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漢學
訓詁治學
錢大昕著有《二十二史考異》,遠受顧炎武「讀《九經》自考文始,考文自知音始」的治經方法論的影響,近受惠棟「五經出於屋壁,多古字古言,非經師不能辨。經之義存乎訓,識字審音,乃知其義。是故古訓不可改也,經師不可廢也」的治經宗旨的啟發,遵循由訓詁以明義理的原則。在他看來,文字是《六經》的載體,只有先識字審音,才能真正弄懂經書所蘊涵的義理,訓詁明,義理才能明。他說:「《六經》皆載於文字者也,非聲音則經之文不正,非訓詁則經之義不明。」又說:「有文字而後有訓詁,有訓詁而後有義理,訓詁者,義理之所有出,非別有義理出乎訓詁之外者也。」因為重視音韻訓詁在獲取經書義理中的重要作用,錢大昕對漢儒的訓詁考訂之學有極大的興趣,對漢儒的治學非常欣賞,給漢學以較高的評價。
錢大昕云:《六經》者,聖人之言,因其言以求其義,則必自訓詁始;謂訓詁之外別有義理,如桑門以不立文字為最上乘者,非吾儒之學也。訓詁必依漢儒,以其去古未遠,家法相承,七十子之大義猶有存者,異於後人之不知而作也。三代以前,文字、聲音與訓詁相通,漢儒猶能識之。
夫窮經者必通訓詁,訓詁明而後知義理之趣,後儒不知訓詁,欲以鄉壁虛造之說求義理所在,夫是以支離而失其宗。漢之經師,其訓詁皆有家法,以其去聖人未遠。魏、晉以降,儒生好異求新,註解日多,而經益晦。
推崇漢儒
錢大昕在治經的理念和方法上,是推崇漢儒的。其推崇漢儒的理由,不外三個方面,一是漢儒以小學訓詁和名物考辨為自身學術特質,言必有據;二是漢儒去古未遠,文字音韻訓詁與經典相通;三是漢儒治經,訓詁皆有家法師承,不失經典本旨。也正是認識到漢儒治經去古未遠、家法師承的情況,錢大昕在遇到後儒與漢儒訓釋有矛盾時,多數情況下是傾向於漢儒之說的。
錢大昕所
言「漢儒」,為東漢諸儒,許慎、鄭玄、賈逵、馬融、服虔、盧植等人是其代表。東漢時期,古文經學興盛,異字異音與經師傳授之本各有不同,又《詩》、《禮》等經籍多名物典制,故以上諸儒解經,極重小學訓詁。他們在小學方面有很深的修養。王國維就認為東漢古文學家精通小學,所謂:「後漢之末,視古文學家與小學家為一……原古文學家之所以兼小學家者,當緣所傳經本多用古文,其解經須得小學之助,其異字亦足供小學之資,故小學家多出其中。」東漢古文經學興盛的重要原因正是由於這些學者有較好的小學素養。這一優良傳統為錢大昕所繼承並發揚光大,自覺取法漢儒重小學訓詁與名物典制的治學傳統,豐富自身的學術素養。
錢大昕雖然推崇治古文經的東漢儒者,但對於治今文經的西漢學者也不排斥。對於古文經與今文經,他有開明的看法,他說:「漢儒傳經,各有師承,文字訓詁多有互異者」,「伏(生)、鄭(玄)所傳,有古今文之別,要未必鄭是而伏非也」。錢大昕在評論漢代學術時,沒有預設一個所謂今古文門戶之見。這與他的治經目的是一致的。錢大昕治經,目的是要求得儒學本真,即剔除後儒附會在經書上的謬說,以得聖人微言大義之真面目。換言之,在錢大昕看來,聖人經典在流傳的過程中,由於文字的錯訛,音讀的遺失以及後儒主觀的附會,使經典本義日晦於世。這不僅影響到人們對經典的正確理解,甚至影響到政治統治的理論基礎。因此,「刊落浮詞,獨求真解」,是錢大昕,同時也是乾嘉時期多數學者的共同的觀念。本著這樣的觀念,凡能求得儒學真解的學術,錢大昕都給以讚揚。不論是今文派的伏生、董仲舒,還是古文派的鄭玄等人,他們的學說只要對揭示儒學真諦有意義,錢大昕都是推挹有加的。錢氏之所以屢次提及東漢諸儒,是因為東漢以前之說,傳世者罕有,求之漢以前人之說則大不易,故退而求之東漢。東漢諸儒,學有本原,去古未遠,和後世無知妄作者大不相同,故錢大昕極為重視。
錢大昕評論漢儒經學,主要在方法層面上,換言之,主要在工具層面上。對於漢儒治經的思想,錢氏鮮有涉及,這也是要注意的。
