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商隱(約813年~約858年),字義山,號玉谿生,懷州河內(今河南省沁陽市)人。晚唐著名詩人,和杜牧合稱「小李杜」。其擅長詩歌寫作,駢文文學價值頗高。其詩構思新奇,風格穠麗,尤其是一些愛情詩和無題詩寫得纏綿悱惻,優美動人,廣為傳誦。但部分詩歌(以《錦瑟》為代表)過於隱晦迷離,難於索解,至有「詩家總愛西昆好,獨恨無人作鄭箋」之說。那麼下面本站小編就為大家帶來李商隱的《夜飲》,一起來看看吧!
夜飲
李商隱〔唐代〕
卜夜容衰鬢,開筵屬異方。
燭分歌扇淚,雨送酒船香。
江海三年客,乾坤百戰場。
誰能辭酩酊,淹臥劇清漳。
借酒澆愁,大概是中國文人最常見的消愁方式了。一生沉浮於牛李黨爭漩渦之中的李商隱,常年寄人籬下,滿腹憂鬱,一直坎坷不遇,自然也與酒結成了好友。這首《夜飲》詩,就抒發了他遠在異鄉,身患疾病,借酒消愁的苦悶、悲涼心情。
「卜夜容衰鬢,開筵屬異方」,詩的頭兩句就道出了他心中的這種苦悶,為全詩打上了一層哀怨、淒涼的底色。詩的首句用的是《左傳·莊公二十二年》的典故,陳敬仲為齊國工正(春秋時掌管百工和官營手工業的官),一次,他請桓公飲酒。桓公在酒宴上喝得很痛快,天黑時,桓公命令舉火繼飲。陳敬仲辭謝說:「臣卜其晝,未卜其夜。」後來便稱暢飲無度、晝夜不休的飲酒為「卜晝卜夜」。當然,李商隱這裡的「卜夜」並非指夜以繼日尋歡作樂的飲酒,而是用此典以扣詩題「夜飲」。對夜飲的原因詩人作了兩個解釋,一是「容衰鬢」。酒能傷身,催人衰老,尤其在心情不暢之時,更是如此,而自己此時雖然剛過四十,就已兩鬢斑白,恐怕只有在夜的玄衣之下,才能掩蓋自己未老先衰的情景了。二是「屬異方」。身為幕僚,遠在梓州,夜晚寂寞苦悶之時,自然更加思念家中的親人。當初「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夜雨寄北》)的美好想像,早已被現實擊得粉碎。此時詩人感受最為強烈的卻是「雞棲於塒,日之夕矣,牛羊下來」(《詩經·君子於役》),在這個最易引起遊子感傷的時刻,更促使他舉杯消愁。同時,這兩句詩還與那些「卜晝卜夜」歡快的飲酒形成一個鮮明的對比,進一步襯托出此時此地的夜飲不過僅僅是為了解脫「衰鬢」與「屬異方」的內心苦悶而已,其中深深地蘊含著詩人不得志而又難以道出的隱憂。
在這種心境狀況下飲酒,自然一切都是悲涼的,所以詩人接下去寫道:「燭分歌扇淚,雨送酒船香。」這兩句在手法上說是承「開筵」說夜飲,但更重要的還在於承「容衰鬢」與「屬異方」,更深一層地寫自己的心情。酒席筵上的歌舞在他人聽來、看來是歡快的,有著「舞低楊柳樓心月,歌盡桃花扇底風」(晏幾道《鷓鴣天》)的興奮。但在詩人耳中、眼中,歌聲是悲愴的,舞蹈是憂傷的,無心的蠟燭似乎也在垂淚,惟有酒飄散著醉人的芳香。詩的第四句用了《晉書·畢卓傳》中的典故:「卓嘗謂人曰:『得酒滿數百斛船,四時甘味置兩頭。右手持酒杯,左手持蟹螯。拍浮酒船中,便足了一生矣。』」典中之酒船,指的是盛酒之船,意思是嗜酒暢飲者以沉浸酒鄉為人生第一樂事。「酒船」還指船形的酒盞,如《松窗雜記》說:「一少年持酒船,……上連飲三銀船。」這裡的「酒船」當即指酒盞,也同時借用了畢卓「拍浮酒船中」之意。不過,詩人卻沒有畢卓那樣看透一切、放浪形骸的胸懷,只是欲象畢卓那樣沉浸酒鄉之中而忘卻現實的一切,忘卻胸中的煩惱與苦悶,這就決定了他只能舉「酒船」聞酒香、品酒香,而不會像畢卓那樣「拍浮酒船中便足了一生」,他還要走仕途、奔功名。所以,接下去的兩句詩,詩人筆鋒一轉,曲折含蓄地點出他夜飲,他心情苦悶的根本原因。
