第六回 鄉紳發病鬧船家 寡婦含冤控大伯
話說嚴監生臨死之時,伸著兩個指頭,總不肯斷氣;幾個侄兒和些家人都來訌亂著問,有說為兩個人的,有說為兩件事的,有說為兩處田地的,紛紛不一;只管搖頭不是。趙氏分開眾人,走上前道:「爺,只有我能知道你的心事。你是為那燈盞裡點的是兩莖燈草,不放心,恐費了油。我如今挑掉一莖就是了。」說罷,忙走去挑掉一莖。眾人看嚴監生時,點一點頭,把手垂下,登時就沒了氣。閤家大口號哭起來,準備入殮,將靈柩停在第三層中堂內。
(臨終這齣戲,雖堪稱守財奴經典,周監生剋儉於私,並無傷天害理,勤儉持家是美德,故得壽終正寢。)
次早著幾個家人小廝滿城去報喪。族長嚴振先,領著合族一班人來弔孝,都留著吃酒飯,領了孝布回去。趙氏有個兄弟趙老二在米店裡做生意,侄子趙老漢在銀匠店扯銀爐,這時也公備個祭禮來上門。僧道掛起長旛,唸經追薦。趙氏領著小兒子,早晚在柩前舉哀。夥計、僕從、丫鬟、養娘,人人掛孝,門口一片都是白。
(嚴家一族,缺嚴貢生;趙家二工匠,缺兩個王秀才,主角都未到。幼子寡母並著僕人,舉哀。)
看看鬧過頭七,王德、王仁科舉回來了,齊來弔孝,留著過了一日去。又過了三四日,嚴大老官也從省裡科舉了回來。幾個兒子都在這邊喪堂裡。大老爹卸了行李,正和渾家坐著,打點拿水來洗臉;早見二房裡一個奶媽,領著一個小廝,手裡捧著端盒和一個氈包,走進來道:「二奶奶頂上大老爹,知道大老爹來家了,熱孝在身,不好過來拜見。這兩套衣服和這銀子,是二爺臨終時說下的,送與大老爹做個遺念。就請大老爹過去。
嚴貢生打開看了,簇新的兩套緞子衣服,齊臻臻的二百兩銀子,滿心歡喜,隨向渾家封了八分銀子賞封,遞與奶媽,說道:「上覆二奶奶,多謝,我即刻就過來。」打發奶媽和小廝去了,將衣裳和銀子收好,又細問渾家,知道和兒子們都得了他些別敬,這是單留與大老官的。問畢,換了孝巾,繫了一條白布的腰絰。走過那邊來。到柩前叫聲「老二」乾號了幾聲,下了兩拜。趙氏穿著重孝,出來拜謝;又叫兒子磕伯伯的頭,哭著說道:「我們苦命!他爺半路裡丟了去了,全靠大爺替我們做主!」嚴貢生道:「二奶奶,人生各稟的壽數。我老二已是歸天去了,你現今有恁個好兒子,慢慢的帶著他過活,焦怎的?」趙氏又謝了,請在書房,擺飯請兩位舅爺來陪。
(嚴貢生得錢,自然歡喜,隨手遞給奶媽和小廝賞封,卻是嚴監生一家做不出的。嚴貢生回家,並不急於哀悼兄弟,甚至未致問候,直到受了銀子好處,才「換了孝巾,繫了一條白布的腰絰」「到柩前叫聲『老二』乾號了幾聲,下了兩拜。」趙氏給先夫哥家些銀子,也無可說,開口「全靠大爺替我們做主」,卻草率了。)
