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秋獨遊曲江
【唐·李商隱】
荷葉生時春恨生,
荷葉枯時秋恨成。
深知身在情長在,
悵望江頭江水聲。
多數人認為這是一首悼亡詩,為亡妻王氏而作。也有人認為這是一首艷情詩,為悼念意中人而作。且不去管它是為誰而作,只說李商隱大約在寫下這首詩的第二年就溘然而逝了。
後人說李商隱就是一個「情天恨海」,他的詩海盛滿了古今天地之中以及天地之外的種種情與恨,有體己的,有度人的,有關乎物的,有關乎情的,有今生今世的,亦有遠古未來的。反正,他就是「生時情已生,未死恨已成」。
這首《暮秋獨遊曲江》亦然,題目中的曲江,即曲江池,在今陝西省西安市東南,是唐代著名的皇家園林。首句「春恨生」,一作「春恨起」。體味一下,「暮秋獨遊曲江」,其淒情,其淒思,其淒見,其淒曲,其淒美,全在一個「獨」字。人們常說,晚唐是傷感的。但身處其中的人們,真正能感受到痛徹心扉、恨入骨髓的悲涼的只有李商隱一人,套用魯迅先生說賈寶玉的話說,就是「悲涼之霧,遍被華林,然呼吸而領會之者,獨商隱而已」,故只有李商隱才能寫出「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海外徒聞更九州,他生未卜此生休」這樣「不可挽回」「無復追悔」的詩句來,寫出「深知身在情長在,悵望江頭江水聲」這樣「永在永棄又永棄永在」的詩句來。
這裡要強調的是,中國文化對生命的思考,從肯定到否定,再到否定中的肯定,是幾次大的跨越。《詩經》以及其他儒家經典是對生命的大肯定,《莊子》是對生命的大否定,「吾喪我」;到了唐代的李商隱,則進入否定中的肯定時代,在感傷與痛悼之中站立起更加豐富立體的人。偉大的文學,都是生命思考的結晶,都是在思考生命中開掘、豐富生命的意義。如果願意追步,從李商隱的詩,到曹雪芹的《紅樓夢》,一路而下,我們是能讀到中國文學是怎樣逐步開掘、賦予與呈現生命的豐富性的。
回到李商隱的詩中,《石榴》的(豈)「可羨」,《嫦娥》的「應悔」,《暮秋獨遊曲江》的「深知」,確實都是否定中的肯定,是否定中的建構,感傷中有一種更具理智的生命意義的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