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史》一書,「其至精之義,尤在辨別德器」(劉鹹炘《小說裁論》)。作者從不像他抨擊的勢利之徒那樣以身份標價格、分高下,而始終是以人品定賢否的,而且由於他對上流社會失望,又特別注重用賤行中的君子風來側擊、反諷那些「君子」隊伍中的賤行,於是有了身為戲子,而品德卻是上上人物的鮑文卿。
常言道:大塊一戲場,古今一戲局。身為戲子的鮑文卿該如魚得水、當行擅場了,可他偏偏是個呆子! 他當年的同行、演老生的錢麻子經二十年移風易俗,如今那衣飾、氣派儼然翰林、科、道老爺,而且錢麻子自稱,眼角里根本不看那些「學裡酸子」。志在「鑿破渾沌」的張文虎於此處評點道:「今世讀書人無異書生戲子」 (天一評),看來至少從吳敬梓到張文虎時期讀書人如戲子者正復不少。人們都在如戲場之大塊中追求著易位效果,充分表演,以期「各得其所」。鮑文卿即為戲局一角色,自然也得登台演出,但他不是用流行道具,而是用真誠來進入角色,並無怨無悔地演到自己謝幕時。沒有那追求易位體驗的浪漫、熱情,在人都不安其位時,他偏偏守份到底,從一而終,其迂腐簡直是不可救藥,太「傻冒」了。
他最符合作者心意之處也正在這裡,作者偏偏要樹立這一形象以呼喚「傻子精神」。「傻子精神」是任何靠道德治天下,重信仰和觀念而輕利慾的學派或個人都提倡、推重的。吳敬梓在公心諷世的同時,志在築構一條道德長堤,以阻遏那瀰漫於全社會的「五河縣式」的勢利風習,罵貪揚廉、斥邪樹正、擊妄擁誠,原為一體兩面,作者也是雙管齊下的。這誠、正、廉與那貪、邪、妄相比,便是市儈眼中的呆子標本了。《外史》中,鮑文卿、虞育德都是呆功稱絕的典範。
鮑文卿最大的呆氣是不貪,這也是他的立身之本。碰著嘴唇的不吃,到手邊的不拿,堅守著「須是骨頭裡掙得出來的錢才做得肉」這樣一個極樸素又高級也艱難的信念。那兩個口口聲聲叫「鮑太爺」,極盡奉承之能事的書辦懇求他在向鼎面前說個情,只要答應去說就「先兌五百兩銀子」,卻熱臉貼在涼屁股上,被鮑文卿一番「公門裡好修行」的宏論說的「毛骨悚然、一場沒趣。」其實何嘗不讓所有「公門裡損陰」的人毛骨悚然?只是有些人早已刀槍不入了。崔按察司讓他去向鼎處領取按慣例存放的「正當」的款項,本該是授受兩歡喜的事,鮑文卿卻堅拒不收,而且那理由也蠻新鮮,硬說那銀子是朝廷給老爺的俸銀,而自己是賤人,用了朝廷的銀子非折殺不可。若是嚴貢生在旁,肯定會急出眼珠子來,換上權勿用則自有一番「你的就是我的」的高論。向鼎起初對鮑文卿是完全把他當成上司的人,又有恩於己,他給鮑文卿五百兩銀子只是為了了帳,那時還談不上「平等」的友情。是鮑文卿的呆氣感動了向鼎,遂有了以後一段情緣。鮑文卿公心之呆氣,反而變成了情感、利益投資,這對鮑文卿來說是額外收穫,他是施恩不望報的,何況,對知縣老爺、朝廷命官,他連「施」這個概念也沒有,他為向鼎在按察司面前說情,也只是敬重斯文、憐惜名士之意。
無慾則潔,不貪則誠,潔誠至,則其人正矣。所以,鮑文卿雖為向鼎之「幫閒」,卻無篾片之慣態與劣跡。他對向鼎是自幼仰慕、親炙為樂,絕不是為了揩油。《外史》中那些可恥、可笑的人物,總因有一慾念,或貪財慕利、或干求名位,現出種種醜態,而鮑文卿「安貧守分」,毫無邪欲,不求份外「洋財」,更無其他虛榮心,於是,在作者和向鼎眼裡,便成了「傻子精神」的表率,用他們的原話來說就是君子之風。
