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日街鼓未絕,唐君令人至,言早起觀天色,見陰雲釀雨,風寒襲人,乞再遲一日,候稍霽乃行。余謝之曰:「行不容遲,雖雨不為阻也,」及起,風雨淒其,令人有黯然魂消意。令庖人速作飯,余出別唐大來。時余欲從海口、安寧返省,完省西南隅諸勝,從西北富民觀螳螂川下流,而取道武定,以往雞足,乃以行李之重者,托大來令人另繼往省,而余得輕具西行焉。方抵大來宅,報晉寧公已至下道,亟同大來及黃氏昆玉還道中。晉寧公復具酌於道,秣馬於門。時天色復朗,遂舉大觥gong酒器,登騎就道。
從西門三里,度四通橋。
從大道直西行,半里,上坡,從其西峽轉而西南上,一里半,直躡望鶴嶺西坳。又西下涉一澗,稍北,即瀕滇池之涯。共五里,循南山北麓而西,有石聳起峰頭,北向指滇池,有操戈介冑之狀,是為石將軍,亦石峰之特為巉峭者。其西有廟北向,是為石魚廟。其西南又有山西突起,亞於將軍者,即石魚山也。又西二里,海水中石突叢叢,是為牛戀石。涯上村與鄉,俱以牛戀名。
謂昔有眾牛飲於海子,戀而不去,遂成石雲。
於是又循峽而南,二里,逾平坡南下,有水一塘,直浸南山之足,是為三尖塘。塘南山巒高列,塘北度脊平衍,脊之北,即滇池牛戀。塘水不北洩而東破山腋,始知望鶴之脈自西來,不自南來也。從塘北西向溯塢入,其塢自西而東,即塘水之上流也。三里,塢西盡處,有三峰排列其南:最高者即南山之再起者也;其中一峰,則自南峰之西繞峽而北,峙為中峰焉;北峰則瀕滇池,而東度為石將軍、望鶴山之脈矣。
中峰之東,有村落當塢,是為三尖村,晉寧村落止此。西沿中峰而上,一里,與南峰對峽之中,復阻水為塘,不能如東塘之大,而地則高矣。又平上而西,一里,逾中峰之脊。從脊上西南直行,為新興道;逾脊西北下,即濱池南涯,是為昆陽道;而晉寧、昆陽以是脊為界焉。於是昆陽新舊州治,俱在一望。直下半里,沿滇池南山隴半西行,二里余,有村在北崖之下,滇池之水環其前,是曰赤峒裡,亦池濱聚落之大者,而田則不能成壑焉。
又西由村後逾嶺南上,即西下,三里,有村倚南山北麓。盤其嘴而西,於是西峽中開,自南而北,與西界山對夾成塢。其脊南自新興界分支北下,西一支直走而為新舊州治,而北盡於舊寨村;東一支即赤峒裡之後山,濱池而止。東界短,西界長,中開平塢為田,一小水貫其中,亦自南而北入滇池,即《志》所稱渠濫川也。
按《隋書》,史萬歲為行軍總管,自蜻蛉川至渠濫川,破三十餘部,當即指此。由東嘴截塢而西,正與新城相對,而大道必折而南,盤東界之嘴以入,三里始西涉塢。徑塢三里,又隨西界之麓北出,一里半,是為昆陽新城,又北一里半,為昆陽舊城,於是當滇池西南轉折處矣。舊城有街衢闤堵而無城郭,新城有樓櫓雉堞而無民廬,乃三四年前,舊治經寇,故卜築新邑,而市捨猶仍舊貫也。舊治街自南而北,西倚山坡,東瞰湖涘。至已日西昃日偏西,亟飯於市。此州有天酒泉、普照寺,以無奇不及停屐,遂北行。
四里,稍上,逾一東突之坳。其山自西界橫突而出,東懸滇海中。路逾其坳中北下,其北滇海復嵌塢西入。其突出之峰,遠眺若中浮水面,而其西實連綴於西界者也。乃西轉涉一塢,共四里,又北向循滇池西崖山麓行。五里,又有小峰傍麓東突,南北皆湖山環抱之,數十家倚峰而居,是為舊寨村。由村北過一塢,其塢始自西而東;塢北有山一派,亦自西而東,直瞰滇海中。北二里,抵山下。直躡山北上,一里餘,從崩崖始轉東向山半行。又里餘,從東嶺盤而北,其嶺南北東三面,俱懸滇海中,正東與羅藏隔湖相對。