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鑄(1052~1125),北宋詞人,字方回,又名賀三愁,人稱賀梅子,自號慶湖遺老。漢族,出生於衛州(今河南省衛輝市)。出身貴族,宋太祖賀皇后族孫,所娶亦宗室之女。自稱遠祖本居山陰,是賀知章後裔,以知章居慶湖(即鏡湖),故自號慶湖遺老。那麼下面本站小編就為大家帶來賀鑄的《天香·煙絡橫林》,一起來看看吧!
天香·煙絡橫林
賀鑄〔宋代〕
煙絡橫林,山沉遠照,迤邐黃昏鐘鼓。燭映簾櫳,蛩催機杼,共苦清秋風露。不眠思婦,齊應和、幾聲砧杵。驚動天涯倦宦,駸駸歲華行暮。
當年酒狂自負,謂東君、以春相付。流浪征驂北道,客檣南浦,幽恨無人晤語。賴明月、曾知舊遊處。好伴雲來,還將夢去。
此篇寫游宦羈旅、悲秋懷人的落寞情懷。這種題材,是柳永最擅勝場的。賀鑄此詞筆力道勁,揮灑自如,不讓柳屯田專美於前。就章法而言,平鋪直敘,猶見出柳永的影響。但柳詞融情人景,在描畫自然景物上落墨較多;賀鑄則融景人情,筆鋒主要圍繞著情思盤旋,又有著自己的面目,不盡蹈襲前人。
「煙絡橫林,山沉遠照,邐迤黃昏鐘鼓。」起三句寫旅途中黃昏時目之所接、耳之所聞:暮靄氤氳,縈繞著遠處呈橫向展延的林帶;天邊,落目的餘暉漸漸消逝在蜿蜒起伏的群山中;隱隱約約傳來一聲聲報時的鐘鼓,告訴旅人夜幕就要降臨。詞人筆下的曠野薄暮,境界開闊,氣象蒼茫,於壯美之中透出一縷悲涼,發端即精彩不凡,鎮住了台角。
三句中,「絡」、「沉」、「迤邐」等字鍛煉甚工,是詞眼所在。「煙絡橫林」,如作「煙鎖橫林」或「煙籠橫林」,未始不佳,但「鎖」字、「籠」字詩詞中用得濫熟,不及「絡」字生新。且「鎖」、「籠」均為上聲,音低而啞,而「絡」為人聲,短促有力。「煙」、「橫」、「林」三字皆平,得一入聲字介乎其間,便生脆響。若換用上聲字,全句就軟弱了。「山沉遠照」,「沉」字本是尋常字面,但用在這裡,卻奇妙不可勝言。它,使連亙的山脈幻作了湖海波濤,固態呈現為流質;又賦虛形以實體,居然令那漫漶的夕曛也甸甸焉有了重量:其作用宛如靈丹一粒,點鐵成金。至於「迤邐」,前人多用以形容山川的綿延不斷,如三國魏吳質《答東阿王書》:「夫登東嶽者,然後知眾山之邐迤也。」唐韋應物《灃上西齋寄諸友》詩:「清川下邐迤。」詞人巧借來描寫鐘鼓聲由遠及近的迢遞而至,這就寫出了時間推移的空間排列,使聽覺感受外化為視覺形象。
「燭映簾櫳,蛩催機杼,共苦清秋風露。」次三句仍敘眼前景、耳邊聲,不過又益以心中情,且場面有所轉換——由曠野之外進入客舍之內,時間也順序後移——此時已是夜靜更深。蠟燭有芯,燃時滴淚;蛩即蟋蟀,秋寒則鳴。這兩種意象,經過一代代詩人的反覆吟詠,積澱了深重的「傷別」和「悲秋」的義蘊。「蠟燭有心還惜別,替人垂淚到天明」,這是杜牧《贈別》詩中的名句。「蟋蟀不離床,伴人愁夜長」,這是賀鑄自己的新辭(《菩薩蠻·爐煙微度流蘇帳》)。兩句正好用來為此處一段文字作注。「共苦」者,非「燭」與「蛩」相與為苦,而是「燭」、「蛩」與我一道愁苦。詞人心中自苦,故眼前燭影、耳邊蛩鳴無一不苦也。
