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初一日餘束裝寄逆旅主人符心華寓,蘭溪人。乃南抵普安北門外,東向循城行。
先是駝騎議定自關嶺至交水,至是余欲往丹霞,彼不能待,計程退價。余倉卒收行李,其物仍為夫盜去。窮途之中,屢遭拐竊,其何堪乎!復隨溪南轉過東門,又循而抵南門,有石樑跨溪上。越其南,水從西崖向南谷,路從東坡上南嶺,西眺水抵南谷,崖環壑絕,遂注洞南入。
時急於丹霞,不及西下,二里,竟南上嶺,從嶺上行。又二里,逾嶺轉而西,其兩旁山腋,多下墜之穴,蓋其地當水洞東南,其下中空旁透,下墜處,皆透穴之通明者也。又西南一里,路右一峽下迸,有巖西南向,其上甚穹,乃下探之。東門有側竇如結龕,門內窪下而中平,無甚奇幻。遂復上南行,又一里,逾嶺脊,遂西南漸下,行坡峽間。一里,過石亭壘址,其南路分兩岐:由東南者,為新、安二所、黃草壩之徑;由西南者,則向丹霞而南通樂民所道也。遂從西南下。
從嶺峽中平下者二里,東顧峽坑墜處,有水透崖南出,余疑為水洞所洩之水,而其勢頗小,上流似不雄壯。
從其西,遂西南墜坑而下。一里,抵壑中,則有溪汪然自西而東注,小石樑跨其上。曰南板橋。以別於北大道之三板橋也。其下水西自石洞出,即承水洞之下流,至是而復透山腹也。水從橋東,又合南峽一溪,東向而去,東北合軟橋下流,出北板橋而東與盤江合。其南峽之溪,則自大水塘南山嵐洞來。二溪一北一南,皆透石洞而出,亦奇矣。越南板橋南一里,溯南來溪入南峽,轉而西行峽中。又二里,則有壩南北橫截溪上,其流湧壩下注,闊七、八丈,深丈餘,絕似白水河上流之瀑,但彼出天然,而此則人堰者也。壩北崖有石飛架路旁,若鷁水鳥首掉虛,而其石分竅連枝,玲瓏上透,嵌空湊合,亦突崖之一奇也。又西三里,路緣北崖而上,西越之而下,共半里,山回水轉,其水又自南向北而來者,其先東西之峽甚束,至是峽之成南北者漸寬。又循溪西崖南向行,一里,南逾一突嘴,則其南峽開而盤成大塢,南望有石樑橫跨溪上。
半里,度石樑而東,遂東南上坡,始與南來之溪別。東上半里,過一村,又東半里,轉而南稍下,共半里,逾小溪而上,過趙官屯,遂由屯村北畔東南入塢。二里,復七嶺,一里,轉峽處有水飛墜山腰。
循山嘴又西轉而南半里,隨峽東入又半里,峽中有水自東峽出,即飛瀑之上流也。小石樑跨峽而南,石碑剝落,即丹霞山《建橋記》文也。
由橋南西向盤嶺,為大水塘之道,遂由橋東向溯水而入。
其下峽中箐樹蒙密,水伏流於下,惟見深綠一道,迤邐谷底。
又東半里,內塢復開,中環為田,而水流其間。路循山南轉,半里,入竹樹間,有一家倚山隈wēi彎曲處結廬,下瞰壑中平疇而棲,余以為非登山道矣。忽一人出,呼余由其前,稍轉而東,且導余東南登嶺,乃下耕塢中去。及余躋半里,復西入樵徑,其人自塢中更高呼「稍東」,遂得正道。其處四山回合,東北皆石山突兀,而余所登西南土山,則松陰寂歷,松無挺拔之勢,而偃仆盤曲,雖小亦然。遂藉松陰,以手掬所攜飯摶tuan飯團而食,覺食淡之味更長也。既而循坡南上者半里,又入峽西上者一里,又南逾坳脊間半里。其坳兩旁石峰,東西湧起,而坳中則下陷成井,灌木叢翳其間,杳不可窺。