「江海三年客,乾坤百戰場。」這兩句詩直道身世。大中五年(851年),李商隱四十歲時,由徐州幕府歸京,又受聘於梓州幕府,至此在蜀地已三個年頭。但柳仲郢也並沒有格外重用他,三年來,李商隱仍然是一個名副其實的幕僚而已。這裡的「三年客」可以是實指,指在梓州幕中已經三年。同時,「三」在中國的數目字中含有多的意思,也可以指他多年在「江海」為客。可見,這一句詩實際又吐露了他一生大半時間為幕僚的身世。下句點明「江海三年客」的原因,是「乾坤百戰場」,意思是說,是天下的戰亂才使他多年為客在外。晚唐時期,世事多艱,外族入侵,宦官專政,藩鎮割據,戰火連年不息,而朝廷之內的黨爭又愈演愈烈,大唐王朝已明顯地露出日薄西山的局面。這句詩是感歎時事,但也在感慨自己的身世。馮浩《玉谿生詩集箋注》卷二說此詩「指事中兼含身世之感,非強摹悲壯之鈍漢也」,「借時事以兼慨世途也。」這兩句將自己的身世之感與國家前途聯結在一起,具有杜詩感慨世事的悲壯風格。但與杜詩相比,李商隱的重心似乎更多地落在個人多艱的命運上,故而又缺少杜詩的那種憂國憂民、振奮人心的精神。儘管如此,這兩句詩也在全詩憂怨的聲調中注入了悲壯的音響,顯示了詩人並非僅僅在感慨個人命運的多虞,沉醉於酒鄉。有此二句,全詩基調為之一振。
如果說,詩的五、六兩句將自己與國家的命運聯繫在一起而加以感歎的話,具有悲壯的色彩,那麼,最後兩句又完全落到了詩人自己身上:「誰能辭酩酊,淹臥劇清漳。」這兩句詩的意思當為「淹臥劇清漳,誰能辭酩酊」,之所以如此寫,是為了押韻,使句法有所變化。「淹臥劇清漳」是用三國時劉楨之典。劉楨是東平(今屬山東)人,他寄居山西時作的《贈五官中郎將》詩說:「佘嬰沈痼疾,竄身清漳濱。自夏涉玄冬,彌曠十餘旬。」抒發了久病異鄉內心的淒涼。此後,人們便以久病異鄉稱為「臥清漳」。也許這個典故太符合李商隱的身世了,因而他對此典有著特殊的愛好,在詩作中屢屢用及:「可憐漳浦臥,愁緒獨如麻」(《病中聞河東公樂營置酒口占寄上》);「楚雨含情皆有托,漳濱臥病竟無憀」(《梓州罷吟寄同捨》);「劉楨元抱病,虞寄數辭官」(《楚澤》);「如何此幽勝,淹臥劇清漳」(《崇讓宅東亭醉後沔然有作》)。倘若不曾特別觸動他的身世,他是不會在詩中這樣三番五次地用同一典故,而且還有完全相同的詩句出現在不同的詩中。同時;這也說明不論是入誰的幕府,詩人的心情也始終都是淒涼、悲傷的,在這首詩裡,他不禁又借用此典吟詠身世,可以想見他的心境是何等地悲苦,何等地淒涼,這又怎能不使他要以酩酊大醉來消遣自己的愁懷,來獲得暫時的解脫呢!結尾兩句,既扣題,又沉鬱蘊藉,十字當中包含了無限的辛酸悲痛,無限的身世之慨,命運之歎,耐人回味。
李商隱的詩以喜用典、善用典而著稱,曾被後人稱為「獺祭」。在這首短短的四聯八句詩中就用了三個典故。但這裡的用典卻並無堆砌的痕跡,而能將典故自然地融化在自己所要表達的情感之中,渾然無跡,恰到好處地寫出了他的身世,他的抑鬱情懷,增加了這首詩的含量。同時,這首詩句句寫飲酒,句句又不離自己的身世之慨,一唱三歎,抑揚轉合,「欲回天地」(《安定城樓》)而不能,卻不得不側身顯貴之列迎送應酬,強做笑臉的辛酸之淚,深深地浸透在字裡行間,讀來令人有迴腸蕩氣,淒斷欲絕之感,堪稱感慨身世中的佳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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