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淘沙-紫玉撥寒灰 納蘭容若
紫玉撥寒灰。心字全非。疏簾猶是隔年垂。半卷夕陽紅雨入,燕子來時。
回首碧雲西。多少心期。短長亭外短長堤。百尺游絲千里夢,無限淒迷。
紫玉、寒灰、心字,這三個詞在我們現代人看來是完全不相關的,真不知道怎麼可以搭在一起。「紫玉撥寒灰」,用玉去撥灰,這是怎麼回事呢?
最合理的解釋是:「撥」字是個通假字,通「扒」,所以「撥灰」就是「爬灰」,「紫玉」就是貴公子的代稱—這個解釋當然是錯的。其實這句話很簡單:紫玉就是紫玉釵,寒灰就是心字香燒完之後的冷灰,心字就是心字香燒完之後灰燼落在地上構成心字的形狀。這在古人眼裡都是很平常的事物,只是年代久遠,現代人看起來不那麼清楚了。
詞中的主人公既然手執紫玉釵,定然是位女子了,只見她拿著紫玉釵撥弄心香的灰燼,把原本那好端端的一個心字形狀全都撥弄亂了。
「疏簾猶是隔年垂」,再看那竹簾,自從去年垂下之後就再也沒有動過。這句裡的「隔年」一般用作「下一年」「明年」的意思,但也有當「去年」說的,比如宋詞裡有「露萼鮮濃妝臉靚,相映,隔年情事此門中。粉面不知何處在。無奈。武陵流水卷春空」,聯繫一下上下文,就知道這個隔年當是去年之意,容若的「隔年」也該是這個意思。
「半卷夕陽紅雨入,燕子來時」,紅雨並不是紅色的雨,也不是夕陽下被照耀成紅色的雨,而是紛飛的落花,如果用動詞來表達,就是「落紅如雨」。
「半卷夕陽」,這話看上去有些古怪,夕陽怎麼可能被「半卷」呢?其實,這個「半卷」是承接上一句「疏簾猶是隔年垂」而來的,是說這位女子把那垂了很久很久的簾子半捲了起來,馬上便透進了夕陽,也飄進了紛紛的落花。這種句式可以說是詩詞的特殊語法。
「燕子來時」作為上片的結語非常巧妙,似乎平淡無奇,細想一想,卻別有一番滋味,似是在說燕子來了人卻沒來,似是在思念著誰。但這個意思只能讓人隱隱感覺得到,卻無法確證。
「回首碧雲西,多少心期」,下片起頭,開始轉折。心期即心願,從上片看到燕子飛來,轉而「回首碧雲西」,以「碧雲西」來感歎「心期」,自見幾分渺茫和惆悵。心期或許在盼著那人能與燕子一同歸來,卻望斷碧雲,渺茫無極。
「短長亭外短長堤」,詩詞語言,一出現長亭短亭,通常只有兩個意象:一是送別,二是思歸;一出現河堤,一般就是送別。這都是詩人們心知肚明的,通常不用解釋。容若這句是化自宋詞裡的「短長亭外短長橋」,只把「橋」字換成了「堤」,大約是為了韻腳的緣故吧。
末句「百尺游絲千里夢,無限淒迷」,這個「游絲」看上去是個漂亮詞,其實指的可不是什麼漂亮的意象,而是飄蕩的蛛絲。飄蕩的蛛絲能有多長呢?最多也就三五尺吧,但容若說的是「百尺游絲」,這豈不是到了盤絲洞?這又是一種詩人語言,「游絲」和「百尺」在詩詞裡基本上是一個固定的搭配,比如「百尺游絲爭繞樹」什麼的,就是詩人們的主觀量度。
游絲即蛛絲,又有什麼含義呢?游絲的比喻意象就是心思,比如李商隱「幾時心緒渾無事,得及游絲百尺長」。游絲長,就是心緒無聊;游絲亂,就是心緒亂。那麼,在這裡,心緒的無聊和亂又是為了什麼呢?答案就在「千里夢」裡—思念遠人。
思而不得,無限淒迷。
詞句都解釋完了,但還有一個問題沒有解決:容若這首詞寫的到底是什麼事呀?是他在外出的時候想像著家中妻子對自己的思念而寫的嗎?又或者是指什麼別的女人?
這就真說不清了。但是,還有一種可能性很大:這首詞其實和任何人都沒有關係。
是的,這首詞和任何人都沒有關係,這也正是花間傳統之一,所有的人物、場景、情緒,都是虛構的。
當初黃庭堅寫這類小令,被法雲秀和尚批評,黃庭堅自我辯解說:「你可別把我當成這樣的人呀,我寫的這些內容都是瞎編的,絕對不是我的親身經歷!」
當然,詞的瞎編不一定純是向壁虛構,也可以擬境來摹寫心情。就像一個人心中有苦悶,寫了一個故事來把這苦悶抒發出來。你說這是虛構,也對;說不是虛構,也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