已循東峰之南,又轉而東南,盤嶺半里,其兩旁石峰,又南北湧起,而峽中又下陷成窪。又稍轉東北,路成兩岐,一由北逾峽,一由東上峰。余不知所從,乃從東向而上者,其兩旁石峰,復南北湧起。半里陟其間,漸南轉,又半里,南向躋其坳,則兩旁石峰,又東西湧起。越脊南,始見西南一峰特聳,形如天柱,而有殿宇冠其上。乃西南下窪間,半里,復南上岡脊。回望所越之脊,有小洞一規,其門南向;其西有石峰如展旗,其東岡之上,復起亂峰如湧髻,而南岡則環脊而西,遂矗然起丹霞之柱焉;其中回窪下陷,底平如鏡,已展土為田,第無滴水,不堪插蒔。由岡西向躋級登峰,級緣峰西石崖,其上甚峻;已而崖間懸樹密蔭,無復西日之爍。
直躋半里,始及山門。其門西北向,而四周籠罩山頂。時僧方種豆壟阪間,門閉莫入。
久之,一徒自下至,號照塵。
啟門入余,遂以香積供。
既而其師影修至,遂憩余閣中,而飲以茶蔬。
影修又不昧之徒也,時不昧募緣安南,影修留余久駐,且言其師在,必不容余去,以余乃其師之同鄉也。余謝其意,許為暫留一日。
初二日甚晴霽。余徙倚四面,憑窗遠眺,與影修相指點。其北近山稍伏,其下為趙官屯,漸遠為普安城,極遠而一峰危突者,八納也。
相去已百里。其南稍下,而橫脊擁其後,為山嵐洞;極遠而遙峰隱隔者,樂民所之南,與亦佐縣為界者也。其西墜峽而下,為大水塘,塢中自南而北,山嵐洞之水,北出南板橋者也,隔溪則巨峰排列,亦自南而北,所謂睡寺山矣;山西即亦資孔大道,而嶺障不可見。其東僅為度脊,上堆盤髻之峰;稍遠則駢岫叢沓,迤邐東北去,為免場營方頂山之脈者也。山東南為歸順土司。普安龍土司之屬,與粵西土司同名。越其東南,為新、安二所、黃草壩諸處,與泗城接界矣。是日餘草記閣中。影修屢設茶,供以雞矼zōng草名菜、櫐lěi魚腥草漿花、籐如婆婆針線,斷其葉蒂,輒有白漿溢出。花蕊每一、二十莖成一叢。莖細如發,長半寸。綴花懸蒂間,花色如淡桃花。連叢采之。黃連頭,皆山蔬之有風味者也。
初三日飯後辭影修。影修送余以茶醬,粵西無醬。貴州間有之而甚貴,以鹽少故。而是山始有醬食。遂下山。十里,北過趙官屯,十里,東北過南板橋,七里,抵普安演武場。由其西橫嶺西度,一里,望三一溪北來,有崖當其南,知洞在是矣。
遂下,則洞門北向迎溪,前有巨石坊,題「碧雲洞天」,始知是洞之名碧雲也。
土人以此為水洞,以其上有佛者為干洞。洞前一巨石界立門中,門分為二,路由東下,水由西入。入洞之中,則擴然無間,水循洞西,路循洞東,分道同趨,南向十餘丈,漸昏黑矣。忽轉而東,水循洞北,路循洞南,其東遂穹然大辟,遙望其內,光影陸離,波響騰沸,而行處猶暗暗也。蓋其洞可入處已分三層,其外入之門為一層,則明而較低;其內辟之奧為一層,則明而彌峻;當內外轉接處為一層,則暗而中坼,稍束如門,高穹如橋,聳豁不如內層,低垂不如外層,而獨界其中,內外回眺,雙明炯然。然從暗中仰矚其頂,又有一圓穴上透,其上亦光明開闢,若樓閣中函,恨無由騰空而上也。東行暗中者五六丈而出,則堂戶宏崇,若阿房、未央,四圍既拓,而峻發彌甚;水從東南隅下搗奧穴而去,光從西北隅上透空明而入;其內突水之石,皆如踞獅泛鳧,附壁之崖,俱作垂旂qi旗矗柱。蓋內奧之四隅,西南為轉入之橋門,西北為上透之明穴,東南為入水之深竅;而獨東北迴環迥邃,深處亦有穴高懸,其前有眢窟下墜,黑暗莫窺其底,其上有側石環之,若井欄然,豈造物者恐人暗中失足耶?