須臾,舅爺到了,作揖坐下。王德道:「令弟平日身體壯盛,怎麼忽然一病就不能起?我們至親的也不曾當面別一別,甚是慘然。」嚴貢生道:「豈但二位親翁,就是我們弟兄一場,臨危也不得見一面。但自古道:『公而忘私,國而忘家。』我們科場是朝廷大典,你我為朝廷辦事,就是不顧私親,也還覺得於心無愧。」王德道:「大先生在省,將有大半年了?」嚴貢生道:「正是。因前任學台周老師舉了弟的優行,又替弟考出了貢。他有個本家在這省裡住,是做過應天巢縣的,所以到省去會會他。不想一見如故,就留著住了幾個月,又要同我結親,再三把他第二個令愛許與二小兒了。」王仁道:「在省就住在他家的麼?」嚴貢生道:「住在張靜齋家。他也是做過縣令,是湯父母的世侄;因在湯父母衙門裡同席吃酒認得,相與起來。周親家家,就是靜齋先生執柯作伐。」王仁道:「可是那年同一位姓范的孝廉同來的?」嚴貢生道:「正是。」王仁遞個眼色與乃兄道:「大哥,可記得就是惹出回子那一番事來的了。」王德冷笑了一聲。
(歎嚴監生病死突然,是王秀才說的。嚴貢生根本不關心,懶得問,卻搬出公而忘私的套話裝高尚。嚴貢生的假話總比真話多,回王秀才的話,句句不靠譜。他與范進和張靜齋是在衙門外認得的,吹噓與湯知縣混得熟,那湯知縣卻還在捉拿他呢。王秀顯然知曉回民頂牛肉的事,並冷嘲其所為,卻未料嚴貢生連參與的資格都沒有。)
一會擺上酒來,吃著又談。王德道:「今歲湯父母不曾入簾?」王仁道:「大哥,你不知道麼?因湯父母前次入簾,都取中了些陳貓古老鼠的文章,不入時目,所以這次不曾來聘。今科十幾位簾官,都是少年進士,專取有才氣的文章。」嚴貢生道:「這倒不然。才氣也須是有法則。假若不照題位,亂寫些熱鬧話,難道也算有才氣不成?就如我這周老師,極是法眼,取在一等前列,都是有法則的老手。今科少不得還在這幾個人內中。」嚴貢生說此話,因他弟兄兩個在周宗師手裡都考的是二等。二人聽這話,心裡明白,不講考校的事了。酒席將闌,又談到前日這一場官事:「湯父母著實動怒,多虧令弟看的破,息下來了。」嚴貢生道:「這是亡弟不濟。若是我在家,和湯父母說了,把王小二、黃夢統這兩個奴才,腿也砍折了!一個鄉紳人家,由得百姓如此放肆!」王仁道:「凡事還是厚道些好。」嚴貢生把臉紅了一陣,又彼此勸了幾杯酒。奶媽抱著哥子出來道:「奶奶叫問大老爹,二爺幾時開喪?又不知今年山向可利,祖塋裡可以葬得,還是要尋地?費大老爹的心,同二位舅爺商議。」嚴貢生道:「你向奶奶說,我在家不多時耽擱,就要同二相公到省裡去周府招親。你爺的事,托在二位舅爺就是。祖塋葬不得,要另尋地。等我回來斟酌。」說罷,叫了擾,起身過去。二位也散了。
(嚴貢生端出湯知縣,王秀才就貶湯知縣。嚴貢生又端出周老師,凡真有才的,經他都取一等,暗貶取二等的兩位秀才,只會亂寫熱鬧話。王秀才又提起湯知縣追究嚴貢生兩案,全靠王監生花錢才擺平。嚴貢生卻不領情,稱仗著自己與湯知縣交情,足可把兩個告案的腿砍折了。話說得如此狠毒,王秀才責其為人該厚道,嚴貢生才稍有愧色。趙氏問安葬一事,嚴貢生稱凡事你與王秀才商議即可定了,又說這安葬事等我回來定。勺子原本你握著,偏把勺柄推給別人,等別人堂而皇之拿了過去,再哭,再鬧,再投訴,畢竟落了下風。)
