己卯(公元1639年)正月初一日在雞山獅子林莘野靜室。是早天氣澄澈,旭日當前。余平明起,禮佛而飯,乃上隱空、蘭宗二靜室。又過野愚靜室,野愚已下蘭宗處。遂從上徑平行而西,入念佛堂,是為白雲師禪棲之所,獅林開創首處也。先是有大力師者,苦行清修,與蘭宗先結靜其下,後白雲結此廬與之同棲,乃獅林最中,亦最高處。其地初無泉,以地高不能刳木kū把樹木剖開挖空以引。二師積行通神,忽一日,白雲從龕後龍脊中垂間,劖chan開鑿石得泉。
其事甚異,而莫之傳。余入龕,見石脊中峙為崖,崖左有穴一龕,高二尺,深廣亦如之。穴外石倒垂如簷,泉從簷內循簷下注,簷內穴頂中空,而水不從空處溢,簷外崖石峭削,而水不從削處墜,倒注於簷,如貫珠垂玉。穴底匯方池一函,旁皆菖蒲茸茸,白雲折梅花浸其間,清冷映人心目。余攀崖得之以為奇,因詢此龍脊中垂,非比兩腋,何以泉從其隆起處破石而出?白雲言:「昔年剜石得之,至今不絕。」余益奇之。後遇蘭宗,始徵詢問其詳。乃知天神供養之事,佛無誑語,而昔之所稱卓錫、虎跑,於此得其征矣。龕前編柏為欄,茸翠環繞,若短屏回合。階前繡墩草,高圓如疊,跏膚jiāfū兩腳交迭而坐,佛教禪坐法其上,蒲團坐禪,跪拜所用墊子錦茵皆不如也。
龕甚隘,前結松棚。方供佛禮懺佛家禮拜懺悔罪孳的儀式。白雲迎余茶點,且指余曰:「此西尚有二靜室可娛,乞少延憩,當瀹yue烹煮山蔬以待也。」余從之。西過竹間。見二僧坐木根曝背,一引余西入一室。其室三楹,乃新辟者,前甃石為台,勢甚開整,室之軒幾,無不精潔,佛龕花供,皆極精嚴,而不見靜主。詢之,曰:「白雲龕禮懺司鼓者是。」余謂此僧甚樸,何以有此?
乃從其側又上一龕,額曰「標月」,而門亦扃jiōng關門。乃返過白雲而飯。始知其西之精廬,即悉檀體極師所結,而司鼓僧乃其守者。飯後,又從念佛堂東上,躡二龕。其一最高,幾及嶺脊,但其後純崖無路,其前則旋『崖層疊,路宛轉循之,就崖成台,倚樹為磴,山光懸繞,真如躡鷲嶺而上也。龕前一突石當中,亦環倚為台,其龕額曰「雪屋」,為程還筆,號二游,昆明人,有才藝。而門亦扃。蓋皆白雲禮懺諸靜侶也。
又東稍下,再入野愚室,猶未返,因循其東攀東峽。其峽自頂下墜,若與九重崖為分塹者。頂上危巖疊疊,峽東亙巖一支,南向而下,即悉檀寺所倚之支也。其東即九重崖靜室,而隔此峰峽,障不可見。余昔自一衲軒登頂,從其東攀巖隙直上,惟此未及經行,乃攀險陟之。
路漸窮,抵峽中,則東峰石壁峻絕,峽下聵壑崩懸,計其路,尚在其下甚深。乃返從來徑,過簾泉翠壁下,再入蘭宗廬。知蘭宗與野愚俱在玄明精舍,往從之。玄明者,寂光之裔孫也。其廬新結,與蘭宗靜室東西相望,在念佛堂之下,莘野山樓之上。余先屢過其旁,翠余罨映,俱不能覺;今從蘭宗之徒指點得之,則小閣疏欞,雲明雪朗,致極清雅。
閣名雨花,為野愚筆。諸靜侶方坐嘯其中,余至,共為清談瀹茗煮茶。日既昃ze太陽偏西,野愚輩乃上探白雲,余乃下憩莘野樓。薄暮,蘭宗復來,與談山中諸蘭若寺廟的另一稱謂緣起,並古德佛教徒對先輩的尊稱遺跡,日暮不能竟。
初二日飯於莘野,即再過蘭宗,欲竟所徵,而蘭宗不在。愛玄明雨花閣精潔,再過之,仍瀹茗劇談。遂扶筇杖西一里,過望台嶺。此嶺在獅林之西,蓋與旃檀嶺為界者,亦自嶺脊南向而下,即大覺寺所倚之岡也,自獅杯西陟其嶺,即可望見絕頂西懸,故以「望」名。與其西一嶺,又夾壑為塢,諸靜室緣之,層累而下,是為旋旃檀嶺。先是雞山靜室,只分三處,中為獅子林,西為羅漢壁,東為九重崖,而是嶺在獅林、羅漢壁之間,下近於寂光,故寂光諸裔,又開建諸廬,遂繼三而為四焉。蓋其諸廬在峽間,東為望台嶺,西為旃檀嶺,此嶺又與羅漢壁為界者,又自嶺脊南向而下,即寂光寺所倚之支也,是為中支。蓋羅漢壁之東,回崖自嶺脊分隤南下,既結寂光,由其前又南度東轉,為觀音閣、息陰軒,峙為瀑布東嶺,於是又度脊而南,為牟尼庵,又前突為中嶺,若建標於中,而大士閣倚其端,龍潭、瀑布二水****其下,一山之脈絡,皆以茲為綰轂wǎngǔ控扼路口雲。
