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齋誌異《甄後》原文
洛城劉仲堪(1),少鈍而淫於典籍(2),恆杜門攻苦(3),不與世通。一日,方讀,忽聞異香滿室;少間,珮聲甚繁。驚顧之,有美人入,簪珥光采(4);從者皆宮妝(5)。劉驚伏地下。美人扶之曰:「子何前倨而後恭也?」劉益惶恐,曰:「何處天仙,未曾拜識。前此幾時有侮?」美人笑曰:「相別幾何,遂爾夢夢(6)!危坐磨磚者,非子耶(7)?」乃展錦薦(8),設瑤漿,捉坐對飲,與論古今事,博洽非常。劉茫茫不知所對。美人曰:「我止赴瑤池一回宴耳(9);子歷兒生,聰明頓盡矣!」遂命侍者,以湯沃水晶膏進之。劉受飲訖,忽覺心神澄徹。既而曛黑(10),從者盡去,息燭解襦,曲盡歡好。未曙,諸姬已復集。美人起,妝容如故,鬢髮修整,不再理也。劉依依苦詰姓字(11),答曰:「告郎不妨(12),恐益君疑耳。妾,甄氏:君,公幹後身(13)。當日以妾故罹罪,心實不忍,今 日之會,亦聊以報情癡也。」問:「魏文安在(14)?」曰:「丕,不過賊父之庸子耳。妾偶從游嬉富貴者數載,過即不復置念。彼曩以阿瞞故(15),久滯幽冥,今未聞知,反是陳思為帝典籍(16),時一見之。」旋見龍輿止於庭中(17)。乃以玉脂合贈劉,作別登車,雲推而去。
劉自是文思大進。然追念美人(18),凝思若癡。歷數月,漸近羸殆(19)。母不知其故,憂之。家一老嫗,忽謂劉曰:「郎君意頗有思否?」劉以言隱中情(20),告之。嫗曰:「郎試作尺一書(21),我能郵致之。」劉驚喜曰:「子有異術,向日昧於物色(22)。果能之,不敢忘也。」乃折柬為函,付嫗便去。半夜而返曰:「幸不誤事。初至門,門者以我為妖,欲加縛縶。我遂出郎君書,乃將去。少頃喚入,夫人亦欷歔,自言不能復會。便欲裁答。我言:『郎君羸憊,非一字所能瘳。』夫人沉思久,乃釋筆云:『煩先報劉郎,當即送一佳婦去。』瀕行,又囑:『適所言,乃百年計;但無洩,便可永久矣。』」劉喜,伺之。明 日,果一老姥率女郎,詣母所,容色絕世,自言陳氏;女其所出(23),名司香,願求作婦。母愛之,議聘;更不索資,坐待成禮而去。惟劉心知其異,陰問女:「系夫人何人?」答云:「妾銅雀故妓也(24)。」劉疑為鬼。女曰:「非也。妾與夫人俱隸仙籍,偶以罪過謫人間。夫人已復舊位;妾謫限未滿,夫人請之天曹(25),暫使給役,去留皆在夫人,故得長侍床簀耳。」一日,有瞽媼牽黃犬丐食其家,拍板俚歌(26)。女出窺,立未定,犬斷索咋女。女駭走,羅衿斷。劉急以杖擊犬。犬猶怒,齕斷幅,頃刻碎如麻,嚼吞之。瞽媼捉領毛,縛以去。劉入視女,驚顏未定,曰:「卿仙人,何乃畏犬?」女曰:「君自不知:犬乃老瞞所化,蓋怒妾不守分香戒也(27)。」劉欲買犬杖斃。女不可,曰:「上帝所罰,何得擅誅?」
居二年,見者皆驚其艷,而審所從來,殊恍惚,於是共疑為妖。母詰劉,劉亦微道其異。母大懼,戒使絕之。劉不聽。母陰覓術士來,作法於庭。方規地為壇(28),女慘然曰:「本期白首;今老母見疑,分義絕矣(29)。要我去,亦復非難,但恐非禁咒可遣耳!」乃束薪爇火,拋階下。瞬息煙蔽房屋,對面相失。忽有聲震如雷。已而煙滅,見術士七竅流血死矣。入室,女已渺。呼嫗問之,嫗亦不知所去。劉始告母。嫗蓋狐也。
異史氏曰:「始於袁,終於曹,而後注意於公幹(30),仙人不應若是。然平心而論:奸瞞之篡子(31),何必有貞婦哉?犬睹故妓,應大悟分香賣履之癡,固猶然妒之耶?嗚呼!奸雄不暇自哀,而後人哀之已(32)!」
聊齋誌異《甄後》翻譯
