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們往往會有「我們緣何需要集體記憶」的疑問。其實,集體與個人一樣,當喪失了集體記憶時,就會「錯亂」。因此過去的痛苦與欣悅、輝煌與衰敗、光榮與罪過都應該銘刻在集體記憶中,只有記住歷史,才能面對未來。一位俄羅斯歷史學家寫道,在俄國面臨的大變動中,俄羅斯人民瞭解歷史的熱情空前高漲,因為人們認為俄國在20世紀幾次影響人類命運的巨變,並非憑空產生,而是與俄國歷史有著緊密的內在關係。在俄國的啟蒙思想傳統中,文學一直起著特殊的作用,而現在,「歷史」則取而代之,「在文學止步的地方,由歷史學家撰寫的隨筆和論文展開了接力賽」。
或許,有人會強調應當忘記過去,面向未來。面向未來當然不錯,但正如一位波蘭歷史學家所說:「關注未來不能被視同願意忘卻。決不應該認為忘卻是通向社會和平的通行證。記憶是國內和平的組成部分。」因為有記憶,個人和集體才會對自己的過錯、罪孽懺悔,才可能不重蹈覆轍;而且受害者才有可能原諒、寬恕迫害者。忘記過去,並不能帶來和諧。而健忘的集體,總會不斷地重複錯誤、罪孽,難以自拔;人類社會也將陷入「冤冤相報何時了」的悲劇循環之中。
「當過去不再昭示未來時,心靈便在黑暗中行走。」這是19世紀法國思想家托克維爾的一句名言。而如果掩蓋、塗抹歷史,竭力遺忘歷史,心靈必在黑暗中行走。
記住過去並非要「睚眥必報」,而是為了更好地面對未來;一個「失憶」的人將行為錯亂,根本無法面對未來,一個失憶的民族將陷入「集體無意識」中同樣行為錯亂,同樣無法面對未來。確實,面向未來並不是要遺忘過去;「忘卻」並非通向美好未來的「通行證」。「忘卻」有可能獲得一時的麻痺,但總有一天會因此付出代價的。
但是,保持真切的集體記憶並不容易。
《一九八四》是英國作家喬治奧威爾的名作。小說中「大洋國」的獨裁統治者發現,如果所有人都相信統治者的謊話,如果所有記錄都這麼說,「那麼這個謊言就載入歷史而成為真理」,「所需要的只是一而再再而三,無休無止地克服你自己的記憶」。他們的座右銘是:「誰控制過去就控制了未來;誰控制現在就控制過去。」
在中國的主流觀念中,歷史一直有著崇高甚至近於神聖的位置:「孔子作春秋而亂臣賊子懼」,「史之外無有語言焉;史之外無有文字焉;史之外無有人倫品目焉。」 「春秋筆法」也是中國文人在政治高壓下指陳時弊的慣常手法,因此歷代統治者對歷史的寫法也就極其敏感,要壟斷歷史的話語權。歷朝歷代,都要花官帑無數,修出「欽定」的「歷史」,即人為地規範集體應記住什麼、忘卻什麼。
這種「欽定歷史」,必然形成巨大的集體記憶空白,為偽造、塗抹歷史提供了可能。歷史能如此輕易地被忘卻、被塗抹,著實超出了人們的想像。三四十年前我們經歷過的那場「浩劫」,不正在迅速被遺忘、被塗上一層「浪漫」的玫瑰色嗎?這說明,主流話語對人們遺忘什麼、記憶什麼的掌控力之強。遲早,人們將為這種「健忘症」付出代價。
歷史是對過去的記憶,米蘭昆德拉強調,對過去記憶的喪失,將使「人變得比大氣還輕,會高高地飛起,離別大地亦即離別真實的生活。他將變得似真非真,運動自由而毫無意義。」這便是「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的原因所在。擺脫歷史記憶,生命將變得毫無意義。而千千萬萬無辜的死難者,將被歷史迅速遺忘,最多化為「歷史教科書」上一小段無足輕重的文字或幾個乾癟枯燥的數字。
雖然知道歷史必然有大量「空白」因此有填不完的「空」,但「知其不可而為之」,盡量不讓歷史「留白」、盡可能為歷史「填空」,就更是歷史學家,不,應是所有人的責任。 「昨天」如果連飛鴻雪泥都不曾留下就白白逝去,終歸令人遺憾,人們確應以自己的心血文字與遺忘抗爭。
只有記住過去,心靈才不會在「黑暗中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