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回 魯小姐制義難新郎 楊司訓相府薦賢士
話說蘧公孫招贅魯府,見小姐十分美貌,已是醉心,還不知小姐又是個才女。且他這個才女,又比尋常的才女不同。魯編修因無公子,就把女兒當作兒子,五六歲上請先生開蒙,就讀的是《四書》、《五經》;十一二歲就講書、讀文章,先把一部王守溪的稿子讀的滾瓜爛熟。教他做「破題」、「破承」、「起講」、「題比」、「中比」成篇。送先生的束修。那先生督課,同男子一樣。這小姐資性又高,記心又好;到此時,王、唐、瞿、薛,以及諸大家之文,歷科程墨,各省宗師考卷,肚裡記得三千餘篇;自己作出來的文章,又理真法老,花團錦簇。魯編修每常歎道:「假若是個兒子,幾十個進士、狀元都中來了!」閒居無事,便和女兒談說:「八股文章若做的好,隨你做甚麼東西,──要詩就詩,要賦就賦,──都是一鞭一條痕,一摑一掌血;若是八股文章欠講究,任你做出甚麼來,都是野狐禪,邪魔外道!」小姐聽了父親的教訓,曉妝台畔,刺繡床前,擺滿了一部一部的文章;每日丹黃爛然,蠅頭細批。人家送來的詩詞歌賦,正眼兒也不看他。家裡雖有幾本甚麼《千家詩》,《解學土詩》,東坡小妹詩話之類,倒把與伴讀的侍女采蘋、雙紅們看;閒暇也教他謅幾句詩,以為笑話。此番招贅進蘧公孫來,門戶又相稱,才貌又相當,真個是「才子佳人,一雙兩好」;料想公孫舉業已成,不日就是個少年進士。但贅進門來十多日,香房裡滿架都是文章,公孫卻全不在意。小姐心裡道:「這些自然都是他爛熟於胸中的了。」又疑道:「他因新婚燕爾,正貪歡笑,還理論不到這事上。」又過了幾日,見公孫赴宴回房,袖裡籠了一本詩來燈下吟哦,也拉著小姐並坐同看。小姐此時還害羞,不好問他,只得強勉看了一個時辰,彼此睡下。到次日,小姐忍不住了,知道公孫坐在前邊書房裡,即取紅紙一條,寫下一行題目,是「身修而後家齊」,──叫采蘋過來,說道:「你去送與姑爺,說是老爺要請教一篇文字的。」公孫接了,付之一笑,回說道:「我於此事不甚在行。況到尊府未經滿月,要做兩件雅事;這樣俗事,還不耐煩做哩。」公孫心裡只道說,向才女說這樣話是極雅的了,不想正犯著忌諱。
(魯小姐之才,女狀元之才。那蘧公孫之極雅,恰魯小姐之極俗,竟水火難容。全怪做父親的考察不周,罪過。)
當晚,養娘走進房來看小姐,只見愁眉淚眼,長吁短歎。養娘道:「小姐,你才恭喜,招贅了這樣好姑爺,有何心事,做出這等模樣?」小姐把日裡的事告訴了一遍,說道:「我只道他舉業已成,不日就是舉人、進士;誰想如此光景,豈不誤我終身!」養娘勸了一回。公孫進來,待他詞色就有些不善。公孫自知慚愧,彼此也不便明言。從此啾啾唧唧,小姐心裡納悶。但說到舉業上,公孫總不招攬。勸的緊了,反說小姐俗氣。小姐越發悶上加悶,整日眉頭不展。夫人知道,走來勸女兒道:「我兒,你不要恁般呆氣。我看新姑爺人物已是十分了;況你爹原愛他是個少年名士。」小姐道:「母親,自古及今,幾曾看見不會中進士的人可以叫做個名士的?」說著,越要惱怒起來。夫人和養娘道:「這個是你終身大事,不要如此。