洛陽有個劉仲堪,少年時代頭腦很遲鈍,但卻過度地喜好書籍。常年關門苦讀。不合世人互相往來。一天,他正在讀書,忽然聞到滿屋子都是奇異的香氣;過了不一會兒,又聽到一陣繁雜的環驪聲。驚訝地抬頭一看,有個美人進來了,簪環耳飾放著奇異的光彩,跟隨的侍女都是宮裝打扮:他吃了一驚,跪在地下迎接。美人把他扶起來說:「你為什麼先前很傲慢後來這樣的恭敬呢?」他更加恐懼不安地說:「你是什麼地方的天仙,我沒有拜見過,所以不認識你。在此之前,我什麼時候侯對你傲慢過呢?」美人笑著說:「互相分別只有若干年,你就這樣糊澮了!在曹操面前,正襟危坐的磨磚人,不就是你嗎?」於是就在坐椅上鋪上錦墊,擺下美酒,拉他坐下,面對面地喝起來,和她談古論今,她的學識非常淵博。劉仲堪神志迷茫,不知怎樣答對。美人說:「我只去王母娘娘那裡赴了一次瑤池宴;你卻經歷了幾次人生,聰明才智就突然喪盡了!」於是。就讓隨身侍女,把用香湯製冷的水晶奉獻給了劉仲堪,劉仲堪接過來,喝了下去,忽然覺得神經清醒了。
天黑以後,侍女都走了,熄燈上床,寬衣解帶盡情地歡娛。天沒亮,許多侍女又來集合了。美人起床以後儀容裝飾都和昨 天一樣,鬢髮也是俊美整齊的,不願再去梳理。劉仲堪依依惜別,苦苦詢問她的姓名她說:「告訴你也沒有什麼關係,我,甄氏;你,劉禎的後身。當年因為我的緣故,使你遭到磨磚的懲罰,我心裡實在不忍,今 天的相會,也是略微報答你的癡情。」他問甄氏:「魏文帝曹丕在什麼地方?」甄後說;「曹丕,不過是曹操一個平庸無能的兒子,我偶然跟他相遇,就再也沒有掛念他,他從前因為曹操的緣故在陰間滯留很久,現 在在沒有聽到他的消息。相反的,曹植現 在卻給上帝管理圖書,時常可以見一面。」說話的工夫,看見蛟龍拉著車子,停在院子。甄後送他一個玉脂盒,告別登車,雲推霧繞地走了。
從此之後,劉仲堪文思有了很大的進步。但卻天天在思念美人,專心致意地苦想,好像一個呆子;過了幾月,逐漸瘦弱,幾乎到了危險的邊緣。母親不知他病倒的原因,心裡很憂慮。家裡有個年老的僕婦,忽然對劉仲堪說:「你是不是非常想念一個人?」劉仲堪覺得話裡有話,就把心裡的隱秘告訴了老女僕。老女僕說:「你寫一封書信試試,我能給她送到她手裡,劉仲堪又驚又喜地說:「你有奇異的神術,往日我很愚昧,沒找到你,你真能把信送到,我永遠不忘你的恩情。」說完就裁紙寫了一封信,交給老女僕,她便拿走了。半夜才回來說:「幸好沒有誤了你的大事。我剛到達甄後宮門的時候,門衛把我當成妖怪,要用繩子捆我。我就拿出你的書信,他們說把書信送了進去。過了不一會兒,把我招呼進去,夫人也抽抽噎噎的,自己說是不能再來相會,說完就裁紙給你寫回信。我說,『郎君已經瘦得疲憊不堪了,不是一兩個字能夠治好的。』夫人,沉思了長時間,才放下筆說,『請你先回去轉告劉郎,我該馬上給他送去一位佳人做妻子。』臨走的時候,又囑咐說,『我剛才說的話,是劉郎的百年大計。只要不洩露,就能白頭皆老。」劉仲堪很高興,就在家裡等著。第二天,果然有一個老太太,領著一個少女,來到母親的住所。容貌很漂亮,是一位絕代佳人,自我介紹:「我姓陳;少女是我親生姑娘,名叫司香,願意給你兒子作媳婦。」母親很喜愛這個少女,就和老太太商量聘禮;老太太不要聘禮,坐等他們舉行了婚禮,才告別走了。只有劉仲堪心裡知道她來得不同尋常,就在私下問她:「你是夫人的什麼人?」少女說;「我從前是銅雀台上的姬妾。」
劉仲堪懷疑她是鬼物。她說:「不是。我和夫人都名列仙籍,偶然犯了罪,受到懲罰,才降到人間。夫人己經恢復從前的仙位;我還沒有服滿懲罰的期限,叫我暫時前來服侍你,將來回去還是留下,都決定於夫人,所以能夠長期在枕席上侍奉你。」
