揭秘乾隆晚年與大臣尹壯圖打的一場荒唐賭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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揭秘乾隆晚年與大臣尹壯圖打的一場荒唐賭局

國學小知識

按理說,王亶望案這樣嚴重的案子發生在眼前,應該足以驚醒皇帝的盛世迷夢。事實是皇帝仍然渾然不覺。越到老年,皇帝越形成一個心理定勢:形勢總是大好的,成績總是主要的,問題總是局部的。他多年經營的江山,是鐵打不破的。雖然乾隆晚年連續爆發多起貪污大案,皇帝仍然認為這些不過是一個指頭的問題,並且經過發現和處理,就已經解決了。

那麼,為什麼天下人都看得清清楚楚,只有老皇帝視而不見呢?是他老到昏聵了嗎?不盡然。一個重要的原因是晚年的老皇帝成了徹頭徹尾的「洞穴人」。

「長期執政的人容易形成一種『權力幻覺』……權力成為一個洞穴,而這個權勢人物就成為穴居人。他是自己權力的俘虜。他看到的、聽到的,都是支撐權力的正面信息,負面的信息都作為錯誤的信息被清洗掉了。在他的周圍形成了一個機制,它自動地過濾掉錯誤的信息,輸入正確的信息。在此情況下,這個領袖往往無法正確地看待自己和世界,他甚至都無法對自己的力量形成恰當的符合實際的判斷。」

中國的專制者極易成為「洞穴人」。因為他周圍聚集著大量以窺測他心思為生的人。即使是最愚蠢的人,也知道諛言比批評更容易入耳。因此,最高權力所有者很容易被大量的正面信息所洗腦。這就是為什麼我們可以見到許多官員在掌握權力之前行為做派都很正常,甚至不乏理智精明,而一旦握了重權,馬上滿面紅光而滿腦糨糊。

乾隆早年對臣下的欺騙伎倆十分警惕,「難眩以偽」。而到了晚年,他的自信心越來越膨脹,喜諛惡直之弱點逐漸暴露。大臣們自然也就窺測風向,報喜不報憂。對專制者來說,從「精明太過」到「顢頇糊塗」,中間並沒有什麼鴻溝,只需要心態稍作轉變。在大量的「正面報道」的包圍下,他對尹壯圖這一激烈的「負面報道」產生無比憤怒也就可以理解了。在公佈尹壯圖奏折的同時,乾隆連篇累牘,從頭加以反駁:

乾隆

尹壯圖說天下吏民,多蹙額興歎。這絕無可能。因為我即位五十五年來,對天下百姓天恩高厚,史無前例。六次普免錢糧,無數次賑濟災民。不惜巨資,修築海塘河工保衛百姓生命安全。「偏災賑恤,蠲貸頻施,以及修築河工海塘,捍衛民生,所費何止萬萬。而普免天下錢糧四次、漕糧二次,為數又不啻數千萬萬,孚惠閭閻,有加無已。朕歷觀史冊,自勝國以溯漢初,僅有漢文帝賜農民田租之半,史臣已侈為美談,從未有如我朝普免正供再三再四者。朕愛養黎元,如傷在抱,惟恐一夫不獲,施惠猶以為不足,是以宵旰憂勞,勤求民瘼,迨今年逾八秩,猶日孜孜,無事無時不以愛民為念,雖底小康,猶懷大惕,從不肯矜言示惠。」大清天下,政治穩定,經濟發展,人民生活已經達到小康。因此,廣大人民對朝廷是感恩戴德的,絕不會有「蹙額興歎」之情事。

至於尹壯圖所說的官場腐敗、各地虧空,皇帝認為這也是一葉障目,以偏概全。事實上,如果歷史地、全面地、本質地看,當今這個時代,是歷史上最清廉的時期。不但超越歷代,而且也遠優於皇祖皇父時期:「康熙、雍正年間,雖法度嚴明,吏治整飭,尚不免有明珠、徐乾學、索額圖、噶禮、隆科多、年羹堯諸臣竊權交結,鄂爾泰、田文鏡、李衛亦尚有三家鼎峙之說。」而乾隆年間,懲貪之嚴厲前所未有,各地官員凜如冰淵,絕大多數不敢犯法。即使有一二膽大之徒,也馬上遇到嚴懲:「自朕臨御以來……其有貪婪不法如王亶望、陳輝祖、國泰、郝碩諸人,一經敗露,無不立寘典刑,天下各督撫當此吏治肅清之際,即有不肖之心,亦必默化潛移,豈敢以身試法!夫各督撫……倘謂藉端賠項派累屬員,則斷斷不敢為此……」

因此,目前大清的形勢是史上最好,是一片大好而不是小好,而且還會越來越好,好得不能再好。

那麼,尹壯圖為什麼還要閉著眼睛瞎說呢?