以肯定漢儒治經重訓詁考訂為基準,錢大昕對清以前學術發展的狀況進行了研究,錢大昕說:
漢儒說經,遵守家法,詁訓傳箋,不失先民之旨。自晉代尚空談,宋賢喜頓悟,笑問學為支離,棄註疏為糟粕,談經之家,師心自用,乃以俚俗之言詮說經典。若歐陽永叔解「吉士誘之」為「挑誘」,後儒遂有詆《召南》為淫奔而刪之者。古訓之不講,其貽害於聖經甚矣。
錢大昕認為漢儒學術醇正,魏晉直到宋明,治學以闡發義理為主,不講訓詁註疏,學風空虛。到清代,人們開始對宋明空疏之習進行反撥,學風丕變,學術研究始又走向敦實之途。錢大昕對魏晉至宋明學術特徵的分析,失之籠統,也存在偏頗,尤其是他以漢儒治經的方法為標準衡評後世學術,未能結合時代背景、學術發展的內在理路來認識問題,充分顯示出他漢學家的立場。當然,也應看到,錢大昕在論述學術發展時,也貫穿著一個明確的意旨,那就是反對空談,崇尚實學,反對師心自用,崇尚立論有本。
批宋學
對於宋、明學術,錢大昕從兩個層面上進行了駁難:在工具層面上,錢大昕對宋明人研究學術的方法進行了抨擊,他說:「自宋、元以經義取士,守一先生之說,敷衍傅會,並為一談,而空疏不學者,皆得自名經師。間有讀漢、唐註疏者,不以為俗,即以為異,其弊至明季而極矣。」又說:「宋儒說經,好為新說,棄古注如土苴。」在錢大昕看來,宋人治經,不通訓詁,率意改經,重視發揮,喜與前人立異,好為驚世駭俗之論,實際上流於空談,沒有根柢。這也是錢大昕往往以漢學與宋學對舉,揚漢學而抑宋學的原因。
在思想層面上,錢大昕對宋、明理學中的很多範疇都進行了駁難。如他論「性即理」云:宋儒謂性即理,是也。謂天即理,恐未然。「獲罪於天,無所禱」,謂禱於天也,豈禱於理乎?《詩》云:「敬天之怒,畏天之威。」理豈有怒與威乎?又云:「敬天之渝。」理不可言渝也。謂理出於天則可,謂天即理則不可。
「性即理」是程朱理學關於人性的一個重要範疇,由程頤提出,朱熹進行了完善。在二程的哲學邏輯結構中,「理」與「道」、「天」為相同的範疇,「理」成之在人為「性」,則「天道」亦然。「性與天道,一也。天道降而在人,故謂之性。性者,生生之所固有也」
由於歷史條件的變化,錢大昕批判宋明理學末流的空談,與顧炎武有所不同。顧炎武的目的是為了總結明亡的歷史教訓,提倡經世實學,而錢大昕更關注辯明學術是非,恢復儒家忠孝節義的倫理學說。很清楚,錢大昕對宋明理學一套哲理化的理論是不滿的,他所極力傾向的,是把理學家大力鼓吹的儒家倫理綱常的說教,具體化為人們日常生活的準則。可以說,他對理學「性」、「道」等範疇的駁難,貫穿的都是這樣的思想。從積極意義上講,錢大昕是為了進一步扭轉學風偏向,改玄遠為淺近,變空虛為敦實,號召人們真正去接觸儒家原典,體會聖人思想的真實涵義;從消極方面看,錢大昕對理學的哲理性思辨不甚瞭解,他以日常倫理批駁理學的思辨,在某種意義上限制了理學在理論上的進一步發展。
錢大昕抨擊宋明理學,還因為宋儒引佛入儒。理學本來就是儒、釋、道三者結合的產物,學者既修儒籍又歸心釋道也是平常之事。錢大昕由於從小受到祖父錢王炯影響,對佛道沒有好感,在日常生活中,他反對信從釋道,為仙為幻,勸說人們「佛仙都虛幻,休尋不死方」。在理論上,他認為佛教六業輪迴說敗壞人倫,佛教徒拋棄父母兄弟而出家,更是有違人倫。他說:「人之所以異於禽獸者,以其有五倫也。唯人皆有孝弟之心,故其性無不善……釋氏棄其父母昆弟而不知養,雖日談心性何益?」宋儒將佛教與儒學結合起來,破壞了儒學的精蘊,錢大昕說:「釋子之語錄始於唐,儒家之語錄始於宋。儒其行而釋其言,非所以垂教也。君子之『出辭氣必遠鄙倍』。語錄行,而儒家有鄙倍之詞矣。」
也應看到,儘管錢大昕與宋、明理學在很多問題上認識不同,但他對宋、明儒者正心誠意、躬行自修十分推崇,且樹為楷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