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日平明,炊飯而行,遵南街出,七里至羅尤邑。
余以為將濱湖而行,而大道俱西南循坡,竟不見波光渚影。
途中屢陟岡越澗,皆自西向東,而岡澗俱不巨,皆有村廬。八里,一聚落頗盛。
以其南又一里,大路將東轉而趨海門橋,有岐西南入,乃石寶山道也,從此始與大道別。
南瞻印鶴山,尖聳而當湖之南,為一川之南屏。其脈自湖東南下伏,而西度復聳,故榆城大道,過海門橋繞湖南而東,由其東伏處南逾而出觀音山;湖流所注,由海門橋繞山北而西,由其西盡處南搗而下沙溪。石寶山又在印鶴西南,東隔此溪南下,又西隔駝強江北流,故其路始從此溪北峽入,又從駝強江東峽渡,然後及石寶之麓焉。由岐路循西坡南下,一里,度一峽,從峽南上,轉而西行,二里余,已遙望石寶山尖穹西大峰之南矣。
於是復西南下一里,涉澗,乃南向升層岡,峽中曲折三里,始南逾其脊。南下二里,有水自西南峽來,至此折而東去,是為駝強江,有大石樑南跨之,橋南環塍連阡。南陟之,半里,有村廬倚南坡下,頗盛,是為駝強村。從村南復隨箐南上,一里餘,登嶺脊。從脊上西望,老君山雪色崢嶸,在重峰夾澗之西,始知石寶之脈,猶從金華南下,而盡於駝強北轉之處;若老君之脈,則南從橫嶺而盡於黑會、瀾滄之交矣。平行脊上一里餘,稍南下,度峽坳,半里,東望海門橋之溪,已破峽嵌底而南,有路隨箐直下而就之,此沙溪道也;有岐南上盤西峰之南,此石寶道。乃南上盤峰,一里餘,凌峰之南,遂西轉而飯。
從嶺頭西向行二里,稍下而逾脊西,隨之南轉西向,一里,又西南逾其北突之崖,始平望石寶之尖,與西峰並峙,而白塔高懸其間。
南一里,遂墜壑直下,一里,抵崖麓,則駝強江自南而北,奔流石峽中,而兩崖東西夾峙,巉石飛騫,古木盤聳,懸籐密箐,蒙蔽山谷,只覺綠雲上幕,而仰不見天日,玉龍下馳,而旁不露津涯。蓋西即石寶之麓,東乃北繞之峰,駢夾止容一水,而下嵌上逼,極幽異之勢。循東崖南行三里,夾壁稍開,有石樑西度,立樑上四眺,尚不見寺托何處。梁南兩崖,溯水而上,已無纖徑,而橋東有路,南逾東峰,則沙溪之道也。度橋西半里,西壁稍開,中墜一坑,甚峻,有巨閣當其口,已傾圮不蔽風雨,而坑中亦無入路,惟仰見其上,盤崖層疊,雲回幛擁,如芙蓉十二樓,令人目眩心駭。路循坑右盤崖磴曲折上,一里餘而入石寶寺山門。
門殿三四層,俱東向,荒落不整,僧道亦寂寥;然石階殿址,固自雄也。
余停行李於後殿之右,一老僧棲其後,初不延納迎接,余不顧,即從殿北盤左腋,窮北巖二重,復下,從殿南盤右腋窮北巖一重,再下,則老僧已炊黃粱相待。時已下午,復從右腋上玉皇閣,窮塔頂,既暮始下。蓋後殿正嵌崖腳,其層亙之崖,重重上盤,而路各從兩旁腋間,分道橫披而入,其前既懸削,不能直上,而上亦中斷,不能交通,故殿後第一層分嵌三竅,北竅二重,路從北腋轉,南竅一重,路從南腋轉,俱回臨殿上,而中間不通。其上又環為第二層,殿後仰瞻不見也。路又從玉皇閣北轉,即憑臨第一層之上,從突崖北陟,躡北支西上三里餘,凌後峰之頂。
頂頗平,西半里,有白塔當坪間,又中窪為土塘者二而無水。窪之南,皆石坡外突,平庋如塘堰,而石面有紋如龍鱗,有小窪嵌其上,皆淺而有水。其頂即西並大峰,其峰橫列上聳,西擁如屏,欲躡其上,路絕日暮而止。
僧言其上有天成石像,並不竭石池,余所睹頗不一,亦少就雕刻,不辨孰為天成也。
