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余與嵇康、呂安居至接近,其人並有不羈之才;然嵇志遠而疏,呂心曠
而放,其後各以事見法。嵇博綜技藝,於絲竹特妙。臨當就命,顧視日影,
索琴而彈之。余逝將西邁,經其舊廬。於時日薄虞淵,寒冰淒然。鄰人有吹
笛者,發音寥亮。追思曩昔游宴之好,感音而歎,故作賦雲。
將命適於遠京兮,遂旋反而北徂。濟黃河以泛舟兮,經山陽之舊居。瞻
曠野之蕭條兮,息予駕乎城隅。踐二子之遺跡兮,歷窮巷之空廬。歎『黍離』
之愍周兮,悲『麥秀』於殷墟。惟古昔以懷今兮,心徘徊以躊躇。棟宇存而
弗毀兮,形神逝其焉如!昔李斯之受罪兮,歎黃犬而長吟。悼嵇生之永辭兮,
寄余命於寸陰。聽鳴笛之慷慨兮,妙聲絕而復尋。停駕言其將邁兮,遂援翰
而寫心!
--向秀(約 227-272),字子期,河內懷(今河南武徙西南)人。魏晉竹林
七賢之一。官至黃門侍郎、散騎常侍。曾注『莊子』
註釋
1.呂安:字仲悌,東平(今山東東平縣)人。生年不詳,卒於魏景元三年。其妻徐氏貌美,呂安之兄呂巽與之有染,事發,其兄反誣呂安不孝,嵇康辯其無辜。鍾會與嵇康有隙,趁機進讒於司馬昭。司馬昭後並殺二人。 居止:居住的地方。
2.不羈之才:有才能但不受羈絆。
3.志遠而疏:志向高遠,但疏於人事。
4.心曠而放:心性曠達,游離於世俗。
5.以事見法:以,因;事,指二人被誣之事,詳見後文;法,刑;以事見法,因那件事而被加刑。
6.博綜:博,廣;綜,綜合。此處指廣博掌握(很多技能)。
7.絲竹:絲指絃樂,竹指管樂,此處引申為音樂、樂器。
8.就命:就死、赴死。
9.顧:看。
10.逝將:將要。邁:行。
11.薄:迫近。 虞淵:傳說中的日落之處。《淮南子·天文訓》云:「日至於虞淵,是謂黃昏。」
12.寥亮:即今嘹亮。
13.曩(nǎng)昔:從前。游宴:出遊、聚會。
14.將命:奉命。 適:往。
15.旋反:旋,回;反,同「返」;旋反,回來,指從洛陽回去。 徂:行
16.濟:渡。
17.山陽:嵇康原住在山陽嵇山之下。
18.駕:車駕 。 城隅:城的一角。
19.二子:指嵇康和呂安。
20.歷:經。 窮巷:隱僻的里巷。
21.愍(mǐn):通「憫」;同情。黍(shǔ)離:《詩經》中感歎周朝覆亡的詩歌。其言:「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悠悠蒼天,此何人哉!」
22.殷墟:殷都舊址,在今河南安陽市小屯村。麥秀:指麥子秀髮而未實。《史記.宋微子世家》云:「其後箕子朝周﹐過故殷虛﹐感宮室毀壞﹐生禾黍﹐箕子傷之﹐欲哭則不可﹐欲泣為其近婦人﹐乃作《麥秀》之詩以歌詠之。其詩曰﹕『麥秀漸漸兮﹐禾黍油油。彼狡踵兮﹐不與我好兮!』所謂狡童者,紂也。殷民聞之,皆為流涕。」翻譯:後來,箕子朝拜周王,經過故都殷墟,感傷於宮室毀壞坍塌、高粱叢生,箕子十分悲痛,想大哭一場又不行;想小聲哭泣,又感到近於女人的性格,於是作出《麥秀》一詩,詩中說:「麥芒一點點生長啊,禾苗綠油油。那個混小子啊,不和我友好!」所謂混小子,就是紂王。殷的百姓看到這首詩,都為之泣下。 後常以箕子的《麥秀》為感歎家國破亡之痛的典實。
