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延巳(903年—960年),字正中,一字仲傑,南唐吏部尚書馮令頵之長子。其先彭城人,唐末避亂南渡,其祖父遷居於歙州(新安)休寧馮村(今安徽省休寧縣馮村)。其父令頵追隨南唐烈祖李忭,南唐建國後出任吏部尚書,安家於廣陵(今江蘇省揚州市),故史書稱其為廣陵人。他的詞多寫閒情逸致,文人的氣息很濃,對北宋初期的詞人有比較大的影響。宋初《釣磯立談》評其「學問淵博,文章穎發,辯說縱橫」,有詞集《陽春集》傳世。那麼下面本站小編就為大家帶來馮延巳的《鵲踏枝·梅落繁枝千萬片》,一起來看看吧!
鵲踏枝·梅落繁枝千萬片
馮延巳〔五代〕
梅落繁枝千萬片,猶自多情,學雪隨風轉。昨夜笙歌容易散,酒醒添得愁無限。
樓上春山寒四面,過盡征鴻,暮景煙深淺。一晌憑欄人不見,鮫綃掩淚思量遍。
上半闋開端「梅落繁枝千萬片,猶自多情,學雪隨風轉」,僅只三句,便寫出了所有有情之生命面臨無常之際的縫縫哀傷,這正是人世千古共同的悲哀。首句「梅落縈枝千萬片」,頗似杜甫《曲江》詩之「風飄萬點正愁人」。然而杜甫在此七字之後所寫的乃是杯且看欲盡花經眼」,是則在杜甫詩中的萬點落花不過仍為看花之詩人所見的景物而已;可是正中在「梅落繁枝」七字之後,所寫的則是「猶自多情,學雪隨風轉」,是正中筆下的千萬片落花已不僅只是詩人所見的景物,而儼然成為一種隕落的多情生命之象喻了。而且以「千萬片」來寫此一生命之隕落,其意象乃是何等繽紛,又何等淒哀,既足可見隕落之無情,又足可見臨終之繾綣,所以下面乃徑承以「猶自多情」四字,直把千萬片落花視為有情矣。至於下面的「學雪隨風轉」,則又頗似李後主詞之「落梅如雪亂」。然而後主的「落梅如雪」,也不過只是詩人眼前所見的景物而已,是詩人所見落花之如雪也;可是正中之「學雪隨風轉」句,則是落花本身有意去學白雪隨風之雙轉,其本身就表現著一種多情繾綣的意象,而不僅是寫實的景物了。這裡所寫的不是感情之事跡,而表達的卻是感情之境界。所以上三句雖是寫景,卻構成了一個完整而動人的多情之生命隕落的意象。下面的「昨夜笙歌容易散,酒醒添得愁無限」二句,才開始正面敘寫人事,而又與前三句景物所表現之意象遙遙相應,笙歌之易散正如繁花之易落。花之零落與人之分散,正是無常之人世之必然的下場,所以加上」容易」兩個字,正如晏小山詞所說的「春夢秋雲,聚散真容易」也。面對此易落易散的短哲無常之人世,則有情生命之哀傷愁苦當然乃是必然的了,所以落花既隨風飄轉,表現得如此繾綣多情,而詩人也在歌散酒醒之際添得無限哀愁矣。「昨夜笙歌」二句,雖是寫的現實之人事,可是在前面「梅落繁枝」三句景物所表現之意象的襯托下,這二句便儼然也於現實人事外有著更深、更廣的意蘊了。
下半闋開端之「樓上春山寒四面」,正如後一首《鵲踏枝》之「河畔青蕪」,也是於下半闋開端時突然盪開作景語。正中詞往往忽然以閒筆點綴一二寫景之句,極富俊逸高遠之致,這正是《人間詞話》之所以從他的一貫之「和淚試嚴妝」的風格中,居然著出了有韋蘇州、孟襄陽之高致的緣故。可是正中又畢竟不同於韋、孟,正中的景語於風致高俊以外,其背後往往依然含蘊著許多難以言說的情意。即如後一首之「河畔青蕪堤上柳」,表面原是寫景,然而讀到下面的「為問新愁,何事年年有」二句,才知道年年的蕪青、柳綠原來正暗示著年年在滋長著的新愁。這一句的「樓上春山寒四面」,也是要等到讀了下面的「過盡征鴻,暮景煙深淺」二句,才能體會出詩人在樓上凝望之久與悵惘之深,而且「樓上」已是高寒之所,何況更加以四面春山之寒峭,則詩人之孤寂淒寒可想,而「寒」字下更加上了「四面」二字,則詩人的全部身心便都在寒意的包圍侵襲之下了。