逾望台嶺西三里,由諸廬上盤壑而西三里,又盤嶺而南北轉一里,北崖皆插天盤雲,如列霞綃,而西皆所謂羅漢壁也。東自旃檀嶺,西至仰高亭峽,倒插於眾壑之上,當其東垂之褶zhě折疊者,幻空師結廬處也。
真武閣倚壁足,其下曲徑縱橫,石級層疊,師因分箐為籬,點石為台,就閣而憩焉。
其下諸徒闢為叢林,今名碧雲者也。余前已訪幻空返,憶閣間有陳郡侯天工詩未錄,因再過錄之。師復款談甚久,出果餉之榻間。閣兩旁俱有靜室旁通,皆其徒所居,而無路達西來寺,必仍下碧雲。由山門西盤崖坡,又一里半,北上半里,抵壁足,則陝西僧明空所結庵也,今名西來寺。
北京、陝西、河南三僧,俱以地名,今京、陝之名幾並重。
以余品之,明空猶俗僧也。
其名之重,以張代巡鳳翮同鄉,命其住持絕頂迦葉殿,而沐府又以中和山銅殿移而畀之,故聲譽赫然。然在頂而與河南僧不協,在西來而惟知款接朝山男婦,其識見猶是碧雲諸徒流等,不可望幻空後塵也。然其寺後倚絕壁,雲幕霞標比喻高遠,屏擁天際,巍峭大觀,此為第一。寺西有萬佛閣,石壁下有泉一方,嵌崖倚壁,深四五尺,闊如之,瀦水中涵,不盈不涸。萬峰之上,純石之間,匯此一脈,固奇,但不能如白雲龕之有感而出,垂空而下,為神異耳。觀其水色,不甚澄澈,寺中所餐,俱遙引之西峽之上,固知其益不如白雲也。寺東有三空靜室,亦倚絕壁。三空與明空俱陝人,為師兄弟,然三空頗超脫有道氣,留餘飯其廬,已下午矣。自西來寺東至此,石壁尤竦峭,寺旁崖迸成洞,其中崆峒,僧悉以游騎填駐其中,不可攔入,深為悵恨。又有峽自頂剖窪而下,若雲門劍壁,嵌隙於中,亦為偉觀。僧取薪於頂,俱自此隙投崖下,留為捷徑,不能藉為勝概也。
既飯,復自寺西循崖而去,二里,崖盡而為峽,即仰高亭之上也。先是余由絕頂經此下,遂從大道入迦葉寺,不及從旁岐東趨羅漢壁,然自迦葉寺回眺崖端,一徑如線痕,眾竇如雲蓋,心甚異之,故不憚其晚,以補所未竟。然其上崖石雖飛嵌空懸,皆如華首之類,無可深入者。乃返,從西來、碧雲二寺前,東過旃檀,仍入獅林,至白雲龕下,尋玄明精舍。誤入其旁,又得一龕,則翠月師之廬也。
悉檀法眷。
前環疏竹,右結松蓋為亭,亦蕭雅有致,乃少憩之。遂還宿莘野樓,已暮矣。
初三日晨起,飯。荷行李將下悉檀,蘭宗來邀,欲竟山中未竟之旨,余乃過其廬,為具盒具餐,遍征山中故跡。
既午,有念誠師造其廬,亦欲邀過一飯。蘭宗乃輟所炊,同余過念誠。路經珠簾翠壁下,復徙倚久之。蓋蘭宗所結廬之東,有石崖傍峽而起,高數十丈,其下嵌壁而入,水自崖外飛懸,垂空灑壁,歷亂縱橫,皆如明珠貫索。余因排簾入嵌壁中,外望蘭宗諸人,如隔霧牽綃,其前樹影花枝,俱飛魂濯zhuo魄,極罨yǎn覆蓋映之妙。
崖之西畔,有綠苔上翳,若絢彩鋪絨,翠色慾滴,此又化工之點染,非石非嵐lan山林中的霧氣,另成幻相者也。崖旁山木合沓,瓊枝瑤干,連幄成陰,雜花成彩。蘭宗指一木曰:「此扁樹,曾他見乎?」蓋古木一株,自根橫臥丈餘,始直聳而起,橫臥處不圓而扁,若側石偃路旁,高三尺,而厚不及尺,余初疑以為石也,至是循視其端,乃信以為樹。蓋石借草為色,木借石為形,皆非故質矣。
東半里,飯於念誠廬。
別蘭宗,南向下之字曲,半里,又入義軒廬。義軒,大覺之派,新構靜室於此,乃獅林之東南極處也。其上為念誠廬,最上為大靜室,即野愚所棲,是為東支。莘野樓為西南極處,其上為玄明精舍,最上為體極所構新廬,是為西支。而珠簾之崖,當峽之中,傍峽者為蘭宗廬,其上為隱空廬,最上為念佛堂,即白雲師之廬也,是為中支。
