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齋誌異《詩讞》原文
青州居民范小山,販筆為業,行賈未歸。四月間,妻賀氏獨居,夜為盜所殺。是夜微雨,泥中遺詩扇一柄,乃王晟之贈吳蜚卿者。晟,不知何人;吳,益都之素封,與范同裡,平日頗有佻達之行,故里黨共信之。郡縣拘質,堅不伏,慘被械梏,誣以成案;駁解往復,歷十餘官,更無異議。吳亦自分必死,囑其妻罄竭所有,以濟煢獨。有向其門誦佛千者,給以絮褲;至萬者絮襖:於是乞丐如市,佛號聲聞十餘里。因而家驟貧,惟日貨田產,以給資斧。陰賂監者使市鴆。夜夢神人告之曰:「子勿死,曩日『外邊凶』,目下『裡邊吉』矣。」再睡,又言,以是不果死。無何,周元亮先生分守是道,錄囚至吳,若有所思。因問:「吳某殺人,有何確據?」范以扇對。先生熟視扇,便問:「王晟何人?」並雲不知。又將爰書細閱一過,立命脫其死械,自監移之倉。范力爭之。怒曰:「爾欲妄殺一人便了卻耶?抑將得仇人而甘心耶?」眾疑先生私吳,俱莫敢言。先生標朱簽,立拘南郭某肆主人。主人懼,莫知所以。至則問曰:「肆壁有東莞李秀詩,何時題耶?」答云:「舊歲提學按臨,有日照二三秀才,飲醉留題,不知所居何裡。」遂遣役至日照,坐拘李秀。
數日,秀至。怒曰:「既作秀才,奈何謀殺人?」秀頓首錯愕,曰:「無之!」先生擲扇下,令其自視,曰:「明系爾作,何詭托王晟?」秀審視曰:「詩真某作,字實非某書。」曰:「既知汝詩,當即汝友。誰書者?」秀曰:「跡似沂州王佐。」乃遣役關拘王佐。佐至,呵之如秀狀。佐供:「此益都鐵商張成索某書者,雲晟其表兄也。」先生曰:「盜在此矣。」執成至,一訊遂伏。先是,成窺賀美,欲挑之,恐不諧。念托於吳,必人所共信,故偽為吳扇,執而往。諧則自認,不諧則嫁名於吳,而實不期至於殺也。逾垣入,逼婦。婦因獨居,常以刀自衛。既覺,捉成衣,操刀而起。成懼,奪其刀。婦力挽,令不得脫,且號。成益窘,遂殺之,委扇而去。三年冤獄,一朝而雪,無不誦神明者。吳始語「裡邊吉」乃「周」字也。然終莫解其故。後邑紳乘間請之。笑曰:「此最易知。細閱爰書,賀被殺在四月上旬;是夜陰雨,天氣猶寒,扇乃不急之物,豈有忙迫之時,反攜此以增累者,其嫁禍可知。向避雨南郭,見題壁詩與箑頭之作,口角相類,故妄度李生,果因是而得真盜。」聞者歎服。
異史氏曰:「天下事,入之深者,當其無有有之用。詞賦文章,華國之具也,而先生以相天下士,稱孫陽焉。豈非入其中深乎?而不謂相士之道,移於折獄。易曰:『知幾其神。』先生有之矣。」
聊齋誌異《詩讞》翻譯
范小山,是青州府人,以販賣毛筆為生,在外經商沒有回來。
四月間,他的妻子賀氏獨居家中,夜間被人殺死。這天夜裡,細雨濛濛,人們在出事地點的泥中發現了一把題詩的扇子,是王晟贈送給吳蜚卿的。王晟,不知是什麼人;吳蜚卿,是益都城裡殷實之家,與同邑的范小山相識。吳蜚卿平日為人很輕浮、佻達,所以同鄉人見到這把扇子,都認為人是他殺的。縣衙把他捉去審問,他不承認;當用了慘酷的大刑後,他承認了,就定了案。這個案子送到府裡;府裡又轉到縣裡,經歷了十多個判官的手,無一人提出異議。吳蜚卿自己認為是死定了,便囑咐他的妻子,把家中所有的財產都拿出來,救濟那些孤苦的人。有到他家門前誦讀佛經一千遍的,就給一條棉褲。於是,他家門前來來去去討飯的,每天就像集市一樣。誦讀佛經的聲音,在十多里外都可聽到。因此,家中很快貧窮下去,每天只能依靠出賣田地房屋維持生活。吳蜚卿自己感到無生路可想,就暗地裡買通了監守的,買來毒酒,想自殺。夜間夢到神人告訴他說:「你不要死,往日是『外邊凶』,眼下是『裡邊吉』啊!」再睡覺。又夢見這些話,於是,他就沒有自殺。