在上諭中,皇帝公開分析說,尹壯圖此舉出自如下卑鄙動機:他自揣學問才幹均屬平庸,在朝廷不能升為侍郎,外放派不到學政,至於尚書、督撫的職位更難夢想,所以想借此奏折顯示才能,或許能僥倖錄用,又可借盤查為名,沿途進行恐嚇訛詐,希望得到賄賂好處,可以名利兼收,此等居心,豈能逃得了朕的洞察?

打賭還沒有見出分曉,皇帝先進行一通人身攻擊,其氣急敗壞之心態袒露無遺。

皇帝更趨氣壯地與尹壯圖擺下了擂台,要公開較量一場。然而遊戲規則卻是不公平的。

如果要戳穿「乾隆盛世」的紙糊外衣,辦法很簡單。暗訪一下,形勢立判。

尹壯圖也是這樣想的。

然而皇帝卻不給他這個機會。皇帝明確拒絕了尹氏「密往查訪」的要求,理由是「無此政體」。

其實,老皇帝雖然不願意聽到任何批評之聲,但是他心裡也很清楚,當今天下並非沒有可議之處。尹壯圖所說的吏治廢弛,倉庫虧空,在某些局部也確實存在。此前的乾隆五十一年(1786年),他就曾經派阿桂、曹文植等到浙省查辦過府庫虧空案。而雲南一省現在虧空100萬兩,這也是乾隆明確掌握的。如果真的派尹壯圖進行暗訪,那麼難保不查出幾處虧空,他的面子往哪裡放!

皇帝和尹氏的分歧點並不在於虧空的有無,而在於,皇帝認為,這些現象是局部的、可控的,並不影響大清政治的光榮和偉大。皇帝和尹氏打這個賭,就是為了反擊那些惡意唱空大清政局的不和諧聲音。因此,採取點小小手腕,也是必須的。所謂「行大事不拘小節」。

因此,皇帝從大局出發,高屋建瓴地做出了一系列相關決策:

第一,拒絕尹氏「密往查訪」。非但不允許密查,還規定尹壯圖每到一處,朝廷先五百里通知地方官。

第二,在尹氏出發前,發出通諭,給全國官員打一劑預防針,以防大家思維混亂。皇帝在上諭中點明打這個賭的目的,是以尹氏為反面教員,對全國臣民上一次形勢教育課,以為無識之徒戒。皇帝說,令尹氏盤查盤查的結果必然是用事實「服其心」。「若所盤查倉庫毫無虧缺,則是尹壯圖以捕風捉影之談為沽名釣譽之舉,不但誣地方官以貪污之罪,並將天下億兆民人感戴真誠全為泯沒。而朕五十五年以來子惠元元之實政實心,幾等於暴斂橫征之世。」尹氏的罪惡,因此會大白於天下。

瞭解中國政治的人都知道,如此盤查,當然什麼東西也查不出來。在「大是大非」面前,地方官絕不會有半點含糊。因此,尹壯圖還沒有出發,這個賭局事實上勝負已定。

但是,形式還不得不走。皇帝諭旨一下,戶部侍郎慶成就帶著尹壯圖上路了。老皇帝因為生氣而特別刻薄,在諭旨中還特別說明,慶成是因公出差,一切費用國家報銷。尹壯圖是自願前去盤查,自找多事,所以不能給他提供差旅費,一路花費由他自己負責,以示國家大公。