十七日由石寶飯而下山。二里,度橋東上,即轉東南,二里,東逾其脊,乃轉而南行。漸下,轉而西南,三里,又轉而東,一里,循山南轉。其地馬纓盛開,十餘小朵簇成一叢,殷紅奪目,與山茶同艷。二里,過一南度之脊,里餘,越嶺而南,始望見沙溪之塢,辟於東麓。
所陟之峰,與東界大山相持而南,中夾大塢,而劍川湖之流,合駝強江出峽貫於川中,所謂沙溪也。
其塢東西闊五六里,南北不下五十里,所出米谷甚盛。
劍川州皆來取足焉。從嶺南行又二里,峰頭石忽湧起,如獅如象,高者成崖,卑矮小者為級,穿門蹈瓣,覺其有異,而不知其即鍾山也。
去而後知之,欲再返觀,已無及矣。
又一里,遂東南下,三里及其麓。
從田塍間東南行,二里,得一大村,曰沙腿。遇一僧,即石寶山之主僧也,欲留余還觀鍾山,且言:「從此西四十里,過蕨食坪,即通楊村、蘭州,由蘭州出五鹽井,逕從雲龍州抵永昌,甚便。」余將從之,以浪穹何巢阿未晤,且欲一觀大理,更聞此地東去即觀音山,為鶴慶、大理通道,若捨此而西,即多未了之願。
乃別僧東南行塍間,三里至四屯,村廬甚盛,沙溪之水流其東,有木樑東西駕其上,甚長。度橋,又東南望峽坡而趨,二里,由峽躡坡東向上者五里,得一坡頂,踞而飯。又東一里餘,見路右有峽西墜如劃塹如刀劃刻出的溝塹,其南有崖北向,一洞亦北向辟門,艱於墜峽,惟隔崖眺望,不及攀也。
又東里餘,抵東脊之下,有澗自北來,小水流其中,南注西墜峽間。大路涉澗而東逾脊,已乃知其為三營道,如欲趨觀音山,當溯澗而北入塢。余乃復返澗西,北向溯之入,行夾中,逕甚微,兩旁石樹漸合。二里出夾,乃東北躡坡而上,坡間萬松森列,馬纓花映日燒林,而不聞人聲。
五里,轉而東,又上五里,始躡其脊。脊南北俱峰,中反窪而成坳,穿坳一里,始東北向而下。望見東界,遙山屏列,上干雲漢,而其下支撐隴盤,猶不見下辟之塢也。
墜峽而下二里,又見東麓海子一圍,水光如黛,浮映山谷,然其徑蕪塞,第望之東下。又二里,始有路自北頂而下,隨之東北降,又五里餘,始及山麓。麓之東,平壑內環,小山外繞,自西大山北麓分支,迴環東抱,又轉而西,夾於南麓,四周如城,中辟如規,北半衍為平疇,南半瀦為海子。
海子之水,反西南逼大山之麓,破峽墜去,其中蓋另一天也。
當壑之中,有居廬駢集,是為羅木哨。其北岡峰,如負扆yǐ屏風獨擁於後,而前有廬室倚其陽,是為李氏之居。李名某,以進士任吏部郎。
今其家居。
地靈人傑,信有征靈驗哉。
東行塍疇間二里,過羅木哨村。又東一里餘,有大道自西北向東南交過之。又東半里,抵東岡下,循之而北,半里,乃東向逾坳而上,又半里乃下,及其東麓,數家瀕東溪而居。其溪自三岔路澗峽發源,經觀音山過此,而西南繞出洞鼻,合浪穹海子及鳳羽悶江,而同入普陀崆,南經中所下洱海者也。其時將暮,擔者欲止,問村人不得,乃誤從村南度小橋,由溪東大道北行。
二里,得觀音鋪村,已日暮矣,遂宿。
十八日昧爽促飯,而擔夫逃矣。久之,店人厚索余貲zī為送浪穹。
遂南行二里,過一石橋,循東山之麓而南,七里,至牛街子。循山南去,為三營大道;由岐西南,過熱水塘,行塢中,為浪穹間道。蓋此地已為浪穹、鶴慶犬牙錯壤矣。於是西南從支坡下,一里,過熱水塘,有居廬繞之。余南行塍間,其塢擴然大開。
西南八里,有小溪自東而西注。
越溪又南,東眺三營,居廬甚盛,倚東山之麓,其峰更崇;西望溪流,逼西山之麓,其疇更沃;過此中橫之溪,已全為浪穹境矣。
三營亦浪穹境內,余始從雞山聞其名,以為山陰也,而何以當山之南?