過了幾日,大老爺果然帶著第二個兒子往省裡去了。趙氏在家掌管家務,真個是錢過北斗,米爛成倉,僮僕成群,牛馬成行,享福度日。不想皇天無眼,不佑善人,那小孩子出起天花來,發了一天熱,醫生來看,說是個險症,藥裡用了犀角、黃連、人牙,不能灌漿,把趙氏急的到處求神許願,都是無益。到七日上,把個白白胖胖的孩子跑掉了。趙氏此番的哭泣,不但比不得哭大娘,並且比不得哭二爺,直哭得眼淚都哭不出來。整整的哭了三日三夜, 打發孩子出去。叫家人請了兩位舅爺來商量,要立大房裡第五個侄子承嗣。二位舅爺躊躇道:「這件事,我們做不得主。況且大先生又不在家,兒子是他的,須是要他自己情願,我們如何硬做主?」趙氏道:「哥哥,你妹夫有這幾兩銀子的傢俬,如今把個正經主兒去了,這些家人小廝都沒個投奔,這立嗣的事是緩不得的。知道他伯伯幾時回來?間壁第五個侄子才十一二歲,立過來,還怕我不會疼熱他,教導他?他伯娘聽見這個話,恨不得雙手送過來。就是他伯伯回來,也沒得說。你做舅舅的人,怎的做不得主?」王德道:「也罷,我們過去替他說一說罷。」王仁道:「大哥,這是那裡話?宗嗣大事,我們外姓如何做得主?如今姑奶奶若是急的很,只好我弟兄兩人公寫一字,他這裡叫一個家人連夜到省裡請了大先生回來商議。」王德道:「這話最好,料想大先生回來也沒得說。」王仁搖著頭笑道:「大哥,這話也且再看。但是不得不如此做。」趙氏聽了這話,摸頭不著,只得依著言語,寫了一封字,遣家人來富連夜赴省接大老爹。
(趙氏在家掌管家務,「錢過北斗,米爛成倉,僮僕成群,牛馬成行,享福度日」,表面看好風光,這樣的風光,嚴監生生前,絕不會出現,嚴監生把得緊,不認為「享福」,更不至「米爛成倉」,山中無老虎,趙氏稱霸王,自個兒作威作福的心態是否膨脹?對下人態度是否驕橫了些呢?小人得志,受不了許多福分,眼界、心胸、手段都不足以擔當。猛然獨子痛去,地位頓時危了,能不哭死幾個來回? 趙氏想著立嚴貢生第五子承嗣,兩位王秀才拿不定主意,要請嚴貢生回來定奪。當初嚴監生為趙氏轉正大宴三黨親,唯有隔壁的五個親侄兒一個沒來。為什麼呢?因為嚴貢生一家不願認嚴監生這個新妻。這一點趙氏想來也明白,可自己沒了兒子,必須在五個侄兒中選一個,所以她偏要選第五個,也就是最小的,這樣她可以垂簾聽政,可以慢慢建立感情,這就是趙氏心裡的小算盤。此事雖重大,原本趙氏和王秀才橫心定了,嚴貢生也無話可說,他臨行交代得清楚,除了安葬一事,其餘全權授命三人即可定奪。)
來富來到省城,問著大老爹的下處在高底街。到了寓處門口,只見四個戴紅黑帽子的,手裡拿著鞭子,站在門口;嚇了一跳,不敢進去。站了一會,看見跟大老爹的四斗子出來,才叫他領了他進去。看見敞廳上,中間擺著一乘彩轎,彩轎傍邊豎著一把遮陽,遮陽上帖著「即補縣正堂」。四斗子進去請了大老爹出來,頭戴紗帽,身穿圓領補服,腳下粉底皂靴。來富上前磕了頭,遞上書信。大老爹接著看了,道:「我知道了。我家二相公恭喜,你且在這裡伺候。」來富下來,到廚房裡,看見廚子在那裡辦席。新人房在樓上,張見擺的紅紅綠綠的,來富不敢上去。直到日頭平西,不見一個吹手來。