慶成官轎儀仗在前,尹壯圖騎著匹騾子孤零零地跟在後面,第一站來到了山西大同。

「檢查」的結果當然毫無懸念。地方官員領著兩位檢查官,一個個打開糧倉銀庫,一本本打開賬目,果然倉庫銀兩「絲毫並不短少」,所儲糧食「石數亦屆相符」。檢查完畢,地方官領著慶成去看石窟,留下尹壯圖一個人在旅館裡寫匯報材料。

再不知趣的人也知道現在應該怎麼辦。老實倔強的尹壯圖終於學會說謊了。他用極為認真的語氣,詳細匯報了檢查過程以及結果。然後,他無比沉痛地總結說,自己以道聽途說的材料來「冒瀆聖聽」,實在是喪心病狂,「戇愚」之至。經過皇帝的玉音和事實的雙重教育,他深刻認識到自己對大清天下的認識是徹底錯誤的。山西大同一處如此,自然證明全國處處皆然。當今天下府庫充實,自不待言。現在形勢已經明朗,因此就不打算耽誤皇帝的寶貴時間了,「懇即回京治罪」,讓皇帝早些把自己投入大牢,好省下心思來辦別的大事。

按理說,事情到此,皇帝已經達到了目的,此事可以告一段落了。然而皇帝並不滿意。比賽剛剛開始,尹壯圖就應聲倒地,顯然是用假死來逃避打擊。皇帝一定要把尹壯圖拉起來,迫使他繼續打下去,直到打得他真正心服口服,整得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才算解氣。

乾隆五十五年(1790年)十二月初三,皇帝發佈上諭,說尹壯圖要求事情就此結束,這是面服心不服,想以「半途而返」的姿態,造成「抗疏錚諫,朕不能容受直言」的假象,他罵尹壯圖此舉「居心巧詐,殆不可問」!皇帝說,尹氏要回京,我偏不讓他回來。因為「一省查無虧缺,恐不足以服其心,尚當前赴山東及直隸正定、保定等處」。一定要讓他心服口服後,再定他的罪。

「居心巧詐」這句詈罵一出口,老皇帝積累了多日的邪火噴薄而出,接下來又把尹氏從頭到腳細細罵了一頓。皇帝也真有閒心,他把尹氏幾次的奏折又讀了一遍,挑出了兩個用詞不當之處,然後說,尹壯圖因為升不了官外放不了學政而怨恨朝廷。其實不是朝廷不想重用他,而是因為他才學實在有限,這樣白字連篇的人,豈能外放學政擔當教育士子的重任?

皇帝還推測說,尹壯圖當初提出要密查,其實主要是想到淮揚一帶敲詐鹽商們。因為那一帶鹽商都是巨富,如果尹氏以欽差大臣的聲威一恫嚇,他們必定會大加賄賂,尹氏就能名利雙收了。

連諷帶刺痛快淋漓地挖苦譏笑尹氏一通後,皇帝大罵道,這類伎倆就是庸主也不會受騙,還想拿來騙他?真是沒長眼睛,活該倒霉!「若朕燭照所及,情偽周知,小人心術,早已洞見肺肝!」

罵夠了的皇帝突然又想到了一個問題:他怕嚴責之下,尹壯圖畏罪尋死,不能完整地起到反面教員的作用。所以他在上諭中要慶成轉告尹氏,不會殺他的頭,叫他好好活著,配合朝廷:「謬妄之處,固難辭咎,然究系愚昧無知,其罪斷不至死,亦不值治以重罪。」皇帝大開宏恩,上一次說不能給尹氏報銷出差費,但現在考慮到他是窮書生,帶的盤費大概不會多,如果不夠用,讓慶成在出差費中酌情分一些給他,讓他健健康康地回來,好接受最後的處理。

沒有辦法,尹壯圖只好硬著頭皮,跟著慶成繼續這哭笑不得的「全國大檢查」。

他一邊檢查,皇帝還一邊不停地給他寫信,問他「途中見商民蹙額興歎狀否?」全國人民的精神狀態到底怎麼樣?大家對大清政權支不支持?

