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三國演義》中,表現諸葛亮的絕頂智慧和奇謀妙計的精采片段如明珠貫連,層見迭出。其中,「空城計」(第95回)可以說是後半部書中最富有浪漫主義色彩的一段,數百年來,早已膾炙人口,婦孺皆知。
歷史上曾經流傳有關諸葛亮使用「空城計」的傳說。羅貫中看中了這個傳說,把它納入諸葛亮首次北伐的情節系列中,作為諸葛亮與司馬懿鬥智的起點,經過精心虛構加工,創造出了一個撼人心魄的生動情節。
小說第95回後半,寫諸葛亮命馬謖等鎮守街亭去後,一直擔心眾將不是司馬懿的對手。很快,他收到王平使人送來的安營形勢圖本,不禁大驚,斷定街亭有危。正當他準備派楊儀替回馬謖之時,街亭失守的消息已經傳來。這就意味著蜀軍的咽喉要道已被切斷,繼續進兵已不可能。諸葛亮急忙調兵遣將,安排撤退,並親自領兵五千到西城縣搬運糧草。這樣,情節一開始就以急驟的節奏,烘托出緊張的氣氛。
緊接著,作品的緊張氣氛更加濃重,十餘次探馬連連來報:「司馬懿引大軍十五萬,望西城蜂擁而來!」真是變生倉促,出人意料。此時,「孔明身邊別無大將,只有一班文官,所引五千軍,已分一半先運糧草去了,只剩二千五百軍在城中。」雙方力量對比如此懸殊,要打,打不過;要守,守不住;要跑,跑不掉。眼看大隊魏軍呼嘯而來,掀起的塵土已經逼近西城,形勢真是萬分危急! 面對這似乎上天無路入地無門的絕境,諸葛亮身邊的眾官「盡皆失色」,讀者的心弦也頓時繃緊,為諸葛亮捏著一把冷汗: 這位足智多謀的大軍事家,此時會不會計竭力窮呢?
就在這「黑雲壓城城欲摧」的驚險關頭,諸葛亮採取了大大出乎人們意料的行動,他傳下命令:「將旌旗盡皆隱匿;諸軍各守城鋪,如有妄行出入,及高言大語者,斬之! 大開四門,每一門用二十軍士,扮作百姓,灑掃街道。如魏兵到時,不可擅動。」接著,他本人「披鶴氅,戴綸巾,引二小童攜琴一張,於城上敵樓前,憑欄而坐,焚香操琴」。這就是堪稱千古奇謀的「空城計」。
諸葛亮這一著,當然是十分大膽,十分冒險的。如果他的對手是個有勇無謀的莽夫,不顧一切地揮兵進攻,諸葛亮和他手下的眾官都得乖乖地束手就擒。然而,率領大軍來到西城的卻偏偏是精通韜略、老謀深算的司馬懿,他可不是那種年輕氣盛的冒失鬼! 當他看到諸葛亮在城樓上滿面微笑,焚香操琴,城門又是那般佈置,不禁大為生疑。在他看來,面前的西城不是一座易於奪取的空城,而是一座暗藏殺機的堡壘。於是,西城縣前出現了奇妙的對峙局面:一方是勢單力薄,只好死中求活,一方是兵強馬壯,反倒止步不前。蜀軍官兵提心吊膽,大氣也不敢出;魏軍將士莫名其妙,不知主帥為何不下令攻城。霎時間,戰馬停止了嘶鳴,鼙鼓忘記了擂動,連空氣也似乎不再流動……這真是戰爭史上難以想像的奇觀!