23.惟:思念。 古昔:指上文的周商舊事。 懷今:指有感於古人事而懷念嵇康和呂安。
24.焉如:何往。
25.受罪:受(因罪所加的)刑罰。
26.「歎黃犬」句:《史記·李斯列傳》有云:「二世二年七月,具斯五刑,論腰斬咸陽市。斯出獄,與其中子俱執,顧謂其中子曰:「吾欲與若復牽黃犬,俱出上蔡東門逐狡兔,豈可得乎!」遂父子相哭,而夷三族。」翻譯:二世二年(前208)七月,李斯被判處五種刑罰,最後判在咸陽街市上腰斬。李斯從獄中被押解出來時,跟他的次子走在一起。他回頭對次子說:「我想和你再牽著黃狗,一同上蔡東門外去打兔子,可哪裡還有機會啊!」於是父子二人相對痛哭,三族的人都被處死了。吟:歎息。
27.辭:訣別。
28.運遇:命運遭遇。 領會:對於命運的領悟和理解。
29.余命:剩下的生命。寸陰:極短的時光,指臨刑前的片刻。此二句指嵇康領悟了自己的命運,把死前的殘生寄托在了彈琴的片刻時間。嵇康臨刑前詳情:《晉書·列傳十九·嵇康傳》云:康將刑東市,太學生三千人請以為師,弗許。康顧視日影,索琴彈之,曰:「昔袁孝尼嘗從吾學《廣陵散》,吾每靳固之,《廣陵散》於今絕矣!」翻譯:嵇康將在東市受刑,有三千名太學生想拜嵇康為老師,他沒有答應,而是看了看太陽的影子,要了琴來彈,說:「從前袁孝尼想拜我為師,學習《廣陵散》曲,我都嚴守秘密(沒有教他),這首《廣陵散》,從今以後就斷絕了啊!」
30.鳴笛:指序中所說的鄰人之笛。
31.尋:繼續
32.駕:馬車。言:語氣助詞。將邁:將要出發。
33.援:提。翰:筆。寫心:描述自己的心境。
譯文
我和嵇康、呂安的行止相近,他們都有不受拘束的才情。可是嵇康的志向高遠而疏闊,呂安的心胸曠達而豪放,之後各自因為一些事情而被殺。嵇康精通所有的技藝,對於音律尤其高妙。當臨刑之時,他回頭看了看太陽的影子,要過琴來彈奏。正值我將要西行,路過我們舊日的居所,當此之時,太陽漸漸地迫近它的沉落之地,寒冷的冰霜越發顯出淒涼的樣子,鄰里有人吹笛,吹出的聲音嘹亮悲摧,追懷往昔一起遊玩宴樂的情分,我被這笛聲觸動不禁深深歎息,所以寫下這樣的賦。 奉命前往遙遠的上京,又回身向北而去。泛舟渡過黃河,路過昔日在山陽的故居。舉目看到蕭條的曠野,在城腳下停下我的車輿。重履二人留下的遺跡,經過深巷中的空屋。感歎《黍離》的歌聲深切地哀憫西周的宗廟,悲傷《麥秀》的調子飄蕩在殷朝的廢墟。因為撫摸到古老的哀愁而懷念故去的人,我的心徘徊而躊躇。梁棟屋宇都歷歷存在而沒有絲毫損毀,故人的形容和精神已遠逝不知所去。當年李斯受罪被殺,為著不能再牽黃犬出上蔡門打獵而戀戀不捨,歎息長吟。我哀悼嵇生將要永辭世間的最後一刻,回顧日影再一次彈響鳴琴。人生的緣分遭際聊寄於瞬間的領悟遇合,剩下的美好生命托付給哪怕只有一寸的光陰。我聽到笛子的聲音爽朗慷慨,彷彿嵇生絕世的清音得以重臨。我的車駕將重新起程,於是執筆寫下此刻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