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瓊枝的故事是怎樣的簡介
沈瓊枝第一幅露面的樣子,是坐在窗前嫻靜地寫字。她是常州人,母親早喪,跟著做教書匠的父親長大,正待字閨中。看完她後面的故事,真讓人詫異:這女子哪來的那麼大見識跟膽識! 只十八九歲,也沒出過門,她的見識來源,只能是她父親的那些書。她父親肯定也沒少教她,可她的見識明顯大於其父,同一件事,她父親告官府輸了,她自己想辦法贏了。她讀書也沒讀呆,不被「寧為玉碎不為瓦全」之類的論調所誤,「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才是她的處世風格,她從頭到尾一點都不慌張。
毗陵女士沈瓊枝,精工顧繡,寫扇作詩。寓王府塘手帕巷內。賜顧者幸認「毗陵沈」招牌便是。
在明代 (實是清代,《儒林外史》是借明寫清) 的南京,有婦女掛出這麼一塊招牌來招攬生意,怎能不惹人議論。如書中遲衡山的說辭: 「南京城裡是何等地方! 四方的名士還數不清,還那個去求婦女們的詩文? 這個明明借此勾引人。」沈瓊枝自己也說道:「我在南京半年多,凡到我這裡來的,不是把我當作倚門之娼,就是疑我為江湖之盜。兩樣人皆不足與言。」而親身去拜會過她的杜少卿、武書,則是這麼看她的:「這個女人實有些奇。若說他是個邪貨他卻不帶淫氣;若是說他是人家遣出來的婢妾,他卻又不帶賤氣。看他雖是個女流,倒有許多豪俠的光景。他那般輕倩的裝飾,雖則覺得柔媚,只一雙手指卻像講究勾、搬、沖的。論此時的風氣也未必有車中女子同那紅線一流人……」他們尚未弄清她的出身來歷,看她的眼光倒是相當欣賞,其實看人也如照鏡,你看一個人的影像,常常從中看出了你自己的幽微,你的內心之像。《儒林外史》 中的杜少卿乃作者吳敬梓自況,他就這樣把她看準了:一個奇女子。
這樣的奇女子實有其人,有人考證沈瓊枝的原型是袁枚 《隨園詩話》裡的松江張宛玉,她從淮北大鹽商程家出逃來到南京,以寫扇作詩、代人刺繡謀取生活。後山陽令行文江寧關提張宛玉,江寧知縣袁枚愛惜她的詩才,將她從寬開釋。進入小說裡,袁枚不見了,提審沈瓊枝的江都知縣奸猾,被她當堂駁斥。她的被開釋,一是杜少卿托人情,二是錢幫忙———因為鹽商不肯出錢,江都知縣說「偏不判還給他」,順水做人情放沈瓊枝回家。沈姑娘這半年多的經歷,艱難、冒險但光華四射,作為全書中唯一現身留名的「儒林」女子,作者對她表達了充分的愛敬。
說起她被騙婚這樁事,她父親沈大年的確得擔幾分責。像沈姑娘這樣的出身、教養,在婚姻上很容易弄至高不成低不就的尷尬處境,而那個在揚州城裡開五爿典當行、十家銀樓的宋鹽商來提親,關鍵還是沈大年動了心。他覺得這是百里挑一的機會———他想到了自己的後半世生活無著。當他問女兒:「你覺得怎麼樣?」女兒的默不作聲,其實就是不願的表示,而他連連催問,瓊枝只說一句:「由爹爹做主吧!」女兒長大了就要出嫁,撇下相依為命的老父孤單無靠,那麼就聽憑父親的意思,找一個多少能夠照顧父親一些的人,算是女兒盡孝,免得父親白養了一個女兒。至於宋鹽商送來的聘禮,綾羅綵緞、金銀器皿,她何嘗看過一眼? 她對這門親事的斷然反對,是後來在公堂上朗聲說給大家聽的:「我雖不才,也頗知文墨,怎肯把一個張耳之妻去事外黃傭奴?」對把事情辦壞了的父親,她一聲也沒埋怨。
宋鹽商來信,讓沈大年送女兒到揚州去成親,兩父女收拾了包袱坐船去揚州的情景,讓我感到淒涼,且不祥。到了揚州,住在客棧裡,一頂轎子來接,冷冷清清的,只有兩個轎夫,沒有笙簫鼓樂,沒有從人———越看越像是娶妾的光景。妻還是妾,這問題天大,沈大年這樣的讀書人越發看得緊要———他後來得到證實的那一刻,只覺得天旋地轉,踉蹌欲倒———此時他問女兒怎麼處。在說媒的階段,娶妻還是娶妾,大約打含混的人也不少,像西門慶托媒說合孟玉樓,孟問起,媒婆答以「請娘子到家主事」,聽上去像是作正室,其實不是。當下沈瓊枝說:「事到如今,不去反受人議論,我自有主意。」她對鏡修飾好臉容,戴上珠冠,蓋上頭蓋———老父親在旁呆看著;她是新娘,上了轎,去了———老父親流下眼淚。到了宋家,還順帶管著孩子的老媽子那一聲「沈新娘來了」,分明是說娶的是妾。老媽子讓沈新娘從水巷裡進去,沈新娘偏走上大廳端坐,要請老爺出來說話,要他拿婚書來看!