況且現放著兩家鼎盛,就算姑爺不中進士,做官,難道這一生還少了你用的?」小姐道:「『好男不吃分家飯,好女不穿嫁時衣。』依孩兒的意思,總是自掙的功名好,靠著祖父,只算做不成器!」夫人道:「就是如此,也只好慢慢勸他。這是急不得的。」養娘道:「當真姑爺不得中,你將來生出小公子來,自小依你的教訓,不要學他父親,家裡放著你恁個好先生,怕教不出個狀元來?就替你爭口氣。你這封誥是穩的。」說著,和夫人一齊笑起來。小姐歎了一口氣,也就罷了。落後魯編修聽見這些話,也出了兩個題請教公孫。公孫勉強成篇。編修公看了,都是些詩詞上的話,又有兩句像《離騷》,又有兩句「子書」,不是正經文字;因此,心裡也悶,說不出來。卻全虧夫人疼愛這女婿,如同心頭一塊肉。
(養娘勸,夫人勸,養娘與夫人同勸,好歹待生了兒子,教出個狀元來。夫人以你爹愛家業,愛名士相勸,兒女卻明白親爹真愛什麼。做爹瞧見夫人疼愛,悶在心頭。)
看看過了殘冬。新年正月,公孫回家拜祖父、母親的年回來。正月十二日,婁府兩公子請吃春酒。公孫到了。兩公子接在書房裡坐,問了蘧太守在家的安,說道:「今日也並無外客;因是令節,約賢侄到來,家宴三杯。」剛才坐下,看門人進來稟:「看墳的鄒吉甫來了。」兩公子自從歲內為蘧公孫畢姻之事,忙了月餘,又亂著度歲,把那楊執中的話已丟在九霄雲外;今見鄒吉甫來,又忽然想起,叫請進來。
(兩公子訪賢,本就是一時興起,被魯編修潑一盆冷水,雖不服氣,也暫息了心。鄒吉甫一來,又扯出念想。)
兩公子同蘧公孫都走出廳上,見他頭上戴著新氈帽,身穿一件青布厚棉道袍,腳下踏著暖鞋。他兒子小二,手裡拿著個布口袋,裝了許多炒米、豆腐乾,進來放下。兩公子和他施禮,說道:「吉甫,你自恁空身來走走罷了,為甚麼帶將禮來?我們又不好不收你的。」鄒吉甫道:「二位少老爺說這笑話,可不把我羞死了。鄉下對象,帶來與老爺賞人。」兩公子吩咐將禮收進去,鄒二哥請在外邊坐,將鄒吉甫讓進書房來。吉甫問了,知道是蘧小公子,又問蘧姑老爺的安,因說道:「還是那年我家太老爺下葬,會著姑老爺的。整整二十七年了,叫我們怎的不老!姑老爺鬍子也全白了麼?」公孫道:「全白了三四年了。」鄒吉甫不肯僭公孫的坐,三公子道:「他是我們表侄,你老人家年尊,老實坐罷。」吉甫遵命坐下,先吃過飯,重新擺下碟子,斟上酒來。兩公子說起兩番訪楊執中的話,從頭至尾,說了一遍。鄒吉甫道:「他自然不曉得。這個卻因我這幾個月住在東莊,不曾去到新市鎮,所以這些話沒人向楊先生說。楊先生是個忠厚不過的人,難道會裝身份,故意躲著不見?他又是個極肯相與人的;聽得二位少老爺訪他,他巴不得連夜來會哩。明日我回去向他說了,同他來見二位少老爺。」四公子道:「你且住過了燈節,到十五日那日,同我這表侄往街坊上去看看燈,索性到十七八間,我們叫一隻船,同你到楊先生家。還是先去拜他才是。」吉甫道:「這更好了。」
(婁公子尊長序座,與當年梅玖嘲周進那些話,相照應著。鄒吉甫贊楊執中「忠厚不過」又「極肯相與」,假裝清高不是會的了。隱居只是出路無門,並未隱心,「巴不得連夜來會」 ,婁公子便約定再去拜會。凡茅廬須三顧,才算成全。)