一天,有個瞎眼老太太,牽著一條黃狗,到她家來討飯吃,打著竹板,唱著通俗的民間小調兒。少女出去看看,還沒站穩,黃狗就掙斷了繩子,跑過來咬她。她嚇得抹身往回跑,黃狗一口就咬斷她的羅帶,劉仲堪趕緊操起棒子打狗。黃狗仍然怒氣沖沖的,又咬斷一幅羅裙,頃刻之間,撕的一團亂麻,嚼巴嚼巴吞下去了。瞎老太太抓著它後脖子上的長毛,拴上脖套牽走了。劉進屋看看少女,驚慌的臉色還沒鎮靜下來,問她:「你是仙人,怎麼怕狗呢?」少女說;「你當然不知道:那條黃狗是曹操變化的,他怪我沒有遵守分香賣履的戒令,所以咬我。」劉在要買來那條黃狗。用棒子把它打死。少女認為不可以,說;「那是上帝的懲罰,怎能擅自打死呢?」
她在劉家住了二年,看見她的人,對她的漂亮都很驚訝,詳細追究她的來歷,她說得很模糊於是人們都懷疑她是妖精。母親追問劉仲堪,劉仲堪也說了一點她的特殊來歷。母親命令兒子和她斷絕關係。劉仲堪不聽。母產偷偷找來一個驅妖捉怪的術士,在院子裡作法。術士剛剛劃地為壇,少女就淒慘地說:「本來希望和你白頭偕老;現被老母懷疑是個妖怪,我們的情義已經到頭了。要我離開你家,也還沒有難處,但是恐怕不是咒言咒語可以攆走的。」
說完就點著一支火把,扔到台階底下去了。瞬息之間,濃煙遮蔽了房舍,對面不見人。忽然霹靂大作,震耳欲聾。過了一會兒,濃煙消散了,看見術士七竅流血,死在地下。進屋一看,少女已經無影無蹤。招呼老女僕,詢問女郎的去向,老女僕也不知哪裡去了。劉仲堪這才告訴母親:「老女僕原來是個狐狸精。」
異史氏說:「甄氏起初是袁紹的兒媳,最後是曹操的兒媳,死後又專注於劉楨,仙人不應該個樣子。但是平心而論:曹操那位篡奪漢室江山的兒子,何必叫他有個貞節的媳婦呢?黃狗看見從前的姬妾,應該徹底省悟,分香賣履是傻人辦的傻事,還能頑固的心懷嫉妒嗎?唉,奸雄沒有閒空哀歎自己,只有後人哀歎了!」
聊齋誌異《甄後》賞析
曹操作為歷史上的真實人物,本是一個傑出的政治家、軍事家和文學家,但在戲曲小說和民間傳說裡,卻是一個白臉人奸賊,作為罪惡封建政治的典型化身,遭受著人民群眾的千年唾罵和鄙棄。《聊齋》作者顯然採取了民間形態的曹氏父子形象,所以把曹操、曹丕貶稱為「賊妒、「庸子」,曹操死後變犬,而曹丕亦「久滯幽冥」,但對生前遭曹丕猜忌和迫害的陳思王曹植卻很優待,讓他死後升仙,做了玉皇火帝身邊執掌文書的典籍官。
這還不夠,又讓曹丕的皇后甄氏和曹操的銅雀故妓蒙上不貞之名,甄後自己和劉仲堪一夜風流之後,又派銅雀故妓來為劉仲堪「長侍床簣」,她們的背叛行為,顯然使曹操和曹丕蒙受了恥辱。而曹操變犬跟一盲人乞婆來目睹其事,怒咬衣裙,更是當面出醜。
甄氏,原是袁紹的兒媳婦,曹操打敗袁紹,曹丕見其顏色非凡,甚為稱歎,曹操就讓曹丕娶了過來。曹丕當時是五官中郎將,妙選文學,使劉楨隨事,一次宴會上因酒酣甚樂,曹丕讓甄氏出拜,客人們都俯首不敢窺看,獨劉楨竟敢平視,因此獲罪下獄,罰他磨石。這個故事裡把劉楨的平視(其實只是才人放達不拘禮節)解釋為「情癡」,然後讓甄後幾世以後忽來報答.寫成了一個很有幾分浪漫色彩的愛情故事。若僅看劉仲堪和甄氏、和銅雀妓的浪漫愛情,故事寫得還很有美感,人仙之際,離合悲歡,頗富藝術感染力。那個神秘的送信老婆婆,半人半仙,撲朔迷離,也寫得很有趣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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