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齋誌異《龍飛相公》原文
安慶戴生[1],少薄行[2],無檢幅[3]。一日,自他醉歸,途中遇故表兄季生。醉後昏眊[4],亦忘其死,問[5]:「向在何所?」季曰:「僕已異物[6],君忘之耶?」戴始恍然,而醉亦不懼。問:「冥間何作?」答云:「近在轉輪王殿下司錄[7]。」戴曰:「人世禍福,當必知之?」季曰:「此僕職也,烏得不知[8]?但過煩,非甚關切,不能盡記耳。三日前偶稽冊,尚睹君名。」戴急問其何詞,季曰:「不敢相欺,尊名在黑暗獄中[9]。」戴大懼,酒亦醒,苦求拯拔。季曰:「此非所能效力,惟善可以已之。然君惡籍盈指[10],非大善不可復挽。窮秀才有何大力?即日行一善,非年餘不能相準[11],今已晚矣。但從此砥行[12],則地獄中或有出時。」戴聞之泣下,伏地哀懇;及仰首而季已杳矣。悒悒而歸。由此洗心改行,不敢差跌[13]。
先是,戴私其鄰婦,鄰人聞知而不肯發,思掩執之[14]。而戴自改行,永與婦絕;鄰人伺之不得,以為恨。一日,遇於田間,陽與語,紿窺眢井[15],因而墮之。井深數丈,計必死。而戴中夜蘇,坐井中大號,殊無知者。鄰人恐其復生,過宿往聽之;聞其聲,急投石。戴移閉洞中[16],不敢復作聲。鄰人知其不死,斸土填井[17],幾滿之。洞中冥黑,真與地獄無少異者。空洞無所得食,計無生理。蒲伏漸入[18],則三步外皆水,無所復之,還坐故處。初覺腹餒,久竟忘之。因思重泉下無善可行[19],惟長宣佛號而已[20]。既見磷火浮游,熒熒滿洞,因而祝之:「聞青磷悉為冤鬼;我雖暫生,固亦難返,如可共話,亦慰寂寞。」但見諸磷漸浮水來;磷中皆有一人,高約人身之半。詰所自來。答云:「此古煤井。主人攻煤,震動古墓,被龍飛相公決地海之水,溺死四十三人。我等皆其鬼也。」問:「相公何人?」曰:「不知也。但相公文學士,今為城隍幕客。彼亦憐我等無辜,三五日輒一施水粥。要我輩冷水浸骨,超拔無日[21]。君倘再履人世,祈撈殘骨葬一義塚,則惠及泉下者多矣。」戴曰:「如有萬分之一,此即何難。但深在九地,安望重睹天日乎!」因教諸鬼使念佛,捻塊代珠,記其藏數[22]。不知時之昏曉:倦則眠,醒則坐而已。忽見深處有籠燈,眾喜曰:「龍飛相公施食矣!」邀戴同往。戴慮水沮[23],眾強扶曳以行,飄若履虛。曲折半里許,至一處,眾釋令自行;步益上,如升數仞之階。階盡,睹房廊,堂上燒明燭一枝,大如臂。戴久不見火光,喜極趨上。上坐一叟,儒服儒巾。戴輟步不敢前。叟已睹見,訝問:「生人何來?」戴上,伏地自陳。叟曰:「我耳孫也[24]。」因令起,賜之坐。自言:「戴潛,字龍飛。曩因不肖孫堂,連結匪類,近墓作井,使老夫不安於夜室,故以海水沒之。今其後續如何矣?」蓋戴近宗凡五支,堂居長。初,邑中大姓賂堂,攻煤於其祖塋之側。諸弟畏其強,莫敢爭。無何,地水暴至,采煤人盡死井中。諸死者家,群興大訟,堂及大姓皆以此貧;堂子孫至無立錐[25]。戴乃堂弟裔也。曾聞先人傳其事,因告翁。翁曰:「此等不肖,其後烏得昌[26]!汝既來此,當毋廢讀。」因餉以酒饌,遂置卷案頭,皆成、洪制藝[27],迫使研讀。又命題課文[28],如師教徒。堂上燭常明,不剪亦不滅。倦時輒眠,莫辨晨夕。翁時出,則以一僮給役。歷時覺有數年之久,然幸無苦。但無別書可讀,惟制藝百首,首四千餘遍矣。翁一日謂曰:「子孽報已滿,合還人世。余塚鄰煤洞,陰風刺骨,得志後,當遷我於東原。」戴敬諾。翁乃喚集群鬼,仍送至舊坐處。群鬼羅拜再囑。戴亦不知何計可出。
先是,家中失戴,搜訪既窮,母告官,系縲多人[29],並少蹤緒。積三四年,官離任,緝察亦弛。戴妻不安於室,遣嫁去。會裡中人復治舊井,入洞見戴,撫之未死。大駭,報諸其家。舁歸經日,始能言其底裡。自戴入井,鄰人毆殺其婦,為婦翁所訟,駁審年餘,僅存皮骨而歸。聞戴復生,大懼,亡去[30]。宗人議究治之,戴不許;且謂曩時實所自取,此冥中之譴,於彼何與焉。鄰人察其意無他,始逡巡而歸。井水既涸,戴買人入洞拾骨,俾各為具[31],市棺設地,葬叢塚焉[32]。又稽宗譜名潛,字龍飛,先設品物,祭諸其塚。學使聞其異,又賞其文,是科以優等入闈[33],遂捷於鄉[34]。既歸,營兆東原[35],遷龍飛厚葬之;春秋上墓,歲歲不衰。