此地杳僻隔絕,行者為畏途焉。嶺北又有山一支,從水涯之北,亦自西而東,直瞰滇海中,與此嶺南北遙對成峽,滇海驅納其中,外若環窩,中駢束戶,是為海口南嶺。北下之處,峻削殊甚,余慮日暮,驅馬直下。二里,復循塢西入,二里,西逾一坳。山坳西下,山塢環開,中為平疇,滇池之流,出海就峽,中貫成河,是為螳螂川焉。二里,有村傍塢中南山下,過之。行平疇間,西北四里,直抵川上。有聚落成衢街道,濱川之南,是曰茶埠墩,即所謂海口街也,有公館正焉,監察御史案臨,必躬詣其地,為一省水利所繫耳。先是唐晉寧謂余,海口無宿處,可往柴廠莫土官鹽肆中宿;蓋唐以候代巡,常宿其家也。余問其處尚相去六七里,而日色已暮,且所謂海門龍王廟者,已反在其東二里,又聞阮玉灣言,有石城之勝,亦在斯地,將留訪焉,遂不復前,覓逆旅投宿。
二十五日令二騎返晉寧。餘飯而躡屩juē草鞋北抵川上,望川北石崖矗空,川流直嚙其下。問所謂石城者,土人皆莫之知,惟東指龍王堂在盈盈一水間。乃溯川南岸,東向從之。二里,南岸山亦突而臨川,水反捨北而逼南,南岸崩嵌盤沓,而北崖則開繞而受民舍焉,是為海門村。與南崖相隔一水,不半里,中有洲浮其吭間,東向滇海,極吞吐之勢;峙其上者,為龍王堂。時渡舟在村北岸,呼之莫應。余攀南岸水窟,與水石相為容與,忘其身之所如也。久之,北崖村人以舟至,遂渡登龍王堂。堂當川流之中,東臨海面,時有賽祭祀神者浮舟而至,而中無廟祝;後有重樓,則阮祥吾所構也。廟中碑頗多,皆化、治以後,撫按相度水利、開濬junn同「浚」,疏通海口免於氾濫,以成瀕海諸良田者,故巡方者以此為首務雲。
出廟渡北岸,居廬頗集。其北向所倚之山有二重。第一重橫突而西,多石,而西垂最高,即矗削而瀕於川之北岸者;第二重橫突而東,多土,而東繞最遠,即錯出而盡為池之北圩者。二重層疊於村後,蓋北自觀音山盤礡而盡於此。村氓俱阮氏莊佃。余向詢阮玉灣新置石城之勝,土人莫解,謂阮氏有墳在東岸,誤指至此,村人始有言石城在裡仁村。其村乃儸儸寨,正與茶埠墩對,從此有小徑,向山後峽中西行,三里可至。余乃不東向阮墳,而西覓裡仁焉。即由村後北逾第一重石峰之脊,北向下,路旁多錯立之石,北亦開塢,而中無細流。一里,隨塢西轉,已在川北岸矗削石峰之後;蓋峰南漱逼川流,故取道於峰北耳。
其內桃樹萬株,被隴連壑,想其蒸霞煥彩時,令人笑武陵、天台為爝火jue小火把。此句意即桃樹繁盛,桃花開放之時,武陵人尋覓到的桃花源與之相比太微不足道了矣。西一里,過桃林,則西塢大開,始見田疇交塍,溪流霍霍,村落西懸北山之下,知其即為裡仁村矣。
蓋其塢正南矗立石山,西盡於此,塢瀕於川,亦有一村臨之,是為海口村,與茶埠墩隔川相對,有渡舟焉。
其塢之東北逾坡,塢之西北循峽,皆有路,凡六十里而抵省會。而裡仁村當塢中北山下,半里抵村之東,見流泉交道,山崖間樹木叢蔭,上有神宇,蓋龍泉出其下也,東塢以無泉,故皆成旱地;西塢以有泉,故廣辟良疇。由村西盤山而北,西塢甚深,其塢自北峽而出,直南而抵海口村焉。村西所循之山,其上多蹲突之石,下多崆峒之崖,有一竅二門西向而出者。余覺其異,詢之土人,石城尚在塢西嶺上,其下亦有龍泉,可遵之而上。
共北半里,乃西下截塢而度,有一溪亦自北而南,中乾無流。涉溪西上,共半里,聞水聲虢虢guo水流聲,則龍泉溢西山樹根下,瀦為小潭,分瀉東南去。由潭西上嶺,半里,則嶺頭峰石湧起,有若卓錐者,有若夾門者,有若芝擎而為台,有若雲臥而成郭者。
於是循石之隙,盤坡而上,墜壑而下。