當夜吃完了酒,送蘧公孫回魯宅去,就留鄒吉甫在書房歇宿。次日乃試燈之期,婁府正廳上懸掛一對大珠燈,乃是武英殿之物,憲宗皇帝御賜的。那燈是內府製造,十分精巧。鄒吉甫叫他的兒子鄒二來看,也給他見見廣大。到十四日,先打發他下鄉去,說道:「我過了燈節,要同老爺們到新市鎮,順便到你姐姐家,要到二十外才家裡去。你先去罷。」鄒二應諾去了。
到十五晚上,蘧公孫正在魯宅同夫人、小姐家宴。宴罷,婁府請來吃酒,同在街上遊玩。湖州府太守衙前紮著一座鱉山燈。其餘各廟,社火扮會,鑼鼓喧天。人家士女,都出來看燈踏月。真乃金吾不禁,鬧了半夜。次早,鄒吉甫向兩公子說,要先到新市鎮女兒家去,約定兩公子十八日下鄉,同到楊家。兩公子依了,送他出門。搭了個便船到新市鎮。女兒接著,新年磕了老子的頭,收拾酒飯吃了。
(三顧行前,文筆頓一頓,閒扯觀燈。鄒吉甫先去告之,楊執中便不再早出晚歸,守住家門,翹首以盼了。)
到十八日,鄒吉甫要先到楊家去候兩公子。自心裡想:「楊先生是個窮極的人,公子們到,卻將甚麼管待?」因問女兒要了一隻雞,數錢去鎮上打了三斤一方肉,又沽了一瓶酒,和些蔬菜之類,向鄰居家借了一隻小船,把這酒和雞、肉,都放在船艙裡,自己棹著,來到楊家門口,將船泊在岸傍,上去敲開了門。
(非但心思細,也是待婁公子真。)
楊執中出來,手裡捧著一個爐,拿一方帕子在那裡用力的擦;見是鄒吉甫,丟下爐唱諾。彼此見過節,鄒吉甫把那些東西搬了進來。楊執中看見,嚇了一跳道:「哎喲!鄒老爹!你為甚麼帶這些酒肉來?我從前破費你的還少哩,你怎的又這樣多情?」鄒吉甫道:「老先生,你且收了進去。我今日雖是這些須村俗東西,卻不是為你;要在你這裡等兩位貴人。你且把這雞和肉向你太太說,整治好了,我好同你說這兩個人。」楊執中把兩手袖著笑道:「鄒老爹,卻是告訴不得你。我自從去年在縣裡出來,家下一無所有,常日只好吃一餐粥。直到除夕那晚,我這鎮上開小押的汪家店裡,想著我這座心愛的爐,出二十四兩銀子,分明是算定我節下沒有些柴米。要來討這巧。我說:『要我這個爐,須是三百兩現銀子,少一厘也成不的。就是當在那裡,過半年,也要一百兩。像你這幾兩銀子,還不夠我燒爐買炭的錢哩!,那人將銀子拿了回去。這一晚到底沒有柴米,我和老妻兩個,點了一枝蠟燭,把這爐摩弄了一夜,就過了年。」因將爐取在手內,指與鄒吉甫看,道:「你看這上麵包漿,好顏色!今日又恰好沒有早飯米,所以方才在此摩弄這爐,消遣日子。不想遇著你來。這些酒和菜,都有了,只是不得有飯。」鄒吉甫道:「原來如此,這便怎麼樣?」在腰間打開鈔袋一尋,尋出二錢多銀子,遞與楊執中道:「先生,你且快叫人去買幾升米來,才好坐了說話。」楊執中將這銀子,喚出老嫗,拿個傢伙到鎮上糴米。不多時,老嫗糴米回來,往廚下燒飯去了。
(處處癡呆,處處窮困。餓著肚子,擦著爐子,過了新年,與前文看燈熱鬧又是一番活法。那老嫗是個半癡的,楊執中平日只做下人使喚,又久未聞肉味,直擔心那雞那肉如何能整治得好。)