異史氏曰:「余鄉有攻煤者,洞沒於水,十餘人沉溺其中。竭水求屍,兩月餘始得涸,而十餘人並無死者。蓋水大至時,共泅高處,得不溺。縋而上之,見風始絕,一晝夜乃漸蘇。始知人在地下,如蛇鳥之蟄,急切未能死也。然未有至數年者。苟非至善,三年地獄中,烏復有生人哉[36]!」
聊齋誌異《龍飛相公》翻譯
安慶有一個姓戴的書生,年紀輕輕,卻行為不檢,品行不端。
有一天,戴生從外面喝酒回來,路上碰到已經死去的表兄季生。戴生喝醉了酒,兩眼昏花,忘記表兄已經死了,問候道:「你一向在哪裡做事?」季生答道:「我早已死了,難道你忘記了嗎?」戴生恍然醒悟,知道碰上了鬼,但乘著酒意,也不害怕,又問道:「你在陰間幹些什麼?」季生說:「現在轉輪王殿下掌管輪迴生死簿。」「那麼人世的禍福,你一定都知道了?」「那是我的職責,怎能不知!」季生道:「只是簿子中記錄太煩瑣,不是關係密切的人,我也記不清楚。前些天偶然翻檢簿子,還看見你的大名。」戴生聽說,急忙問上面都寫了些什麼。季生答道:「實在不敢瞞你,你的名字列在黑暗獄中!」戴生大吃一驚,連酒也嚇醒了,苦苦哀求表兄拯救他。季生歎道:「這是我無能為力的事。人生在世,行善才有好報。你惡貫滿盈,不積大善怎能挽回呢?但你一個窮書生,又沒有力量去行大善;即使你從現在起每天都做善事,沒有一年多的時間也抵消不了你的罪惡,所以現在太晚了!只希望你從此後洗心改過,努力行善,地獄之中或許還有出頭之日。」戴生哭著拜伏在地上,哀懇表兄救他。一會兒抬頭一看,季生已經無影無蹤,只好悶悶不樂地返回了家。從此以後,戴生盡心改過,不敢再稍有差遲。
在此以前,戴生曾與鄰居的妻子私通。鄰居察覺後,隱忍下來,沒有發作,指望有朝一日捉姦捉雙。沒想到戴生洗心革面,永遠斷絕了與他妻子的私情。鄰居抓不到把柄,懷恨在心。一天,兩人在田野裡相遇,鄰居假裝要和戴生說話,引他望一眼枯井裡看,卻在背後將戴生推落下井。井深數丈,以為這下戴生必死無疑了。半夜,戴生甦醒過來,坐在井中大聲呼救,沒有一個人聽見。第二天一早,鄰居恐怕戴生再活過來,又到井邊察看動靜,正好聽到了戴生的呼救聲,他急忙往井裡投擲石塊。戴生藏身到井下的地洞裡,大氣不敢出。鄰居知道他沒死,於是便挖土填井,幾乎將井都填滿了。戴生蹲在洞中,漆黑一團,真是與地獄沒什麼兩樣。洞中沒有食物,自料這下子是死定了。匍匐著往洞深處爬了爬,只見三步以外都是積水,沒有可去的地方,只好回到原處坐下。起初還感到肚餓,時間一長,連飢餓也忘了。又想到人在地洞之中,沒什麼善事可做,只好高頌佛號而已。既而看見鬼火點點,在洞中遊蕩,便禱告道:「聽說磷火都是冤鬼所化。我雖然暫時還活著,但難以再返回人世。如果我們能聚談聚談,也聊以解除寂寞。」禱告畢,便看見鬼火都從水面上漂浮過來,每點鬼火中都有一個人,身高只及活人的一半大小。戴生問他們的來歷,鬼火們答道:「這是一座古煤井,煤井主人挖煤時,震動了邊上的古墓,被墓裡的龍飛相公決海水淹了煤井,溺死四十三人,我們都是這些淹死的冤鬼。」戴生驚奇地問:「龍飛相公是什麼人?」回答說:「不知道。只知相公是文學士,現為城隍的幕賓。相公也憐憫我們無辜而死,所以每隔三五天便施捨水粥給我們充飢。只是我們被冷水浸骨,難再超度苦海;您若能再返人世,請您打撈我們的殘骨造一座義墳,那您的恩惠就遍及九泉之下的人了。」戴生歎道:「假使有萬分之一生還的希望,這事又有什麼難的呢?但身在九泉之下,怎指望還能重見天日!」便叫眾鬼念佛,將泥塊捻成佛珠,以記下誦佛遍數。也不知天黑天明:疲倦了就睡,醒過來就坐著念佛。