全家都嚇一跳。報給老爺聽,正算賬的老爺氣得紅了臉:「我們這種人家,一年少說要娶七八個妾,都像這般淘氣起來,這日子還過得?」聽聽,他用的詞是「淘氣」,不是「胡鬧」或「混賬」,倒帶有三分寵愛縱容之意。他躲起來不見面,說「老爺今日不在家」,並讓人給客棧裡的沈父送去五百兩銀子。這是膽氣不足,先讓一步? 還是繼續使心計,想坐實了買妾的事實? 沈瓊枝卻在他的園子裡從容住下了,她想的是:這樣幽雅的地方,料想那鹽商也不會欣賞,且讓我在此消遣幾天。真虧她好定力,這種情形還有消遣的閒情。鹽商當然不會欣賞,明代的鹽商就好比當今的煤老闆,掙了大錢就買地蓋房,房屋園林的裝修也不過按流行樣式請匠人做,建好了房再買妾,兩樣行為在他都是置業,他要什麼欣賞? 沈瓊枝住了幾天,不見消息,料定鹽商是使手段安排了父親,馬上決定逃走。她逃走也不空手,把房裡所有的珠寶首飾都打進包袱,把七條裙子都穿在身上———這叫做,包袱該重就重,該輕就輕,要不拿他的錢,她怎麼逃得出去,又怎麼走得遠呢?
娶親這事從頭到尾,宋鹽商都沒看到新娘一眼,他冤大了。把她關在園子裡住著以為她不會跑,自己不敢去近身,令人聯想到豬八戒對高小姐的作為,與此如出一轍,孫悟空聽了這種情況評論說:「這妖怪倒也老實。」然後沈瓊枝捲了他屋裡的東西跑掉,他告官要求幫忙解決,可見他沒有豢養家奴充當城市警察,他安生當著個土財主,娶妾本是要過日子的哩,東西丟了要追哩。沈瓊枝出了他的門,一時不便回家,決定到南京去過一段時間。她會作詩,會繡花,就打算以自己的本領掙錢養活自己。別人或許覺得這是異想天開,南京多的是才子,還會有人來買你這婦人的詩? 她想的卻正相反:南京有多少名人在那裡,或者遇著些緣法出來也未可知?
人與人的想法真是不同,所以人世的路有千百條。沈瓊枝姑娘走的是條險路,她憑著一個非常強悍的「我要活下去」的本能,超過了許多不凡女子。林黛玉的詩肯定比她做得更妙,可碰上這樣事唯有哭死;薛寶釵除了做詩,俗務也甚通,連藥鋪裡怎麼做手腳都清楚得很,可是她的教養太正統,使她想不到女子可以走出閨門、寫詩換錢這樣的主意;正路不正路的金銀,王熙鳳也會拿得不含糊,但出了賈府的門她就不是當家奶奶,還怎麼辦事呢? 尤三姐是夠潑辣了,對付那些市井小混混比沈姑娘更強,而她的危險是會被自己的剛烈殺死,她的贏常常是以性命相拼。一個孤身女子,流落到黑暗的社會上,既沒有客死異鄉,也沒有淪落風塵,她居然靠自己繡花、寫詩掙到了錢,且與名士唱和,趕走了地痞流氓,鬥敗了奸狡的鹽商,最後還把索賄的公差推了個仰八叉。她在工作之餘,還到秦淮河上遊覽風光,這樣從容度日的心態,真的是一種能耐和修為啊!
在南京,如她先前的樂觀預想,還真給她遇見了名士、豪傑杜少卿。杜少卿欣賞她的才情,更敬重她視鹽商的豪富如草芥,他不僅送她詩集、銀兩,還寫信託人情,請南京知縣幫忙了結她的官司。南京知縣聽說她會作詩,請她當堂作來看,她馬上作出一首,又快又好。這詩未見其詳,吳敬梓沒有像曹雪芹那樣,托擬女子的口吻做出詩來給我們欣賞,而此情此景,我們在別的地方似曾相識,如嚴蕊,她在公堂上信口吟出的 《卜算子》:
不是愛風塵,似被前緣誤。花落花開自有時,總賴東君主。 去也終須去,住也如何住! 若得山花插滿頭,莫問奴歸處。
這就是女子作的詩詞,又快又好,打動了官員將她當庭釋放,流傳到今天讓我們讀了也喝彩。閨閣中歷歷有人也! 袁枚欣賞張宛玉,吳敬梓欣賞沈瓊枝,儘管袁與吳同居金陵多年而不相往來,兩人的著述中都沒有出現過對方的名字。
沈瓊枝的經歷傳奇,結局則或許平常,她回常州與父親團聚去了,將來應會另嫁,不得而知,並沒像戲文裡那樣中個女狀元之類的。可是,中女狀元何用? 《儒林外史》 的開篇就說了,世人捨了性命求功名,及至到手之後,味同嚼蠟。以沈瓊枝姑娘這樣樂觀堅強的心性,她的平常日子,也一定是過得有滋有味的。
沈瓊枝生得很標緻。她從常州到揚州,再到南京,依然梳著她的「下路綹裘」,小地方的打扮,並不入鄉隨俗改作其他人認可的樣式。淡淡妝,天然樣,她就是這麼一個不一般的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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