以外表的風露體膚之寒,寫內心的淒寒孤寂之感,這也正是正中一貫所常用的一種表現方式,即如後一首之「獨立小橋風滿袖」、此一首之「樓上春山寒四面」及《拋球樂》之「風人羅衣貼體寒」,便都能予讀者此種感受和聯想。接著說「過盡征鴻」,不僅寫出了凝望之久與瞻望之遠,而且征鴻之春來秋去,也最容易引人想起蹤跡的無定與節序的無常。而詩人竟在「寒四面」的「樓上」,凝望這些漂泊的「征鴻」直到「過盡」的時候,則其中心之悵惘哀傷,不言可知矣。然後承之以「暮景煙深淺」五個字,「深淺」二字,正寫出暮煙因遠近而有濃淡之不同,既曰「深淺」,於是而遠近乃同在此一片暮煙中矣。這五個字不僅寫出了一片蒼然的暮色,更寫出了高樓上對此蒼然暮色之人的一片悵惘的哀愁。於此,再反顧前半闋的「梅落繁枝」三句,因知「梅落」三句,固當是歌散酒醒以後之所見,而此「樓上春山」三句,實在也當是歌散酒醒以後之所見;不過,「梅落」三句所寫花落之情景極為明白清晰,故當是白日之所見,至後半闋則自「過盡征鴻」表現著時間消逝之感的四個字以後,便已完全是日暮的景色了。從白晝到日暮,詩人為何竟在樓上凝望至如此之久,於是結二句之「一晌憑欄人不見,鮫綃掩淚思量遍」,便完全歸結到感情的答案來了。「一晌」二字,張相《詩詞曲語辭彙釋》解釋為「指示時間之辭,有指多時者,有指暫時者」,引秦少游《滿路花》詞之「未知安否,一晌無消息」,以為乃「許久」之義,又引正中此句之「一晌憑欄」,以為乃「霎時」之義。私意以為「一晌」有久、暫二解是不錯的,但正中此句當為「久」意,並非「暫」意,張相蓋未仔細尋味此詞,故有此誤解也。
綜觀這首詞,如上所述,既自白晝景物直寫到暮色蒼然,則詩人憑欄的時間之久當可想見,故曰「一晌憑欄」也。至於何以憑倚在欄杆畔如此之久,那當然乃是因為內心中有一種期待懷思的感情的緣故,故繼之曰「人不見」,是所思終然未見也。如果是端己寫人之不見,如其《荷葉杯》之「花下見無期」、「相見更無因」等句,其所寫的便該是確實有他所懷念的某一具體的人;而正中所寫的「人不見」,則大可不必確指,其所寫的乃是內心寂寞之中常如有所期待懷思的某種感情之境界,這種感情可以是為某人而發的,但又並不使讀者受任何現實人物的拘限。只因為端己在寫「人不見」時,同時所寫的乃是「記得那年花下」及「絕代佳人難得」等極現實的情事;而正中在寫「人不見」時,同時所寫的則是春山四面之淒寒與暮煙遠近之冥漠。端己所寫的,乃是現實這情事;而正中所表現的,則是一片全屬於心靈上的悵惘孤寂之感。所以正中詞中「人不見」之「人」是並不必確指的。可是,人雖不必確指,而其期待懷思之情則是確有的,故結尾一句乃曰「鮫綃掩淚思量遍」也。「思量」而曰「遍」,可見其懷思之情始終不解,又曰「掩淚」,可見其懷思之情悲苦哀傷。曰「鮫綃」,一則可見其用以拭淚之巾帕之珍美,再則用泣淚之人所織之綃巾來拭淚,乃愈可見其泣淚之堪悲,故曰「鮫綃掩淚思量遍」也。其實正中此詞,原來所寫的乃是一種感情之境界,而並未實寫感情之事跡。
全詞充滿了象喻之意味,因此末句之為男子口吻抑為女子口吻,實在無關緊要,何況美人、香草之托意,自古而然,「鮫綃掩淚』『一句,主要的乃在於這幾個字所表現的一種幽微珍美的悲苦之情意,這才是讀者所當用心去體味的。這種一方面寫自己主觀之情意,而一方面又表現為托喻之筆法,與端己之直以男子之口吻來寫所歡的完全寫實之筆法,當然是不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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