尹壯圖知道,自己接下來的任務就是用自己的嘴徹底否定自己那道惹事的奏折。因此,接下來這一路,尹壯圖都忙於絞盡腦汁,撰寫大量考察報告匯報給皇上。

在報告中,他一再奏稱:「目見商民樂業,絕無蹙額興歎情事。」「經過州縣地方,百姓俱極安帖。隨處體察,毫無興歎情事。」

在報告中,他用大量篇幅,一次次「如實」報告沿途見聞,熱情歌頌大清王朝的富庶安定,人民的安居樂業:

目擊各省庫項豐,他儲充足,並無絲毫短缺,而往來數千里內復見商賈士民安居樂業,共享昇平,實無地方官滋擾之事。

所過淮、揚、常、鎮,以及蘇州省會,正當新年慶賀之時,溢巷摩肩,攜豚沽酒,童叟怡然自樂,未聞有官吏滋擾之事。

…………

「全國大檢查」結束之後,尹壯圖再次上書,表示徹底認罪,「自承虛誑,奏請治罪」。說自己「業已傾心帖服,可否懇恩,即令回京待罪」?

這些匯報符合皇帝的期望。皇帝帶著大獲全勝的滿足總結處理此案。

乾隆五十六年(1791年)正月初十,乾隆發表長篇上諭,「令慶成帶同赴山西、直隸、山東、江南等省,盤查倉庫,俱無虧短,是尹壯圖逞臆妄言,其罪已無可逭」……

皇帝總結此案,從頭道來,說尹壯圖原為內閣學士,只是因為雲南沒有大員,皇帝才破格予以提拔,要說他的才幹學問,當閣學已屬僥倖,還想往上爬,「其希榮卑鄙之念,朕早已灼見其肺肝」。因此而污蔑國家政治,其罪甚大。

不知為什麼,皇帝總覺得這樁罪過雖然「甚大」,卻還是不足以服眾。他百般羅織,力圖把尹氏徹底搞臭。

反覆推求之下,皇帝又提出了新的問題:尹壯圖當初由北京丁憂回籍雲南,只應該經過直隸、河南、湖廣、貴州等省,怎麼會經過江、浙、廣西各省?

皇帝自問自答:自然故意繞道各處,與地方官交往,以便打秋風,必須老實交代。

這個指責皇帝也知道不十分有力,因為畢竟只是推測,沒有人證物證。不過他還有更有力的武器。經過調查,皇帝發現尹壯圖年過70歲的老母仍在故鄉雲南生活。皇帝說,孝道乃人倫之首。作為孔孟之徒,既然你不能將老母接來北京,就應辭職回鄉供養。而尹氏二者都不選擇,一個人在京做官,「乃竟戀職忘親,棄之不顧,尚得謂之人類乎?尹壯圖不但無君,而無親,人倫喪失,豈可忝居朝列,玷辱縉紳?尹壯圖著革職,交與慶成押帶來京,交刑部治罪」。

無君無親,罪過還有比這更大的嗎?

這麼大的罪,應該如何處理呢?大臣們經過多次商議,按照「挾詐欺公,妄生異議律」(製造假象欺騙政府,故意提出非法建議的罪名),提出應該將尹壯圖判處死刑。

二月初四,乾隆對此案做了終審判決。皇帝做事,向來注意既要達到目的,又要籠絡人心。出人意料地,皇帝採取了打擊批判從嚴,組織處理從寬的原則。皇帝說,大家對尹壯圖的量刑是十分正確的,尹氏所犯大罪,即便不殺頭,也應該充軍。

但是皇帝特別仁慈,他尹壯圖雖然卑鄙無恥,心懷惡意,但皇帝肚量如海,風格太高,「不妨以謗為規」,無則加勉而已。因此「著加恩免治其罪,以內閣侍讀用,仍帶革職留任,八年無過,方准開復」。

那意思是說,原本是「敵我矛盾」,不過按「內部矛盾」處理。降級使用,從副部級降為司局級。因內閣侍讀並無缺額,尹壯圖被安排為禮部主事。

說來有趣,皇帝此時忘了他把尹壯圖「戀職忘親」列為定罪的重要理由,處理起來居然讓他繼續在京任職,與母親分離。

倒是尹壯圖知趣,一通感激涕零之後,他以侍奉老母為由,申請辭職。辭呈一上,皇帝無法拒絕,只好放他回家。乾隆五十七年(1792年)八月,尹氏領了聖恩,捲了鋪蓋回老家養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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