由窟左循崖而南,有一石脊,自洞頂附壁直垂而下,痕隆起壁間者僅五六寸,而鱗甲宛然,或巨或細,是為懸龍脊,儼有神物浮動之勢。其下西臨流側,石畦每每,是為十八龍田。由窟右循崖而東,有一石痕,亦自洞頂附壁直垂而下,細紋薄影,是為蛇退皮,果若遺蛻粘附之形。其西攀隙而上,則明窗所懸也。其窗高懸二十丈,峻壁峭立,而多側痕錯鍔。緣之上躋,則其門擴然,亦北向而出,縱橫各三丈餘,外臨危坡,上倚峭壁,即在水洞之東,但上下懸絕耳。
門內正對矗立之柱,柱之西南,即橋門中透之上層也。
余既躋明窗,旋下觀懸龍、蛇蛻,仍由蛩gong水邊大石橋下出,飯於洞門石上。
石乃所鐫詩碑,遊人取以為台,以供飲饌。其詩乃張渙、沈思充者,詩不甚佳,而渙字極遒qiu強勁活可愛。
鐫碑欲垂久遠,而為供飲之具,將磨漶huan模糊的辯識不保矣,亟出紙筆錄之。
仍入內洞,欲一登蛩橋上層,而崖壁懸峭,三上三卻。再後,仍登明窗東南,援矗柱之腋,透出柱南,平視蛩橋之背,甚坦而近,但懸壁無痕,上下俱絕攀踐,咫尺難度。於是復下而出洞。日已下舂,因解衣浴洞口溪石間。半截夙垢,以勝流浣濯之,甚快也!既而拂拭登途,忽聞崖上歌笑聲,疑洞中何忽有人,回矚之,乃明窗外東崖峭絕處,似有人影冉冉。余曰:「此山靈招我,不可失也。」先是,余聞水洞之上有梵龕,及至,索之無有。從明窗外東眺,層崖危聳,心異之,亦不見有攀緣之跡。及出水洞覓路,旁有小徑,隱現伏草間,又似上躋明窗者,以為此間乃斷崖絕磴耳,不意聞聲發閟,亟回杖上躋。
始向明窗之下,旋轉而東,拾級數十層,復躋危崖之根,則裂竅成門。其門亦北向,內高二丈餘,深亦如之;左有旁穴前透,多裂隙垂欞,僧以石窒之為室;右有峭峽後坼,上頗氤氳盤結,而峻不可登。洞中有金仙三像,一僧棲其間,故游者攜樽酹lei刻有雲雷紋的酒杯就酌於此。
非其聲,余將芒芒返城,不復知水洞之外,復有此洞矣。酌者僕從甚都漂亮,想必王翰林子弟,余遠眺而過之。下山,循溪溯流二里,有大道,即南門橋。遂從南門入,躡山坡北行。城中荒敝甚,茅舍離離散亂,不復成行;東下為州署,門廨無一完者。皆安酋叛時,城破鞠為丘莽,至今未復也。出北門,還抵逆旅。是晚覓夫不得,遂臥。按君是早返轅矣。
初四日覓夫不得,候於逆旅。稍散步北寺,惟有空樓層閣,而寂無人焉,乃構而未就者。還,悶悶而臥。
初五日仍不得夫。平明微雨,既止,而雲油然四布。
是日為端午,市多鬻蒲艾者。雄黃為此中所出,然亦不見巨塊。市有肉而無魚。余兀坐逆旅,囊中錢盡,不能沽濁醪lao解愁,回想昔年雉山之樂,已分霄壤。
初六日夜雨達旦。
夫仍不得。
既午,遇金重甫者,麻城人也,賈而儒,索觀余諸公手卷。為余遍覓夫,竟無至者。
初七日囊錢日罄,而夫不可得,日復一日,不免悶悶,是早,金重甫言將往荊州,余作書寄式圍叔。下午,彼以酒資奉,雖甚鮮而意自可歆欣喜。
初八日候夫雖有至者,而惡主代為掯ken索價刁難價,力阻以去。
下午得騎,亦重價定之,無可奈何也。
余所遇惡人,如衡陽劫盜,狗場拐徒,並此寓竊錢去者,共三番矣。此寓所竊,初疑為騎夫,後乃知為符主也。人之無良如此!夫劫盜、拐徒無論,如南寧梁沖宇、寶檀僧,並此人,俱有害人之心。余以萬里一身,脫其虎口,亦幸矣!