至是而知沐西平再定佛光寨,以其地險要,特立三營以控扼之。土人呼營為「陰」,遂不免與會稽之鄰縣同一稱謂莫辨矣。
又南十里,則大溪自西而東向曲。由其西,有木橋南北跨之,橋左右俱有村廬。南度之,行溪之西三里,溪復自東而西向曲。又度橋而行溪之東三里,於是其溪西逼西山南突之嘴,路東南陟隴而行。四里,則大溪又自西而東向曲,有石樑南跨之,而梁已中圮,陟之頗危。
梁之南,居廬亦盛,有關帝廟東南向,是為大屯。屯之西,一山北自西大山分支南突,其東南又有一山,南自東大山分支北突,若持衡之針,東西交對,而中不接。大溪之水北搗出洞鼻之東垂,又曲而南環東橫山之西麓,若梭之穿其隙者。兩山既分懸塢中,塢亦若界而為二。
於是又西南行塍間,三里,轉而西,三里,過一小石樑,其西則平湖浩然,北接海子,南映山光,而西浮雉堞,有堤界其中,直西而達於城。乃遵堤西行,極似明聖蘇堤,雖無六橋花柳,而四山環翠,中阜弄珠,又西子之所不能及也。
湖中魚舫泛泛,茸草新蒲,點瓊飛翠,有不盡蒼茫、無邊瀲灩水勢浩大,水波流動之急,湖名「茈碧」,有以也。西二里,湖中有阜中懸,百家居其上。南有一突石,高六尺,大三丈,其形如龜。
北有一回岡,高四尺,長十餘丈,東突而昂其首,則蛇石也。龜與蛇交盤於一阜之間,四旁沸泉騰溢者九穴,而龜之口向東南,蛇之口向東北,皆張吻吐沸,交流環溢於重湖之內。
龜之上建玄武閣,以九穴環其下,今名九氣qi台。
余循龜之南,見其顎中沸水,其上唇覆出,為人擊缺,其水熱不可以濯。有僧見余遠至,遂留飯,且及夫僕焉。其北蛇岡之下,亦新建一庵,余以入城急,不暇遍歷。
由台西復行堤間,一里,度一平橋,又二里,入浪穹東門。一里,抵西山之下,乃南轉入護明寺,憩行李於方丈。
寺東向,其殿已久敞,僧方修飾之。寺之南為文昌閣,又南為文廟,皆東向,而溫泉即洋溢於其北。既憩行李,時甫過午,入叩何公巢阿,一見即把臂入林,欣然恨晚,遂留酌及更天黑後打更,仍命其長君送至寺宿焉,何名鳴鳳,以經魁初授四川郫縣令,升浙江鹽運判官。嘗與眉公道余素履,欲候見不得。其與陳木叔詩,有「死愧王紫芝,生愧徐霞客」之句,余心愧之,亦不能忘。後公轉六安州知州,余即西遊出門。至滇省,得仕籍,而六安已易人而治;訊東來者,又知六安已為流寇所破,心益忡忡。至晉寧,會教諭趙君,為陸涼人,初自杭州轉任至晉寧,問之,知其為杭州故交也,言來時從隔江問訊,知公已丁艱先歸。後晤雞足大覺寺一僧,乃君之戚,始知果歸,以憂離任,即城破,抵家亦未久也。
十九日何君復具餐於家,攜行李入文廟西廡,乃其姻劉君匏石讀書處也。上午,何君具舟東關外,拉余同諸郎四人登舟。舟小僅容四人,兩舟受八人,遂泛湖而北。舟不用楫,以竹篙刺水而已。渡湖東北三里,湖心見漁舍兩三家,有斷埂垂楊環之,何君將就其處,結樓綴亭,綰納湖山之勝,命余豫題聯額,余唯唯即答應。眺覽久之,仍泛舟西北,二里,遂由湖而入海子。南湖北海,形如葫蘆,而中束如葫蘆之頸焉。湖大而淺,海小而深,湖名茈碧,海名洱源。東為出洞鼻,西為剸頭村,北為龍王廟,三面山環成窩,而海子中溢,南出而為湖。