沒有多久,周元亮起補山東青州海防道,當他讀到囚犯吳蜚卿的案子時,感到這起案件審理有疏失,就問:「吳蜚卿殺人,有什麼確鑿的證據?」范小山說有扇子一把為證。周道台反覆看了看那把扇子,問:「王晟是什麼人?」回答說不知道。周先生又把審訊時的記錄取出來看了一遍,立刻命令除掉吳蜚卿的死牢刑具,將他從重犯的內監解到關押輕犯人的外倉。范小山力爭說不妥,周道台憤怒地說:「你想冤殺一個人了事呢,還是想得到真正的仇人才甘心呢?」大家懷疑周道台與吳蜚卿有私情關係,都不敢追問。周道台擲下一支紅色的簽子,立刻拘捕南部某店的主人。店主人恐懼,不知為什麼。拘捕到以後,周道台就問:「你店的牆壁上有東苑李秀才的題詩,是什麼時候題的?」回答說:「是去年,提學大人來青州府考試時,日照縣的兩三個秀才醉後所題,但不知他們住在哪裡。」周道台便派人到日照,拘捕李秀才。數日後,李秀才被押解到。周道台在大堂上,問:「你既然身為秀才,為什麼謀殺人呢?」李秀才跪下叩頭,不知所措,驚惶地說:「沒有這回事。」周道台把扇子擲到他的面前,讓他自己看,說:「這分明是你作的詩,為什麼偽托王晟?」李秀才審視後說:「詩,是我作的,但字並不是我寫的。」周道台問:「既然知道你的詩,那人當然是你的朋友了,那麼這是誰寫的?」李秀才說:「這字跡,好像是沂州府王佐所寫。」周先生又立即派遣差役到沂州府拘捕王佐。王佐被押到公堂,周道台審訊他,其過程和審問李秀才的情形一樣。王佐說:「這是益都城鐵商張誠求我寫的,說王晟是他的表兄。」周道台說:「盜賊就在這裡啊。」把張誠捕來,一審他就全部招認了。
原來,張誠見到賀氏很美麗,想去勾引她,但怕她不答應。自己想若作這件事,須用金蟬脫殼之計,如偽托吳蜚卿,人們必定都會相信的,故托人題一把扇子落款吳蜚卿。若事情作得很順利就把自己的名字告訴賀氏,倘若中間多磨,就用此扇為證,嫁禍於吳蜚卿,本意並不想殺死賀氏。張誠翻牆進去,強追賀氏。賀氏因為獨居,平日常將把刀放在自己的身邊,以防萬一。這次,她覺察到有惡人,就捉住張誠的衣服,手拿著刀起來。張誠害怕了,從賀氏手中奪過刀來,但賀用力拉住他的衣服,使張誠無法逃脫,關且大聲地呼叫。張誠覺得困窘無法,就舉刀將她殺死,丟掉扇子逃跑了。就這樣,三年的一樁冤獄,一朝被昭雪,人們無不稱賞周道台斷案如神。吳蜚卿這時方悟神人所說「裡邊吉」就是個「周」字啊。但是,始終不解周道台如此斷案的原因。
後來,益都城的一位紳士,乘一個機會向周元亮問起這件事。周元亮笑著說:「這案很容易看破。我細細翻閱這個案子的審訊記錄,賀氏是四月上旬被殺死的。這天夜裡,又是細雨濛濛,天氣還有寒意,扇子並不是急需之物,哪裡有在匆匆急迫的時候,反而攜帶這多餘的累贅東西?兇手想嫁禍別人的用心是可以看出的。以前,我在城南避雨,見到牆壁上題詩一首,與扇子上的題詩完全相同。所以,我最初沒有根據地猜測李秀才,結果,還是由這條線索把真正的殺人犯挖了出來。」在座的人聽了,無不佩服。
異史氏說:「對天下事情能夠深入本質去探討的人,他就會在無以為用的地方發現它的切實作用。詞賦文章,是為國家增光溢彩的工具,而周先生卻用人們寫的文章來觀察人們的品行和命運,成為一個伯樂式的人物。難道不是探討事物的深入嗎?而沒有想到觀察士人的方法,去移作審案之用了。《易經》說:『知道事物發生變化的隱微的因素,那是多麼神奇呀。』周先生具有這種智慧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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