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段情節出自第48回。主要寫徽州府老秀才王玉輝的三女兒絕食殉夫的故事。
故事首先由王玉輝引起。五河縣飽學秀才余特帶著乃弟余持到徽州任府學訓導,王玉輝聞訊馬上趕來拜見。他先是假意自謙:「門生在學裡也做了三十多年秀才,是個迂拙的人。往年就是本學老師,門生也不過是公堂一見而已。而今因大老師和世叔來,是兩位大名下,所以要時常來聆老師和世叔的教訓。要求老師不認做大概學裡門生,竟要把我做個受業弟子才好。」這番話,即奉承了對方,又抬高了自己,於自謙中包含了自傲,可見他並不「迂拙」。緊接著,他又答非所問,急於自表:「不瞞世叔說,我生平立的有個志向,要纂三部書嘉惠來學。」並詳細介紹自己這三部書——禮書、字書、鄉約書的內容。不過,想憑這三部書「嘉惠來學」,未免也顯得有些狂妄。最後,余二先生問起他的家庭情況,他則回答:「只得一個小兒,倒有四個小女,大小女守節在家,那幾個小女都出閣不上一年多。」這又給後文的王三姑娘故事埋下了伏筆。
果然,第三天余二先生來回拜王玉輝時,他三女婿家的人就趕來說:「王老爹,我家相公病的狠,相公娘叫我來請老爹到那裡去看看。」王玉輝馬上趕到二十里外的女婿家,可女婿卻已不治而亡。王三姑娘「哭的天愁地慘」,候丈夫入了殮,出來拜見公婆後,便跟父親商議道:「父親在上,我一個大姐姐死了丈夫,在家裡累著父親養活,而今我又死了丈夫,難道又要父親養活不成?父親是寒士,也養活不來這許多女兒!」王玉輝雖然熟知自己調養出來的女兒的心性,知道她要說什麼,卻還明知故問:「你如今要怎樣?」語氣中彷彿還流露出希望和得意,女兒果然不負他所望:「我而今辭別公婆、父親,也便尋一條死路,跟著丈夫一處去了!」
王三姑娘殉夫的原因,似乎正如她所說的那樣是怕連累父親,擔心年邁的「寒士」父親養不活自己,其實這並非根本原因。她的公婆就說:「你生是我家人,死是我家鬼,我做公婆的怎的不養活你,要你父親養活?」而且,假使公婆有錢能養活她,但他們都老了,需人照料,她也應盡力侍奉;要是公婆沒錢不能養活她,那他們也要別人養活,她也應設法贍養; 最後,未嫁而殉,在封建社會也不提倡。所以無論從哪一方面來說,她要以死殉夫都是有礙孝道的。可是王三姑娘卻一味地堅持「只是由著我到這條路上去罷」,於「禮」上下功夫的王玉輝也表示支持,他勸解道:「親家,我仔細想來,我這小女要殉節的真切,倒也由著他行罷。」王三姑娘殉夫,既不是想伴丈夫於地下,也不是因為活不下去,而是要做一件「青史上留名的事」!
王玉輝回家後跟老孺人的對話更清楚地說明了這層意思。老孺人覺得女兒要尋死,做父親的該勸阻才是,怎麼能支持呢?所以她說丈夫是越老越呆了,而王玉輝則覺得跟她沒有「共同語言」,說:「這樣事,你們是不曉得的。」「這樣事」,指的是節烈以及由此而得到的榮譽,「你們」是指老孺人等缺少「識見」之人,是相對於「我們儒生」而言的。所以,當老孺人痛哭流涕,去勸阻女兒時,他卻「在家依舊看書寫字,侯女兒的信息」。從表面上看,王玉輝顯得很平靜,「依舊看書寫字」,但他的內心卻十分不平靜,他在「候女兒的消息」,即等女兒的死訊,其實也不是「等」,而是「盼」。他腦海中閃現的是女兒殉夫引起的轟動,烈婦的美名,但最重要的還是他這個做父親的可以借此獲得的名聲。說得通俗一點,烈婦的名聲對死人有什麼用處,獲益的還不是他這個「烈婦家屬」!
要是王三姑娘這時突然決定不死了,王玉輝該會多麼的失望啊! 可她畢竟是父親的女兒,正如魯小姐閨房裡都是八股講章一樣,王三姑娘的靈魂裡也儘是父親灌輸進去的節烈觀念。所以無論公婆、母親如何著實勸說,她總是「茶飯全然不吃」,「千方百計,總不肯吃」。她的母親實在看不下去。「傷心慘目,痛入心脾,也就病倒了,抬了回來,在家睡著」。為了自己青史留名,竟使年邁的母親傷心致病,這也是孝道?作者對封建禮教的虛偽的諷刺和揭擿,真是一針見血!
終於,王玉輝盼望已久的消息到了。有人來報:「三姑娘餓了八日,在今日午時去世了!」老孺人聽見,「哭死了過去」,王玉輝卻道:「你哭他怎的?他這死的好,只怕我將來不能像他這一個好題目死哩!」他不僅為女兒的死而感到高興、得意,還為自己感到惋惜。是的,一個窮老秀才,功名是無望了;憑那三部書留名後世,恐也是妄想。要是個女人,還有機會成為烈婦,轟轟烈烈地死,可他是個男人,將來只能平平淡淡地死了,這對好名的王玉輝來說,他怎能不感到惋惜而又不幸呢?女兒的殉夫,無疑給他爭回了榮譽,因為這是他精心培養的結果,所以在女兒「做」完之後他怎能不仰天大笑道:「死得好!死得好!」
王玉輝想得到的一切最終都得到了。女兒被旌為烈婦,制主入祠,門首建坊,知縣、鄉紳都來送烈女入祠,通學朋友都說王玉輝生了「這樣好女兒,為倫紀生色」,所以在明倫堂擺席,請他上坐。可「王玉輝到了此時,轉覺心傷,辭了不肯來」。又透露了他的良心畢竟沒有全然泯滅。
但女兒已經死了,無論怎樣後悔也沒用處。看著老妻終日悲慟,王玉輝也於心不忍,便想去南京作游,「一路看著山光水色,悲悼女兒」,路上看到一個「少年穿白的婦人,他又想起女兒,心裡哽咽,那熱淚直滾出來」。這與前面那個仰天大笑說女兒「死得好」的王玉輝是多麼的不同! 也正是在這種強烈的對比中,作者深深地揭示了在王玉輝內心深處的禮教與人性的尖銳衝突,譴責了禮教壓倒人性所造成的惡果!
當然,在當時的社會中被禮教吞噬的婦女何止百千之數!作者已無意於描寫其節烈之慘痛,而是冷靜地解剖造成這種悲劇的客觀原因。所以在情節安排上,作者就主要著眼於王玉輝。他自己深受禮教毒害,其思想言行又影響了女兒。他自己喜歡沽名,他女兒也就會釣譽;父親是個寒士,女兒才覺得無法守節,便去殉夫。即使寫女兒,也是側面描寫了父親。這樣,作者諷刺和批判的矛頭就直接指向了封建禮教的代表——王玉輝,而他的內心深處的禮教與良知的衝突則集中反映了封建禮教對人性的戕害。這樣的情節安排,就比單純的具體描寫王三姑娘殉節的場面更有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