「不眠思婦,齊應和、幾聲砧杵。驚動天涯倦宦,馭駿歲華行暮。」燭影搖曳,蛩聲顫抖,愁人已不能堪了,偏又「斷續寒砧斷續風」、「數聲和月到簾櫳」(李煜《搗練子令·深院靜》),因思念徵人而夜不成寐的閨婦們正在揮杵搗衣,準備捎給遠方的夫婿——這直接包含著人類情感的聲音,當然比黃昏鐘鼓、暮夜蟲鳴更加強烈地震撼了作者那一顆厭倦游宦生活的天涯浪子之心,使他格外思念或許此刻也在思念著他的那個「她」。可是,詞人還不肯即時便將此意和盤托出,他驀地一筆跳開,轉從砧杵之為秋聲這一側面來寫它對自己的震動:「啊,歲月如駿馬奔馳,又是一年行將結束了!」
「當年酒狂自負,謂東君、以春相付。流浪征驂北道,客檣南浦。」歲月的流逝也就是生命的流逝,季節的秋天使詞人痛楚地意識到了人生的秋天。過片後四句,即二句一挽,二句一跌,敘寫青春幻想在生命歷程中的破滅:年輕時尚氣使酒,自視甚高,滿以為司春之神「東君」會加意垂青,在自己的生活道路上灑下一片明媚的春光;沒想到多年來仕途坎坷,沉淪下僚,竟被驅來遣去,南北奔波,無有寧日。詞中「流浪」二句中省去了「長年來」、「不意」(不料)等字面。散文句法有「承前省略」、「探後省略」,此處則是詩詞句法中的又一種特殊省略。這一省略造成了「流浪」二句的突如其來之勢。如此不用虛字斡旋而徑對上文作陡接急轉之法,即詞家所謂「空際轉身」,非具大神力不能也(說見清周濟《介存齋論詞雜著》)。
「幽恨無人晤語。」青春消歇,事業蹉跎,詞人自不免有英雄失路的深恨,欲向知己者訴說。然而冷驛長夜,形只影獨,實無伴侶可慰寂寥。此句暗裡反用《詩·陳風·東門之池》:「彼美淑姬,可與晤語。」幾經騰挪之後,終於以極為含蓄的表達方式將自己因聽思婦砧杵而觸發的懷人情緒作了坦白。其所深切思念著的這位「淑姬」,真是「干呼萬喚始出來,猶抱琵琶半遮面」(白居易《琵琶行》)。
「賴明月、曾知舊遊處,好伴雲來,還將夢去。」「彼美淑姬」既已逗出,就不需再忸怩作態了,於是詞人乃放筆直抒那千山萬水所阻隔不了的相思:幸有天邊明月曾經窺見過我們歡會的秘密,它當然認識伊人的家了,那麼,就請它陪伴著化作彩雲的伊人飛到我的夢裡來,而後再負責把她送回去吧。「美人邁兮音塵闕,隔千里兮共明月。」南朝宋謝莊《月賦》中傳誦千古的名句,還不過是把「明月」作為一個被動、靜止、純客觀的中介物,使兩地相思之人從共仰其清輝中得到千里如晤的精神慰藉;詞人卻視「明月」為具備感情和主觀行為能力的良媒,如唐傳奇中的「紅娘」、「崑崙奴」和「黃衫客」——天外奇想,詩中傑構,其藝術魅力似又在謝《賦》之上了。
張炎《詞源》曰:「一曲之中,安能句句高妙?只要拍搭襯副得去,於好發揮筆力處,極要用工,不可輕易放過,讀之使人擊節可也。」此篇以景語起,以情語結,經意之筆即在這一頭一尾。起三句以煉字勝,已自登高;末三句以煉意勝,更造其極。
全詞用了不少對比手法,從時間方面看,當年與如今對比;從形象方面看,「狂生」與「倦宦」對比;從心情方面看,「自負」與「幽恨」對比。
此詞以健筆寫柔情,屬辭峭拔,風格與一般婉約詞的軟語旖旎大異其趣。賀鑄出身為一弓刀武俠,因此即便是寫情詞也不免時而露出幾分英氣。清陳廷焯評曰:「方回詞,兒女、英雄兼而有之。」(《雲韶集》)此篇又是典型的一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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