其頂中窪,石皆環成外郭,東面者巑岏森透,西面者穹覆壁立,南向則余之逾脊而下者,北面則有石窟曲折,若離若合間,一石墜空當關,下覆成門,而出入由之,圍壑之中,底平而無水,可以結廬,是所謂石城也。透北門而出,其石更分枝簇萼、石皆青質黑章花紋,廉利稜削,與他山迥異。有牧童二人,引余循崖東轉,復入一石隊中,又得圍崖一區,惟東面受客如門,其中有趺座之龕,架板之床,皆天成者。出門稍南,回顧門側,有洞岈然,亟轉身披之。其峒透空而入,復出於圍崖之內,始覺由門入,不若由洞入更奇也。計圍崖之後,即由石城中望所謂東面巑岏處矣。出洞,仰眺洞上石峰層沓,高聳無比,復有一老儸儸披獸皮前來,引余相與攀躋。
其上如眾台錯立,環中窪而峙其東,東眺海門,明鏡漾空,西俯窪底,翠瓣可數,而隔崖西峰穹覆之上,攢擁尤高。乃下峰,復度南脊,轉造西峰,則穹覆上崖,復有後層分列,其中開峽,東墜危坑而下,其後則土山高擁,負扆於上,聳立之石,或上覆平板,或中剖斜欞。崖脅有二小穴如鼻孔,群蜂出入其中,蜜漬淋漓其下,乃崖蜂所巢也。兩牧童言:「三月前土人以火熏蜂而取蜜,蜂已久去,今乃復成巢矣。」童子競以草塞孔,蜂輒嗡嗡然作銅鼓聲。憑覽久之,乃循墜坑之北,東向懸崖而下。
經東石門之外,猶令人一步一回首也。
先是從裡仁村望此山,峰頂聳石一叢,不及晉寧將軍峰之偉傑,及抵其處而闔辟曲折,層沓玲瓏,幻化莫測,鍾秀獨異,信乎靈境之不可以外象求也。
蓋是峰西倚大山,此其一支東竄,峰頂中坳,石骨內露,不比他山之以表暴見奇者;第其上無飛流涵瑩之波,中鮮剪棘梯崖之道,不免為兔狐所窟耳。老儸儸言:「此石隙土最宜茶,茶味迥出他處。
今阢氏已買得之,將造庵結廬,招淨侶以開勝壤。豈君即其人耶?「余不應去。
信乎買山而居,無過此者。
下山,仍過塢東,一里,經裡仁村。東南一里,抵螳螂川之北,西望海口,有渡可往茶埠,而東眺瀕川,石崖聳削。
先從茶埠隔川北望,於巑岏嵌突中,見白垣一方,若有新茅架其上者;今雖崖石掩映,不露其影,而水石交錯,高深嵌空,其中當有奇勝,遂東向從之。抵崖下,崖根插水,亂石瀠洄,遂攀躋水石間。沿崖南再東,忽見石上有痕,躡崖直上,勢甚峻,掛石懸崖之跡,俱倒影水中。方下見為奇,又忽聞謦咳qǐng咳嗽聲落頭上,雖仰望不可見,知新茅所建不遠矣。
再穿下覆之石,則白垣正在其上。
一道者方鑿崖填路,迎餘人坐茅中。其茅僅逾方丈,明窗淨壁,中無供像,亦無爂具,蓋初落成而猶未棲息其間者。道人吳姓,即西村海口人,向以賈游於外,今歸而結淨於此,可謂得所托矣。
坐茅中,上下左右,皆危崖綴影,而澄川漾碧於前,遠峰環翠於外;隔川茶埠,村廬繚繞,煙樹堤花,若獻影鏡中;而川中鳧舫賈帆,魚罾zēng即罾網渡艇,出沒波紋間,棹影躍浮嵐,櫓聲搖半壁,恍然如坐畫屏之上也。
既下,仍西半里,問渡於海口村。南度茶埠街,入飯於主家,已過午矣。茶埠有舟,隨流十里,往柴廠載鹽渡滇池。
余不能待,遂從村西遵川堤而行。其堤自茶埠西達平定,隨川南涯而築之。
蓋川水北依北岸大山而西,其南岸山勢層疊,中多小塢,故築堤障川。堤之南,屢有小水自南峽出,亦隨堤下注。從堤上西行,川形漸狹,川流漸迅。七里,有村廬倚堤,北下臨川,堤間有亭有碑,即所謂柴廠也;按舊碑謂之漢廠,莫土官鹽肆在焉。至此川迅石多,漸不容舟,川漸隨山西北轉矣,堤隨之。又西北七里,水北向逼山入峽,路西向度塢登坡。又二里,數家踞坡上,曰平定哨。時日色尚高,以土人言前途無宿店,遂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