海子中央,底深數丈,水色澄瑩,有琉璃光,穴從水底噴起,如貫珠聯璧,結為柱幃,上躍水面者尺許,從旁遙覷水中之影,千花方蕊,噴成珠樹,粒粒分明,絲絲不亂,所謂「靈海耀珠」也。
《山海經》謂洱源出罷谷山,即此。
楊太史有《泛湖窮洱源》遺碑沒山間,何君近購得之,將為立亭以志其勝焉。
從海子西南涯登陸,西行田間,入一庵,即護明寺之下院也。何君之戚,已具餐庵中,為之醉飽。下午,仍下舟泛湖,西南二里,再入小港,何君為姻家拉去,兩幼郎留侍,令兩長君同余還,晚餐而宿文廟西廡。
二十日何君未歸,兩長君清晨候飯,乃攜盒抱琴,竟堤而東,再為九氣台之遊。擬浴於池,而浴池無覆室,是日以街子,浴者雜沓,乃已。遂由新庵掬蛇口溫泉,憩弄久之,仍至九氣台,撫琴命酌。何長君不特文章擅藻,而絲竹樂器的總稱俱精。就龜口泉瀹雞卵為餐,味勝於湯煮者。已而寺僧更出盒佐觴,下午乃返。西風甚急,何長君抱琴向風而行,以風韻弦,其聲泠泠ling指聲音清越,山水之調,更出自然也。
二十一日何君歸,飯余於前樓,以其集示余,中有為余詠者。余亦作二詩以酬之。
二十二日何君特設宴宴余。余以小疾欲暫臥,懇辭不獲同意,強起赴酌。何君出所藏山谷真跡、楊升庵手卷示余。
二十三日何長君聯騎同為佛光寨之遊。
佛光寨者,浪穹東山之最高險處。東山北自觀音山南下,一穹而為三營後山,再穹而為佛光寨,三穹而為靈應山,其勢皆崇雄如屏,連障天半,遙望雖支隴,其中實多崩崖疊壁,不易攀躋,故佛光寨夙稱天險。
《名勝志》謂為孟獲首寨,然載於鄧川,而不載於浪穹,誤矣。
國初既平滇西,有普顏篤者,復據此以叛,久征不下,數年而後克之。今以其地建靈光寺。從寺後而上,有一女關最險,言一女當關,莫之能越也。
顏篤據寨,以諸女子分守峰頭,遙望山下,無所不見。
從關而上,即通後山之道,北出七坪,南下北牙者也。余聞其勝,故與長君先及之。仍從九氣台,共十里,過大屯石樑。其梁已折而重建,橫木橋以度。遂從東北行五里,轉而東,從徑路又三里,直抵東山下,乃沿山東北上,又二里而及靈光寺。寺門東向,下臨遙川,其前坡雖峻而石不多,惟寺前一石,高突如屋。前樓後殿,兩廡為炊臥之所,乃何君之伯某府別駕所建,今且就圮矣。余至,先有三客在,皆呂姓,一少而麻衣者,為呂揮使子,其二長者,即其叔也。具餐相餉,為余言一女關之勝,欲即登之,諸君謂日晚不及。迨下午,諸呂別去,何長君亦往三營戚家,余獨留寺中,為明晨遍歷之計。諸呂留蔬果於僧,令供余,且導余游。
二十四日晨起索飯,即同寺僧從寺後躋危坡而上。
二里余,有岐:北盤入峽者,向寨址道也;歷級直上而南越峰頭者,向一女關道也。余從其上者,一里餘,凌坡之脊,隨之南轉,俯瞰脊東盤夾中,有遺址圍牆,即普顏篤之舊寨也,反在其下矣。南一里,峰頭始有石纍纍。從其下東轉,南突危崖,北臨寨底,線徑橫腰。
(下缺)
(二十五日至月終俱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