二相公戴著新方巾,披著紅,簪著花,前前後後走著著急,問吹手怎的不來。大老爹在廳上嚷成一片聲,叫四斗子快傳吹打的!四斗子道:「今日是個好日子,八錢銀子一班叫吹手還叫不動。老爹給了他二錢四分低銀子,又還扣了他二分戥頭,又叫張府裡押著他來;他不知今日應承了幾家,他這個時候怎得來?」大老爹發怒道:「放狗屁!快替我去!來遲了,連你一頓嘴巴!」四斗子骨都著嘴,一路絮聒了出去,說道:「從早上到此刻,一碗飯也不給人吃,偏生有這些臭排場!」說罷,去了。
(來富見嚴貢生,恰值他二兒子婚慶,按理親家來人,應體面招待,卻如偷雞賊一樣,兩家婚姻地位可想。「即補縣正堂」,就是立可候補的知縣,嚴貢生無官職,以此來充。來富立一旁觀察,瞧見嚴貢生剋扣鼓吹手銀兩,省去四斗子的飯食,又見識了一回刻薄。)
直到上燈時候,連四斗子也不見回來。抬新人的轎夫和那些戴紅黑帽子的又催的狠。廳上的客說道:「也不必等吹手,吉時已到,且去迎親罷。」將掌扇掮起來,四個戴紅黑帽子的開道,來富跟著轎,一直來到周家。那周家敞廳甚大,雖然點著幾盞燈燭,天井裡卻是不亮。這裡又沒有個吹打的,只得四個戴紅黑帽子的,一遞一聲,在黑天井裡喝道,喝個不了。來富看見,不好意思,叫他不要喝了。周家裡面有人吩咐道:「拜上嚴老爺,有吹打的就發轎,沒吹打的不發轎。」正吵鬧著,四斗子領了兩個吹手趕來,一個吹簫,一個打鼓,在廳上滴滴打打的,總不成個腔調。兩邊聽的人笑個不住。周家鬧了一會,沒奈何,只得把新人轎發來了。新人進門,不必細說。
(抬著空轎子去周家迎親,卻沒有吹打,黑燈瞎火地喊話。那周家女兒結婚,省著燈用,不似嚴貢生吹的那麼權貴。嚴貢生如此寒酸,周家面子過不去啊,不理睬。等好不容易找來兩個吹打,卻奏不出熱鬧陣仗,周家極不滿,事到臨頭沒奈何,只得放了女兒去。嚴貢生聯姻的這周家,卻並非周進。)
過了十朝,叫來富同四斗子去寫了兩隻高要船。那船家就是高要縣的人。兩隻大船,銀十二兩,立契到高要付銀。一隻裝的新郎、新娘,一隻嚴貢生自坐。擇了吉日,辭別親家,借了一副「巢縣正堂」的金字牌,一副「肅靜」、「迴避」的白粉牌,四根門鎗,插在船上;又叫了一班吹手,開鑼掌傘,吹打上船。船家十分畏懼,小心伏侍。一路無話。
(嚴貢生得兒媳婦,可得顯擺顯擺,借來知縣的招牌,行頭齊備,吹吹打打,狐假虎威,真把船家嚇唬住了。)
那日將到高要縣,不過二三十里路了,嚴貢生坐在船上,忽然一時頭暈上來,兩眼昏花,口裡作噁心,噦出許多清痰來。來富同四斗子,一邊一個,架著膊子,只是要跌。嚴貢生口裡叫道:「不好!不好!」。叫四斗子快丟了去燒起一壺開水來。四斗子把他放了睡下,一聲不倒一聲的哼。四斗子慌忙同船家燒了開水,拿進艙來。嚴貢生將鑰匙開了箱子,取出一方雲片糕來,約有十多片,一片一片,剝著吃了幾片,將肚子揉著,放了兩個大屁,登時好了。剩下幾片雲片糕,閣在後鵝口板上,半日也不來查點。那掌舵駕長害饞癆,左手扶著舵,右手拈來,一片片的送在嘴裡了。嚴貢生只作不看見。
