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坳裡的故事
生肖文化
求學的時候是最快活與最輕鬆無憂的時間,一生中,也許就只有那麼十幾年可以在其間渡過。猶記得,曾經有過那麼多的夢想,比如醫生為病者排患疾、比如老師教書育人、比如藝術家將自己的作品展現於人……太多的美妙彷彿一個太高的起點,讓我措手不及地接受大學畢業後一年的漫長等待。在我們的這個時代,已經沒有什麼名正言順的“上學-畢業-工作”了,一切都走入時代的正軌。
在大學裡,我是非師範院校的師範專業學生,過多地學習著書本理論,所以我平時就是不上課,考試也能拿到學期獎學金,於是有同學認為我是神。我總是用著一種不同常人的方式在學習和實踐,在畢業前的實習裡,帶了一個初一班一個月的語文課,我從來不備課,上課不用課本,要學生先預習新課,第二天以提問的方式,讓學生熟悉課本知識,把學習的主動權完全放在學生手裡,結果一周下來的學生測試,居然只有五個人及格,高分率1.5%。指導教師要我仔細想想出現這種狀況的原因,我無可置否,學生在短短時間內習慣不了我的教學方式,何況他們才接觸初中學習?所以我相信,如果我一直擔任教師工作,在教學上一定會有新的突破,因為現在提倡素質教育,而不是應試教育。但是我終不能證明自己的這種能力了,大學畢業一年後,通過競爭上崗,我走上了從政的道路,在一個小鎮的計生站掛任鎮所轄村之一的村主任助理,當起了名副其實的農民,走進了農民階級。這都是在此之前,我所始料不及的,可是人生價值總得有個地方去體現,在當時無可選擇的情況下,我只能走上為人民服務的道路,當起人民的公僕了。
由於分配在鎮計生服務站,第一天報到就被不知誰是領導,誰是一般幹部的三個女人拉下村去,他們分別一個瘦精精、一個胖呼呼而豐滿、一個頭髮亂糟糟走著內八字腳,那一胖一瘦看起來都挺精明的樣子,那外形不大整齊的卻有些讓人忍俊不禁。鎮裡下隊是出車的,坐在車上前往目的地時,她們說是去搞婦女孕、環情檢查。到了村就跟著他們瞎走,也不知哪村是哪村,只曉得走了一家又一家,一會東家,一會西家,進得有人在家的門去,就讓那家的年青女子弄些乾淨的尿液來,然後用一種藍白色的細長紙條插進尿液裡,不一會就出現紅色反應條,最後那個大內八字腳的拿出一個小紅本子來寫上些什麼,遞給那被檢查的年青女人,要她收撿好。就到下一家去了,我詫異,這就叫做婦女孕、環情檢查?邊走邊看著,那三個女人都叫我多學著些,以後就是我自己一個人負責了。我的嘴差點沒張成O型,原來農村工作就是這樣的?
那是一個佔地範圍比較寬廣的村子,共有七零八落的八個自然村寨,將我的“戰線”拉得很長。鎮領導將我送下村的那天,才發現居然是第一天上班到過的那個村子。不管怎麼樣,那天熟悉了幾個主要的村幹部,看了村裡給我安排的住處,然後吃了村裡熱情地安排一桌酒筵,大家叫著我小崔,灌下一碗當地的土酒,結果弄得我話都不會說了,什麼以後多多幫助、多多關心、多多教育的話全跑出來。那村長一聽,頓臉都拉了,我想他肯定是覺得我這大學生話都說不利落,敢情是來下放勞教的。領導們酒足飯飽後,就打道回府了,說是把我交給村裡了。看來我真是被下放了的知青,大學裡的一切夢想都要這個落後的村寨裡被一點點磨滅,讓我明白,走入生活就應該是這個樣子的,現實真的不等於理想。
其實下村的時間並不是很多的,隔三差五地自己出錢搭車(單位的公車是為領導安排的)到村裡,轉上二三個小時就算一天工作了,大部分時間都是在鎮政府裡參加一些大型的資料準備工作,應付即將到來的各種檢查。直到那年的七月裡下了一場大而長的暴雨,漲潮的洪水把大半個鎮區淹得一片汪洋。為了真實地統計災情,我風風火火地在村長的陪同下,把整個村子在一天之內走完了,和我同樣被累得氣喘噓噓的村長直埋怨我工作沒經驗,卻也只得跟著我滿村子走。我知道他的意思是我應該坐著等,他安排村小組長去做這些統計工作。這是我第一次走完全部村寨,每一個小組,每一塊田地。