如果說鮑文卿對向鼎的態度還暗中有個「朝廷的規矩」在為綱支目,那他對倪霜峰老人的態度,誠如「天一評」所云:「文卿不可及。」 陌路相逢,真心相待,商量修補樂器的過程,事雖極瑣碎,卻很動人。鮑文卿絕無居高臨下的僱傭觀念,更無刻薄心理,是「仁者愛人」古訓的最佳例釋。酒樓上二人的晤談,即可視為「讀死書」之斯文人的祭文,又是鮑文卿慈心熱腸的別傳。他對倪老爹是真正的仁至義盡,料理完倪老爹的後事,「自己去一連哭了幾場」,一如向鼎哭「老友文卿」! 真有人類皆弟兄之博愛情味。鮑文卿對上不諂、對下不欺,待人至誠,性情醇厚,堪稱君子,當得起「義民」。
向鼎給老友文卿題寫銘旌時,只是展示著向鼎不俗的情懷,並未說明鮑文卿什麼。而當季守備以與梨園同席為非、臉上不覺有些怪物相時,向鼎講的那一番話卻是真可以當作鮑文卿的「墓誌銘」的:「而今的人,可謂江河日下。這些中進士、做翰林的,和他說到傳道窮經,他便說迂而無當;和他說到通今博古,他便說雜而不精。究竟事君交友的所在,全然看不得! 不如我這鮑朋友,他雖生意是賤業,倒頗頗多君子之行。」鮑文卿剛返南京看見錢麻子那樣的屁精戲子與儒生衣著、座次等外觀上的倒錯時,他好不受用,以為戲子「越位」犯規,其實他的君子之行與那些中了進士的構成另一種顛倒關係:「名儒而實戲也」 「名戲而實儒也」(臥評)。「義民」鮑文卿也佐證了杜少卿的判斷:那學裡的秀才未必好於奴才! 把教養裡的詞藻當了真的,不是那些腐儒、陋儒、小人儒,以及一些名儒,而是鮑文卿這樣的戲子。這極為深邃的諷刺,不是筆墨書寫出來的,而是由那個充滿「倒掛」、「錯位」的世界本身的荒謬性構成的。
鮑文卿的「君子之行」、「平生的好處」,簡而言之,即「安位守分」、「仁者愛人」。他以古道熱腸待人的仁厚精神是感人至深的,他那潔正不貪的做人原則也是針砭那無恥之徒的藥石。但這個形象絕對沒有作者期待的那種醒世之晨鐘的作用。道德治天下,關鍵在於自律,那個「無智、無聊、無恥」的「三無世界」的活寶們已無自律之本基,就是神州大地處處都有鮑文卿又有何補益! 全社會的頹風已無情宣告:儒家道德治天下的傳統是失效了。可是作者還在鼓吹守分思想,並嚮往用古禮古樂為「末世之一救」,這就顯然是一種真正的呆氣了。人們學習「謙謙君子,卑以自牧」的鮑文卿不是既便宜了丑類,又方便了昏庸的「牧人」麼?作者肯定、表彰鮑文卿恭謹地遵守禮法,從不越奴隸之位的意圖,再清楚不過地披露著他那世家公子的遺風,對「朝廷體統」的維護。在全書中,作者一直把「守分」與否,作為劃分「賤行」中君子與小人的一條標準。這些都證明著作者儘管已經有了進步的世界觀,但還是束身於名教之內。鮑文卿對朝廷體統,吳敬梓對守分觀念,都犯的是杜少卿那個「毛病」: 「但凡說是見過他家太老爺的,就是一條狗也是敬重的。」
我們幾乎可以說:鮑文卿是《外史》的一個「全息現象」——從中可以同時看出《外史》為人性立法的優點與缺失。他知人之哲,拒利之潔,是不亞於「名儒」的,而太「卑以自牧」 則真是迂守「戲局」規矩的呆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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