兩軍的對峙實際上是兩位主帥智慧的較量,意志的搏鬥。經過短暫的狐疑,司馬懿惶恐了,連忙下令退軍。其子司馬昭問道:「莫非諸葛亮無軍,故作此態?」司馬懿卻拒絕考慮這種可能性,教訓兒子道:「亮平生謹慎,不曾弄險。今大開城門,必有埋伏。我兵若進,中其計也。汝輩豈知?宜速退。」就這樣,魏兵迅速退去,蜀軍化險為夷,諸葛亮的心情為之一鬆,欣然撫掌而笑,眾官則在這令人目眩的急劇變化中驚出了一身冷汗……司馬懿呢?當他領著大軍向武功山撤退之時,忽聽山後喊殺聲連天,早被諸葛亮安排作為疑兵的張苞、關興兩員驍將先後殺出。緊張之中,司馬懿辨不清虛實,以為諸葛亮真有埋伏,越發認為自己撤得對。於是魏軍盡棄輜重,倉惶敗走,而蜀軍則趁機安然撤回漢中。至此,諸葛亮的「空城計」獲得了完全的成功。
「空城計」是諸葛亮與司馬懿之間第一次面對面的鬥智斗謀,它為這兩大軍事家後來反覆進行的變幻無常的較量定下了基調,給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為什麼「空城計」能夠成功?首先,這是因為諸葛亮善於隨機應變,因勢利導。誠然,在軍事上小心謹慎,穩紮穩打是有必要的,但是,在瞬息萬變的戰場上,在敵我雙方競相爭奪戰爭的主動權以求戰勝對方之際,特別是在敵強我弱的形勢下,要想絕對不冒險是不可能的。優秀的軍事家不僅要會「守常」,而且要會「用奇」。從諸葛亮當時所處的形勢來看,如不冒險,就只有等著當俘虜。何況諸葛亮並非盲目地冒險,而是在掌握敵軍統帥司馬懿的個性、氣質的基礎上施用妙計。可以說,「空城計」是在特定的時間、特定的地點、特定的條件下的產物。《孫子兵法》云:「善出奇者,無窮如天地,不竭如江河。」(《兵勢篇》)「兵無常勢,水無常形,故因敵變化而取勝者,謂之神。」(《虛實篇》)因此,「空城計」的成功,乃是「兵不厭詐」軍事原則的勝利。
其次,「空城計」的成功,又是「知己知彼」軍事原則的勝利。《孫子兵法》云:「知彼知己者,百戰不殆;不知彼而知己,一勝一負,不知彼,不知己,每戰必殆。」(《謀攻篇》)作為《三國演義》中的兩大軍事家,諸葛亮和司馬懿都力求做到知己知彼,而又有所區別。司馬懿從多年的經驗中,特別是從諸葛亮北伐時不從子午谷逕取長安的事實中,深知諸葛亮「平生謹慎,不曾弄險」,可以說他對諸葛亮是「知」的;但是,他對諸葛亮又「知」得不透,因而想不到諸葛亮竟然在他面前冒了一次大大的風險。諸葛亮則不僅知彼知己,而且知彼之知己,對司馬懿的心理特徵把握得十分透徹,正如他事後對眾官所解釋的,「此人料吾生平謹慎,必不弄險;見如此模樣,疑有伏兵,所以退去。」兩相對照,諸葛亮確實比司馬懿高出一籌。當司馬懿得知上了諸葛亮的當時,他自己也不得不承認:「吾不如孔明也!」
「空城計」這一篇章,充分顯示了諸葛亮性格的多樣性,不同的性格側面統一在同一個人物身上,正體現了生活的辯證法,藝術的辯證法。對此,毛宗崗作了精闢的分析:「惟小心人不做大膽事,亦惟小心人能做大膽事。魏延欲出子午谷,而孔明以為危計,是小心者惟孔明也。坐守空城只以二十軍士掃門,而退司馬懿十五萬之眾,是大膽者亦惟孔明也。孔明若非小心於平日,必不敢大膽於一時。仲達不疑其大膽於一時,正為信其小心於平日耳。」(第95回回評)
「空城計」在情節上大起大落,驟張驟弛,讀者時而凝神屏氣,時而會心微笑,情緒始終被情節的發展所牽動。諸葛亮的「空城計」雖然來得奇妙,但由於在此以前的大量情節已使諸葛亮的神機妙算深入人心,作者又作了必要的交代,因而讀者覺得奇而不怪,一切都在情理之中。綜觀全篇,諸葛亮的臨危不懼、從容不迫、雍容高雅,司馬懿的老謀深算、私心自用,都表現得栩栩如生。難怪這一片段會成為千古傳誦的名篇!
應該看到,作者是在蜀軍遭到街亭之敗,首次北伐的成果全部喪失之後來寫「空城計」這一片段的,儘管諸葛亮的「空城計」只不過是一次小小的勝利,遠遠無法彌補大敗的損失,但它卻大大沖淡了蜀軍戰敗的影響,使讀者在心理上感到蜀軍似乎是轉敗為勝,覺得諸葛亮似乎是不可戰勝的。這種「敗中寫勝」的藝術手法,是《三國演義》戰爭描寫的一個重要特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