(船夫一片片吃了雲片糕,嚴貢生「只作看不見」,陰險。若看看快到目的地,為那十二兩銀子的船費,稱一番病,故意將雲片糕擺出來引誘,太陰險。)
少刻,船攏了馬頭。嚴貢生叫來富速叫他兩乘轎子來,擺齊執事,將二相公同新娘先送了家裡去;又叫些馬頭上人來把箱籠都搬了上岸,把自己的行李也搬上了岸。船家、水手都來討喜錢。嚴貢生轉身走進艙來,眼張失落的,四面看了一遭,問四斗子道:「我的藥往那裡去了?」四斗子道:「何曾有甚藥?」嚴貢生道:「方纔我吃的不是藥?分明放在船板上的!」那掌舵的道:「想是剛才船板上幾片雲片糕?那是老爺剩下不要的,小的大膽就吃了。」嚴貢生道:「吃了好賤的雲片糕!你曉得我這裡頭是些甚麼東西?」掌舵的道:「雲片糕無過是些瓜仁、核桃、洋糖、麵粉做成的了,有甚麼東西?」嚴貢生發怒道:「放你的狗屁!我因素日有個暈病,費了幾百兩銀子合了這一料藥,是省裡張老爺在上黨做官帶了來的人參,周老爺在四川做官帶了來的黃連!你這奴才!『豬八戒吃人參果,全不知滋味』!說的好容易!是雲片糕!方纔這幾片,不要說值幾十兩銀子,『半夜裡不見了鎗頭子,攮到賊肚裡』;只是我將來再發了暈病,卻拿甚麼藥來醫?你這奴才,害我不淺!」叫四斗子開拜匣,寫帖子:「送這奴才到湯老爺衙裡去,先打他幾十板子再講!」掌舵的嚇了,陪著笑臉道:「小的剛才吃的甜甜的,不知道是藥,只說是雲片糕。」嚴貢生道:「還說是雲片糕!再說雲片糕,先打你幾個嘴巴!」
說著,已把帖子寫了,遞給四斗子。四斗子慌忙走上岸去。那些搬行李的人幫船家攔著。兩隻船上船家都慌了,一齊道:「嚴老爺,而今是他不是,不該錯吃了嚴老爺的藥;但他是個窮人,就是連船都賣了,也不能賠老爺這幾十兩銀子。若是送到縣裡,他那裡耽得住?如今只是求嚴老爺開恩,高抬貴手,恕過他罷。」嚴貢生越發惱得暴躁如雷。搬行李的腳子走過幾個到船上來道:「這事原是你船上人不是。方纔若不如是著緊的問嚴老爺要喜錢、酒錢,嚴老爺已經上轎去了。都是你們攔住那嚴老爺,才查到這個藥。如今自知理虧,還不過來向嚴老爺跟前磕頭討饒!難道你們不賠嚴老爺的藥,嚴老爺還有些貼與你不成?」眾人一齊捺著掌舵的磕了幾個頭。嚴貢生轉灣道:「既然你眾人說,我又喜事匆匆,且放著這奴才,再和他慢慢算帳!不怕他飛上天去!」罵畢,揚長上了轎,行李和小廝跟著,一哄去了。船家眼睜睜看著他走去了。
(先將轎子和行李悉數搬上岸,讓船夫手裡沒了討價把柄,而後演戲:找藥、吃驚、發怒、造天價、送官威脅、真寫帖子、暴跳如雷、高抬貴手、揚長而去。嚴貢生找藥,四斗子偏說「何曾有甚藥」,嚴貢生遞給他官貼,四斗子真就「慌忙走上岸去」。四斗子這廝跟著嚴貢生混,也太不領會主子心思了。)