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忽見洞深處有燈籠出現,眾鬼喜歡地說:「龍飛相公來施捨食物了!」邀請戴生一同前去。戴生擔心前面水深過不去,眾鬼強拉著他前行,飄飄忽忽地像凌空行走。曲曲折折地走了約半里路,來到一處地方,眾鬼才放開他讓他自己走。越往上走越高,像在爬幾丈高的台階。戴生登上階梯,看見一座房廊,大堂上點著一支明亮的蠟燭,像小孩胳膊一樣粗。戴生很久沒見燈光了,乍見之下,十分興奮,急忙跑了過去。堂上坐著一個老翁,文人打扮。戴生一見,不敢再往前走。老翁看見他,驚訝地問:「我不認識你,從哪裡來的?」戴生走上前去,跪在地上敘述了經過。老翁說:「原來是我的遠代孫子!」讓他起來,賜座坐下,自己說:「我叫戴潛,字龍飛。過去因為不肖孫子戴堂,勾結土匪,靠近我的墓打井,讓我不得安寧,所以用地海水淹了他們。現在他的後代怎樣了?」原來,戴氏近宗共有五支,戴堂居長。以前,本縣有個大戶賄賂戴堂,在他祖墳邊探井采煤。戴氏子弟畏懼戴堂,不敢不從。挖了不長時間,地下水突然洶湧而出,將采煤的人全部淹死在井中。死者親屬,聯合打官司,戴堂及那個大戶因此破產貧困下來,戴堂的子孫以至於無立錐之地。戴生是戴堂弟弟的後代,曾聽老人們說過這件事,便告訴了老翁。老翁說:「這種不肖子孫,他的後代怎會興旺!你既然來到這裡,還應別忘了讀書。」於是,款待戴生以酒食,拿一些書籍放到桌子上,都是明代成化、弘治年間的八股文,讓戴生研讀。又命題考查他的文章,就和塾師教學生一樣。大堂上的蠟燭,不用剪,也不滅,長久亮著。疲倦的時候就睡,也分不清哪是早晨哪是晚上。老翁有時外出,便派一個童僕供他使喚。戴生覺得像過了數年之久,所幸沒受什麼苦難。只是沒別的書可讀,惟作百篇八股文,每篇寫了四千多遍。一天,老翁對他說:「你孽報已滿,馬上就要再回到人間。我的墳鄰近煤洞,陰風刺骨,你得志以後,要把墳遷到村東地裡去。」戴生恭敬地答應下。老翁便將群鬼都叫上來,讓他們把戴生仍然送到原來的地方。回到原處,眾鬼又再次拜請囑托給他們遷葬,戴生卻仍舊不知道怎麼出去。
起初,戴生突然失蹤以後,家裡多方搜尋打聽,一直沒有蹤影。他母親便告了官,拘捕了許多人審訊,還是沒有一點線索。過了三四年,原來的官離任,搜查也就鬆懈下來。戴生的妻子也改嫁走了。正好村中有人重新整治原來的煤井,進入洞中,發現了戴生,摸摸竟還沒死,驚駭萬分,連忙告訴他家,抬了回去。一天後,戴生才會說話,詳細述說了經過。
自從戴生被推落井以後,那個鄰居又打死了他老婆,被他岳父告了,逮到獄中,駁回再審了一年多才出來,瘦得只剩皮骨了。聽說戴生又活了過來,他十分害怕,連忙逃走了。戴生的族人商量拿住那鄰居治罪,戴生不許,說過去是自找的,是陰間的處罰,與鄰居沒有關係。鄰居察覺到他沒有惡意,又猶豫著回來了。
煤井裡的水干了以後,戴生便出錢僱人進洞撿拾群鬼的遺骨並分別整理好,買了口棺材,找個地方一塊葬了。又稽查宗譜上果有一個戴潛,字叫龍飛,便備下祭品,到祖墳上祭祀了一番。學使聽說了戴生的奇異遭遇後,又欣賞他寫的文章,讓他以優等參加了鄉試,中了舉人。戴生便在村東地裡營建墓地,將龍飛的墓遷來厚葬。此後春秋掃墓,年年不斷。
異史氏說:「我的家鄉也有挖煤的,洞口被水淹沒了,十幾個礦工被困在井下。人們抽乾了水想把他們的屍體打撈出來。兩個月後,井裡的水才被淘干,而這十幾名礦工都還奇跡般地活著。原來,當地下水暴漲的時候,他們一起浮到了高處,並沒有被水淹著。只是把他們從井裡吊上來的時候,乍一遇風,才暈了過去,過了一晝夜,他們才又甦醒過來。由此可以知道,人在地下,就像蛇鳥冬眠一樣,不會一下子就餓死。然而沒有聽說過,人在地下生活了好幾年,還能活著出來的。如果不是真正的大善人,在地獄裡過了三年,怎麼可能還活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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