楊執中關了門來,坐下問道:「你說是今日那兩個什麼貴人來?」鄒吉甫道:「老先生,你為鹽店裡的事累在縣裡,卻是怎樣得出來的?」楊執中道:「正是,我也不知。那日縣父母忽然把我放了出來,我在縣門口問,說是個姓晉的具保狀保我出來。我自己細想,不曾認得這位姓晉的老爹。你到的在那裡知道些影子的?」鄒吉甫道:「那裡是甚麼姓晉的!這人叫做晉爵,就是婁太師府裡三少老爺的管家。少老爺弟兄兩位因在我這裡聽見你老先生的大名,回家就將自己銀子兌出七百兩上了庫,叫家人晉爵具保狀。這些事,──先生回家之後,兩位少老爺親自到府上訪了兩次,──先生難道不知道麼?」楊執中恍然醒悟道:「是了!是了!這事被我這個老嫗所誤!我頭一次看打魚回來,老嫗向我說『城裡有一個姓柳的。』我疑惑是前日那個姓柳的原差,就有些怕會他。後一次又是晚上回家,他說『那姓柳的今日又來,是我回他去了』。說著,也就罷了。如今想來,柳者,婁也。我那裡猜的到是婁府,只疑惑是縣裡原差。」鄒吉甫道:「你老人家因打這年把官司,常言道得好:『三年前被毒蛇咬了,如今夢見一條繩子也是害怕。』只是心中疑惑是差人。這也罷了。因前日十二我在婁府叩節,兩位少老爺說到這話,約我今日同到尊府。我恐怕先生一時沒有備辦,所以帶這點東西來替你做個主人。好麼?」楊執中道:「既是兩公錯愛,我便該先到城裡去會他,何以又勞他來?」鄒吉甫道:「既已說來,不消先去,候他來會便了。」
(這隱士隱的,提心吊膽。待鄒吉甫講明原委,果然恨不得立即去相會。這是哪路隱仙,何等高人?)
坐了一會,楊執中烹出茶來吃了,聽得叩門聲,鄒吉甫道:「是少老爺來了,快去開門。」才開了門,只見一個稀醉的醉漢闖將進來,進門就跌了一交,扒起來,摸一摸頭,向內裡直跑。楊執中定睛看時,便是他第二個兒子楊老六,在鎮上賭輸了,又吃了幾杯燒酒,吃的爛醉,想著來家問母親要錢再去賭,一直往裡跑。楊執中道:「畜生!那裡去!還不過來見了鄒老爹的禮!」那老六跌跌撞撞,作了個揖,就到廚下去了。看見鍋裡煮的雞和肉噴鼻香,又悶著一鍋好飯,房裡又放著一瓶酒,不知是那裡來的;不由分說,揭開鍋就要撈了吃。他娘劈手把鍋蓋蓋了。楊執中罵道:「你又不害饞勞病!這是別人拿來的東西,還要等著請客!」他那裡肯依,醉的東倒西歪,只是搶了吃。楊執中罵他,他還睜著醉眼混回嘴。楊執中急了,拿火叉趕著一直打了出來。鄒老爹且扯勸了一回,說道:「酒菜是候婁府兩位少爺的。」那楊老六雖是蠢,又是酒後,但聽見婁府,也就不敢胡鬧了。他娘見他酒略醒些,撕了一隻雞腿,盛了一大碗飯,泡上些湯,瞞著老子遞與他吃。吃罷,扒上床,挺覺去了。
(突兀橫插一筆醉漢,調侃下熱盼的心情。當初婁公子以為楊執中到訪,也有類似的一瞬失落。醉漢是楊執中兩個傻兒子之一,賭輸了,喝醉了,回家「問母親要錢再去賭」。試問這賭資、這酒錢從哪裡來?見他劈頭直往母親來要,想必是母親慣給的,看她偷撕雞腿、盛大碗飯便知偷著溺愛,已非偶然。老嫗的錢又哪裡來? 家裡飯都揭不開鍋了,兒子賭錢、飲酒,當老子的就不過問?思來想去,楊執中弄丟鹽商的那七百兩銀子,原也不冤枉,恐怕不似書獃子疏於管理那麼簡單。傻兒子搶著要吃,楊執中打也沒用,道出婁府名號來,居然傻兒子被鎮住,酒也醒了。可知這一家,傻不傻,呆不呆,各自心裡藏著小九九,否則靠擦銅爐,能熬得過幾日?)