嚴貢生回家,忙領了兒子和媳婦拜家堂;又忙的請奶奶來一同受拜。他渾家正在房裡抬東抬西,鬧得亂哄哄的。嚴貢生走來道:「你忙甚麼?」他渾家道:「你難道不知道家裡房子窄鱉鱉?統共祇得這一間上房,媳婦新新的,又是大家子姑娘,你不挪與她住?」嚴貢生道:「呸!我早已打算定了,要你瞎忙!二房裡高房大廈的,不好住?」他渾家道:「他有房子,為甚的與你的兒子住?」嚴貢生道:「他二房無子,不要立嗣的?」渾家道:「這不成,他要繼我們第五個哩。」嚴貢生道:「這都由他麼?他算是個甚麼東西!我替二房立嗣,與他甚麼相干?」他渾家聽了這話,正摸不著頭腦。只見趙氏著人來說:「二奶奶聽見大老爺回家,叫請大老爺說話。我們二位舅老爺,也在那邊。」嚴貢生便走過來,見了王德、王仁,之乎也者了一頓,便叫過幾個管事家人來吩咐:「將正宅打掃出來,明日二相公同二娘來住。」趙氏聽得,還認他把第二個兒子來過繼,便請舅爺,說道:「哥哥,大爺方才怎樣說?媳婦過來,自然在後一層;我照常住在前面,才好早晚照顧。怎倒叫我搬到那邊去?媳婦住著正屋,婆婆倒住著廂房,天地世間,也沒有這個道理!」王仁道:「你且不要慌,隨他說著,自然有個商議。」說罷,走出去了。彼此談了兩句淡話,又吃了一杯茶。王家小廝走來說:「同學朋友候著作文會。」二位作別去了。
(嚴貢生接二兒媳回家,打算霸佔弟弟嚴監生的房住。他老婆覺得荒唐,又提起趙氏與王秀才要立第五子承嗣不是老二,嚴貢生斷然稱自己才有權為弟弟立嗣,連他老婆也蒙了。就在此時,趙氏竟請嚴貢生去與兩位秀才商議立子嗣的事,嚴貢生輕易忽悠住兩個秀才,便讓管家把嚴監生的正房騰出來。趙氏蒙在鼓裡,天真地以為嚴貢生不同意過繼五兒子,要把二兒子過繼給她,準備接受退讓,只埋怨房間安排上不合母子的規矩。兩位王秀才直打哈哈,不知被嚴貢生弄得稀里糊塗了,還是抹不開面子,糊弄趙氏。)
嚴貢生送了回來,拉一把椅子坐下,將十幾個管事的家人都叫了來吩咐道:「我家二相公,明日過來承繼了,是你們的新主人,須要小心伺候。趙新娘是沒有兒女的,二相公只認得他是父妾,他也沒有還佔著正屋的。吩咐你們媳婦子把群屋打掃兩間,替他搬過東西去;騰出正屋來,好讓二相公歇宿。彼此也要避個嫌疑:二相公稱呼他『新娘』,他叫二相公、二娘是『二爺』、『二奶奶』。再過幾日,二娘來了,是趙新娘先過來拜見,然後二相公過去作揖。我們鄉紳人家,這些大禮,都是差錯不得的。你們各人管的田房、利息賬目,都連夜攢造清完,先送與我逐細看過,好交與二相公查點。比不得二老爹在日,小老婆當家,憑著你們這些奴才朦朧作弊!此後若有一點欺隱,我把你這些奴才,三十板一個,還要送到湯老爺衙門裡追工本飯米哩!」眾人應諾下去,大老爹過那邊去了。
(嚴貢生手段潑辣,不給趙氏喘息機會,直接接管了管家、傭人,接管了財產、賬本,定下主僕輩分,定下懲罰規矩,只認趙氏為妾,申明二公子和新媳婦才是主子。)
這些家人、媳婦,領了大老爹的言語,來催趙氏搬房;被趙氏一頓臭罵,又不敢就搬。平日嫌趙氏裝尊作威作福,這時偏要領了一班人來房裡說:「大老爹吩咐的話,我們怎敢違拗?他到底是個正經主子。他若認真動了氣,我們怎樣了得?」趙氏號天大哭,哭了又罵,罵了又哭,足足鬧了一夜。
(趙氏授人以柄的苦澀發出來,趙氏作威作福的餘孽生出來,或哭或罵,都落得下流了。)