村裡安排的那間小屋,我一次都沒有再進去過,記得第一次進去看到的那些見到人都毫無顧及出入的老鼠,總讓我不寒而慄。我只是在每個季度婦檢時,學著第一次下村時那三個女人的方法,給村裡年青的婦女搞簡單的婦科檢查。或是到村裡出出宣傳欄,公開一下有關的計劃生育政策或是指標。起初我到村裡,是很難找到檢查對象的,後來才有村民告訴我,因為不熟悉,許多人都以為我是來抓丁的(也就是把計生手術對像請去做手術)。不久之後,我和那些年青的婦女都熟悉了,誰家姓甚我誰,誰家有幾個小孩,什麼時候出生的,是否是計劃生育手術對像等都搞得一清二楚。在檢查時,也會像模像樣地通過其尿液觀察一些所謂的病情。同時,宣傳一下有關的計劃生育知識,打消未術者害怕被“捕”的顧慮。在手術對像中,每個符合結紮手術的女人們都極端地害怕,誰也不願意把健康的自己送去在肚子割上那麼一刀,雖然這種男女結紮手術,其實不過是將輸精或輸卵管捆綁或是剪斷捆綁。
村子裡有幾個村寨是在大山的最深處的。因為早在解放戰爭以前,這裡辦過一個礦廠,所以僅且只有一條大路可以直通山腳,再有就是山寨的盡頭那條順著小溪直流而下的山間小徑,直連鎮政府所在地。每次我踩著碎石鑲嵌的黃泥小徑,欣賞著一路的青山密林,走入村子最深處時,都會有種走進原始的感覺,那裡的村民太過於淳樸,走在路上遇見了,他們一臉憨厚地笑著,叫我崔同志或是崔村長,於是我渾身起雞皮,竟還是喜歡有人稱我為小崔的。寨子裡到處是放養的雞和狗,山上林子裡有馬和牛,村民有的在地裡勞作,有的在院子裡忙和,有的趕著豬兒亂跑,有的帶著小孫孫轉來轉去……一派世外田園的景象。農戶們總是很熱情的,有的時候還沒竄完整個寨子,飯就吃好幾頓了、茶 都喝好幾杯了,總是不好推辭的。有次同事打趣我,吃人不窮,脹破你狗肚。
小娥的家是我唯一沒有吃過飯的一戶人家。她的家在村子的最末端,其實也不是她家,是她男朋友的家。說是她男朋友,是因為她和他並沒有一紙婚約,只是二個人就這樣在一起了,而小娥是我工作的對象。小娥的家是一棟很老式的木石結構的二層房子,站在她家門口,看到門條上很多寫著咒語式的橫幅和字條,看不懂什麼意思的雨字頭文字,聽說屋主是一個四十歲左右半道士,頭髮留得老長,戴著道士標誌的帽子,老婆早年給他生了一女一男就跟人跑了,現在他獨自擺了張床,一人住在樓,自己開火做飯,更多的時候他喜歡外出“雲遊”每年年關才回來。在自己大塊的責任田里種糧食、種蔬菜,幾乎一年不愁沒吃的,有可能的話還送到集市上賣掉,賺些錢。好幾回我在上班的路上,看到他挑著一點點小菜,一搖三晃地在路上走著。
小娥是我們搞人口普查時清理出來的流動人口對象,那時我竟然不知道她在村裡住了一年之久,按普查規定,已算是常住人口了。小娥挺著大肚子,更招搖地說明我了我的失職。於是我開始說服小娥去手術,把孩子引掉,雖然美國人常拿這個來抨擊中國的人權,但我不得不為我的失職而彌補,因為小娥如果把孩子生下來,不但會影響村裡的計劃生育工作,而且他們的生活會極端困難。半道士的家境非常貧寒,家裡沒有像樣的爐子,擺設雖然乾淨,卻沒幾件像樣的東西。住在這樣的家裡,小娥曾告訴我,如果沒有男友在,她是萬萬不敢一個人呆著的。可是她自己是沒有主張把孩子怎麼處理的,男友說了,她要流了孩子,就不要她了。而小娥已經離家出走長達一年之久,家裡人為這事已經把她罵過了,也恨過了。我和同事去看小娥一次,她的眼睛紅一次。我見過她的他,是個樣子還小的男孩子,外表很不錯,我想小娥是愛上了他的長相吧,一種單純而沒有理智的愛。
我喜歡往小娥所在的寨子跑,一個原因是因為要做小娥的工作,另一個原因是因為那裡盛產美男。除了小娥的男友,寨子裡好幾個長得極標緻的男孩,只是手腳都不太乾淨,寨中一大戶人家的兒子由於偷盜電線,我初進村工作時,就關了進去。
小娥有了轉變,是因為在他們準備把唯一的馬賣了作營養費的時候,小娥的男友出事了,他步了那個寨上大戶人家兒子的後塵,在一個清晨被警察帶走了。那個家就剩小娥一人了,沒著沒落的小娥欲哭無淚,挺著肚子去看了他幾次,判下來居然要分離一年多的時間。
一個很冷的早上,小娥主動跑到單位來找我,要求引掉孩子。
孩子引掉並不是很順利,由於她是第一胎,指導站要求她交三百元意外保證費,小娥準備的營養費卻只有二百多元。我當時正處於月底,也沒有什麼錢了,身上僅有五十元,全數借與她,小娥揣著錢,挺著肚子走了。從那以後,我再也沒有見到小娥,不知道當時的她受了如何的苦,但我想肯定不會好過。
小娥走之後的那年,我也由村裡調回政府,在辦公室擔任名符其實的秘書一職,再沒機會走進那個七零八落的村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