初九日平明,以行李付騎,別金重甫乃行。
是早,雲氣濃郁。
從普安北門外第一溪橋北,循西峽入,過稅司前,漸轉西南,皆溯小溪西岸行。西山崇隆,小瀑屢屢從山巔懸注。
南五里,始西南登坡,是為雲南坡。初二里稍夷,又一里半甚峻,過一脊而西,復上坳,共一里,為馬鞍嶺。越而西,遂循嶺西向西南行,於是升降在嶺頭,盤折皆西南,俱不甚高深。五里,稍降塢中,為坳子哨。
先是每處有打哨之苦,此為第一哨。
今才奉憲禁,並於一處,過無問者。又南越一坳,大雨淋漓。
仍前,升降大峰之西,冒雨又十五里而至海子鋪。
山塢稍開,頗大,中有水塘,即所謂海子也。有小城在其南,是為中火鋪。普安二十二哨,俱於此並取哨錢,過者苦焉。
先各哨分取,今並取於此。
哨目止勒索駝馬擔夫,見余輩亦不甚阻撓,余乃入城,飯於肆。復出南門,南向登山。五里,遇駝馬方牧於山坡,雨復大至,余乃先行。升降高下,俱依東大山而南,兩旁多眢yuān乾枯的井井墜坑,不辨水從何出。又五里為大河鋪,有水自鋪東平瀉坡陀下,漫流峽中,路隨之而南。天乃大霽,忽雲破峰露,見西南有山甚高,土人稱為黑山。
雲氣籠罩,時露一班,直上與天齊。望而趨五里,大河之水,已漸墜深塹,似從西北坼峽去。
路東南緣嶺透峽東下,則山環塢合間,中窪為塘,水滿其中,而四面皆高,不知出處。又東透坳下,塢間又復窪而成塘,與前雖有高下,而瀦水莫洩同之。又東緣南峰而轉,越其東,則東塢大開,深盤遠錯,千塍環壑於下。度其地在丹霞山南、山嵐洞西南,余謂壑底水即北透山嵐者。征之土人,云:「西峰下有入水洞,水墜穴去,不知所出。」從西峰稍下,共五里,是為何郎鋪。越鋪南,又上嶺,仍依東嶺行,回望雲籠高峰,已在西北,時出時沒,興雲釀雨,皆其所為。
雖山中雨候不齊,而眾山若惟瞻其馬首者。
循東嶺南下峽中,有溪自南而來,溯之行其東岸。
共五里,路忽由水渡西岸,而暴雨漲流,深湧莫能越。方欲解衣赴之,忽東山之上有呼者,戒莫渡,招余東上嶺行。余從之,遂從莽棘中上東嶺。已得微道,隨之南二里,得北來大道,果從東嶺上降者。蓋涉溪者乃西道,從嶺者乃東道,水涸則從西,水漲則從東也。西流之中,有一線深坑,涸時橫板以渡,茲漲沒無影,非其人遙呼,幾不免馮ping徒步過河之險矣。從東嶺下一里,則大道西瀕溪,道中水漫數寸,仍揭而溯之。一里,有石樑跨溪上。其溪自南抵東山之麓,至是橫折而西,從梁下抵西山之麓,乃轉北去。蓋其源發於西南火燒鋪西分水嶺,按《志》,分水嶺在普安西南百二十里,即此。北流經此,又北抵黑山、何郎之南,不知所洩,即土人亦莫能悉也。石樑西麓,有穴紛駢縱橫如「亦」字,故名其地曰亦字孔,今訛為亦資孔,乃土音之溷也。
梁南半里,即為亦字孔驛,有城倚西山下,而水繞其東焉。
比至,雷雨大作。宿於西門內周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