次日,一乘轎子,抬到縣門口,正值湯知縣坐早堂,就喊了冤。知縣叫補進詞來,次日發出「仰族親處覆。」
(湯知縣並非嚴貢生的好友,對此人毫無好感。家事,請族長處置。)
趙氏備了幾席酒,請來家裡。族長嚴振先,乃城中十二都的鄉約,平日最怕的是嚴大老官,今雖坐在這裡,只說道:「我雖是族長,但這事以親房為主。老爺批處,我也只好拿這話回老爺。」那兩位舅爺,王德、王仁,坐著就像泥塑木雕的一般,總不置一個可否。那開米店的趙老二、扯銀爐的趙老漢,本來上不得台盤;才要開口說話,被嚴貢生睜開眼睛,喝了一聲,又不敢言語了。兩個人自心裡也裁劃道:「姑奶奶平日只敬重的王家哥兒兩個,把我們不偢不睬;我們沒來由,今日為他得罪嚴老大,『老虎頭上撲蒼蠅』怎的?落得做好好先生。」把個趙氏在屏風後急得像熱鍋上螞蟻一般;見眾人都不說話,自己隔著屏風請教大爺,數說這些從前已往的話。數了又哭,哭了又數;捶胸趺腳,號做一片。嚴貢生聽著,不耐煩道:「像這潑婦,真是小家子出身!我們鄉紳人家,那有這樣規矩!不要惱犯了我的性子,揪著頭髮,臭打一頓,登時叫媒人來領出發嫁!」趙氏越發哭喊起來,喊的半天雲裡都聽見,要奔出來揪他,撕他,是幾個家人媳婦勸住了。眾人見不是事,也把嚴貢生扯了回去。當下各自散了。
(三親之族,愚夫、軟蛋、慫包,任由嚴貢生操縱。趙氏平日裡對三親人情世故總照顧不周,都爆發了出來,族裡無人出面為趙氏主持公道,只能靠她自己撒潑,勢單力薄。)
次日,商議寫覆呈。王德、王仁說:「身在黌宮,片紙不入公門。」不肯列名。嚴振先只得混帳覆了幾句話,說:「趙氏本是妾扶正,也是有的;據嚴貢生說與律例不合,不肯叫兒子認做母親,也是有的。總候大老爺天斷。」那湯知縣也是妾生的兒子,見了覆呈道:「『律設大法,理順人情』,這貢生也忒多事了!」就批了個極長的批語,說:「趙氏既扶過正,不應只管說是妾。如嚴貢生不願將兒子承繼,聽趙氏自行揀擇,立賢立愛可也。」嚴貢生看了這批,那頭上的火直冒了有十幾丈,隨即寫呈到府裡去告。府尊也是有妾的,看著覺得多事,仰高要縣查案。知縣查上案去,批了個「如詳繳」。嚴貢生更急了,到省赴按察司一狀。司批:「細故赴府縣控理。」嚴貢生沒法了,回不得頭。想道:「周學道是親家一族,趕到京裡,求了周學道在部裡告下狀來,務必要正名分!」只因這一去,有分教:多年名宿,今番又掇高科;英俊少年,一舉便登上第。
不知嚴貢生告狀得准否,且聽下回分解。
(族長回話,把決定權又推給知縣。知縣素來厭惡嚴貢生,判給趙氏。嚴貢生上訴,知府判回知縣辦。知縣維持原判。嚴貢生再上訴,按察司判依縣府辦。嚴貢生氣不過,決定到京城托周進。周進與他原扯不上關係,但他新娶二兒媳出自周家,兩個姓周的本家總該關照吧?以此微弱希望,繼續上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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