兩公子直至日暮方到,蘧公孫也同了來。鄒吉甫、楊執中迎了出去。兩公子同蘧公孫進來,見是一間客座,兩邊放著六張舊竹椅子,中間一張書案;壁上懸的畫是楷書《朱子治家格言》;兩邊一幅箋紙的聯,上寫著:「三間東倒西歪屋,一個南腔北調人」;上面貼了一個報帖,上寫:「捷報貴府老爺楊諱允,欽選應天淮安府沐陽縣儒學正堂。京報……」不曾看完,楊執中上來行禮奉坐,自己進去取盤子捧出茶來,獻與各位。茶罷,彼此說了些聞聲相思的話。三公子指著報帖,問道:「這榮選是近來的信麼?」楊執中道:「是三年前小弟不曾被禍的時候有此事。只為當初無意中補得一個廩,鄉試過十六七次,並不能掛名榜末;垂老得這一個教官,又要去遞手本,行庭參,自覺得腰胯硬了,做不來這樣的事。當初力辭了患病不去,又要經地方官驗病出結,費了許多周折!那知辭官未久,被了這一場橫禍,受小人駔儈之欺!那時懊惱不如竟到沐陽,也免得與獄吏為伍。若非三先生、四先生相賞於風塵之外,以大力垂手相援,則小弟這幾根老骨頭,只好瘐死囹圄之中矣!此恩此德,何日得報!」三公子道:「些須小事,何必掛懷。今聽先生辭官一節,更足仰品高德重。」四公子道:「朋友原有通財之義,何足掛齒。小弟們還恨得知此事已遲,未能早為先生洗脫,心切不安,」楊執中聽了這番話,更加欽敬,又和蘧公孫寒暄了幾句。鄒吉甫道:「二位少老爺和蘧少爺來路遠,想是饑了?」楊執中道:「腐飯已經停當,請到後面坐。」
(三年前的捷報,如今高懸著,今生最以為榮。補得了廩,便有公糧派,再麻煩也比挨餓強,說一大堆理由,其中自有難言之隱,總之沒搞定。未曾任官,便說辭官,鹽商事發,一切落空。婁公子被光環罩著,只揀想聽的聽,竟然聽出「品高德重」來。鄒吉甫問三位遠道來的是否饑了,正談到興頭,哪覺飢餓?倒是那楊執中一家饞得眼綠,等候久不可耐,飯似已「腐」了。)
當下請在一間草屋內,是楊執中修葺的一個小小的書屋,面著一方小天井,有幾樹梅花,這幾日天暖,開了兩三枝。書房內滿壁詩畫,中間一幅箋紙聯,上寫道:「嗅窗前寒梅數點,且任我俛仰以嬉;攀月中仙桂一枝,久讓人婆姿而舞。」兩公子看了,不勝歎息,此身飄飄如遊仙境。楊執中捧出雞肉酒飯。當下吃了幾杯酒,用過飯,不吃了,撤了過去,烹茗清談。談到兩次相訪,被聾老嫗誤傳的話,彼此大笑。兩公子要邀楊執中到家盤桓幾日。楊執中說:「新年略有俗務,三四日後,自當敬造高齋,為平原十日之飲。」談到起更時候,一庭月色,照滿書窗,梅花一枝枝如畫在上面相似,兩公子留連不忍相別。楊執中道:「本該留三先生、四先生草榻,奈鄉下蝸居,二位先生恐不甚便。」於是執手踏著月影,把兩公子同蘧公孫送到船上,自同鄒吉甫回去了。
(婁公子是有見識的,睹兩三枝梅花,便「不勝歎息,此身飄飄如遊仙境」,陶醉在自我營造的夢境裡。楊執中捧出雞肉酒飯,少一隻大腿,少大碗乾飯,若老嫗忍不住,或者傻大兒子又執拗要吃,或者捧上來一隻無腿雞。「用過飯,不吃了,撤了過去」,腐飯,婁公子不吃了,姓楊的還想吃,撤下去,便宜了老嫗。婁公子相邀,楊執中求之不得,偏說「新年略有俗務」,要推遲三四日。前二顧茅廬,楊執中是無心拒絕的,這回卻是有意。打過交道,心中有底,便吊足你胃口。可見並非如鄒吉甫說的那樣老呆,那樣爽直。)