其間徑轉崖分,綴一室即有一室之妙,其盤旋回結,各各成境,正如巨蓮一朵,瓣分千片,而片片自成一界,各無欠缺也。
從義軒廬又南向「之」字下,一里餘,過天香靜室。天香,幻住庵僧也,其年九十,余初上覓莘野廬,首過此問道者。又南一里,過幻住庵,其西即蘭陀寺也,分隴對衡,獅林之水,界於左右,而合於其下焉。又南下一里餘,二水始合,渡之即為大乘庵。
由澗南東向循之,半里,水折而南,復逾澗東南下,一里,過無我、無息二庵。
其下即為小龍潭、五花庵,已在悉檀寺右廓之外,而岡隴間隔。復逾澗南過迎祥寺,乃東向隨澗行,一里,抵寺西虎砂,即前暗中摸索處也。
其支自蘭陀南來,至迎祥轉而東,橫亙於悉檀寺之前,東接內突龍砂兜黑龍潭於內,為悉檀第一重案。其內則障獅林之水,東向龍潭;其外則界旃檀之水,合於龍潭下流,而脈遂止於此焉。於是又北逾澗半里,入悉檀寺,與弘辨諸上人相見,若并州故鄉焉。前同莘野乃翁由寺入獅林,寺前杏花初放,各折一枝攜之上;既下,則寺前桃亦繽紛,前之杏色愈淺而繁,後之桃靨更新而艷,五日之間,芳菲乃爾。睹春色之來天地,益感浮雲之變古今也。
初四日飯於悉檀,即攜杖西過迎祥、石鍾二寺。共二里,於石鍾、西竺之前,逾澗而南,即前山所來大道也。
余前自報恩寺後渡溪分道,誤循龍潭溪而上,不及過大士閣出此,而行李從此來。顧僕言大士閣後有瀑甚奇,從此下不遠,從之,即逾脊。脊甚狹而平,脊南即瀑布所下之峽,脊北即石橋所下之澗,脊西自息陰軒來,過此南突而為牟尼庵,盡於大士閣者也。脊南大路從東南循嶺,觀瀑亭倚之。瀑布從西南透峽,玉龍閣跨之。由觀瀑亭對崖瞰瀑布從玉龍閣下隤降,墜崖懸練,深百餘丈,直注峽底,峽逼箐深,俯視不能及其麓。然踞亭俯仰,絕頂浮嵐,中懸九天,絕崖隤雪,下嵌九地,兼之霽色澄映,花光浮動,覺此身非復人間,天台石樑,庶幾又向曇花亭上來也。時余神飛玉龍閣,遂不及南下問大士閣之勝,於是仍返脊,南循峽端共一里,陟瀑布之上,登玉龍。其閣跨瀑布上流,當兩山峽口,乃西支與中支二大距湊拍處,水自羅漢華嚴來,至此隤空下搗。此一閣正如石樑之橫翠,鵲橋之飛空,惜無居人,但覺沓然有花落水流之想。
閣為揚冷然師孔所題,與觀瀑亭俱為蔣賓川爾弟所建。
有一碑臥樓板,偃yǎn臥倒踞而錄之。
遂沿中支一里,西上息陰軒。從其左北逾澗,又北半里,入大覺寺,叩遍周老師。師為無心法嗣,今年屆七十,齒德兩高,為山中之耆宿qi年高而有道德學問的人。
余前與之期以新旦新年往祝,而獅林遲下,又空手而前,殊覺怏怏。師留餐於東軒。軒中水由亭沼中射空而上,沼不大,中置一石盆,盆中植一錫管,水自管倒騰空中,其高將三丈,玉痕一縷,自下上噴,隨風飛灑,散作空花。前觀之甚奇,即疑雖管植沼中,必與沼水無涉,況既能倒射三丈,何以不出三丈外?此必別有一水,其高與此並,彼之下,從此墜,故此上,從此止,其伏機當在沼底,非沼之所能為也。至此問之,果軒左有崖高三丈餘,水從崖墜,以錫管承之,承處高三丈,故倒射而出亦如之,管從地中伏行數十丈,始向沼心豎起,其管氣一絲不旁洩,故激發如此耳。
雁宕小龍湫下,昔有雙劍泉,其高三尺,但彼則自然石竅,後為人斫竅而水不湧起。是氣洩之驗也。余昔候黃石齋於秣陵,見洪武門一肆盒中,亦有水上射,中有一圓物如丸,跳伏其上,其高止三尺,以物色黃君急,不及細勘,當亦此類也。既飯,錄碑於西軒。軒中山茶盛開,余前已見之,至是折一技。別遍周,西半里,過一橋,又北上坡一里,入寂光寺。
寺住持先從遍周東軒同餐,至此未返。余錄碑未竟,瞑色將合,攜紙已罄qing盡,乃返悉檀。又從大覺東一探龍華、西竺二寺,日暮不能詳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