兩公子同蘧公孫才到家,看門的稟道:「魯大老爺有要緊事,請蘧少爺回去,來過三次人了。」蘧公孫慌回去,見了魯夫人。夫人告訴說,編修公因女婿不肯做舉業,心裡著氣,商量要娶一個如君,早養出一個兒子來教他讀書,接進士的書香。夫人說年紀大了,勸他不必,他就著了重氣。昨晚跌了一交,半身麻木,口眼有些歪斜。小姐在傍淚眼汪汪,只是歎氣。公孫也無奈何,忙走到書房去問候。陳和甫正在那裡切脈。切了脈,陳和甫道:「老先生這脈息,右寸略見弦滑。肺為氣之主,滑乃痰之征。總是老先生身在江湖,心懸魏闕,故爾憂愁抑鬱,現出此症。治法當先以順氣祛痰為主。晚生每見近日醫家嫌半夏燥,一過痰症,就改用貝母;不知用貝母療濕痰,反為不美。老先生此症,當用四君子,加入二陳,飯前溫服。只消兩三劑,使其腎氣常和,虛火不致妄動,這病就退了。」於是寫立藥方。一連吃了四五劑,口不歪了,只是舌根還有些強。陳和甫又看過了脈,改用一個丸劑的方子,加入幾味祛風的藥,漸漸見效。
(「如君」者,妾也。魯編修見女婿不能遂志,便要自己納妾,生一個小子來教。夫人自然惱火,一阻勸,便中了風。既然魯編修想教出個狀元來,生了女兒,便再生個兒子,何苦把女兒培養成八股精?夫人不能生,也該趁年輕早納妾呀。不敢作為,想必編修是懼怕夫人的。女婿這裡剛好有了借口,才敢把壓抑心頭的話說出來,夫人斷然一否決,身體就過不去了。陳和甫向婁公子介紹業務,提過自己外科內科都精通,所以看病靠他。他斷病症為抑鬱痰濕,合理。斷病根繫於「身在江湖,心懸魏闕」,似乎只為自己官運,不盡然。尚有傳承不達的苦,有納妾不行的苦。貝母潤肺印,自然不能用於痰濕,合理。開方先以四君子加二陳湯,補脾氣虛、燥濕化痰,後舌根強直,加味祛風,都算對症,卻與腎氣衰、虛火旺無甚干係。想是夫人為魯編修死了納妾之心,教如此說的。)
蘧公孫一連陪伴了十多日,並不得閒。那日值編修公午睡,偷空走到婁府,進了書房門,聽見楊執中在內咶咶而談,知道是他已來了,進去作揖,同坐下。楊執中接著說道:「我方才說的,二位先生這樣禮賢好士:如小弟何足道;我有個朋友,在蕭山縣山裡住,這人真有經天緯地之才,空古絕今之學,真乃『處則不失為真儒,出則可以為王佐』,──三先生、四先生如何不要結識他?」兩公子驚問:「那裡有這樣一位高人?」楊執中迭著指頭,說出這個人來。只因這一番,有分教:相府延賓,又聚幾多英傑;名邦勝會,能消無限壯心。
不知楊執中說出甚麼人來,且聽下回分解。
(省略楊執中到來相迎的一段俗文,直接點出權勿用來。婁公子思訪隱仙,撈回一隻呆鬼,呆鬼又引薦一隻怪物。「處則不失為真儒,出則可以為王佐」,好高的評價,難怪兩公子驚歎:「那裡有這樣一位高人?」,的確沒有。「權勿用」,全無用。)
相關內容: 林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