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要是中國文化史沒有莊子這樣的哲學家,中國哲學的氣韻一定會輸不少;要是中國文學史沒有《莊子》這部奇書,中國文學的明燈一定會黯幾分。歷經兩千多年後的今天,我們談莊子、看莊子,他是一個人?一部書?一個夢?還是一種文化現象?誰也說不清楚。我們霧裡看花,但我們知道那是花,而且不是普通的花,那是怒放在中國文化源頭的一枝奇葩。
戰國中期,天下亂得一塌糊塗,亂得看不到一點文明的影子。莊子是一個單薄的書生。他看上去再普通不過,個子矮瘦,家境不富也不貧寒,生性機智,好讀書,好遠遊,好與三教九流為伍。那個時候出版社極少,書也極少,所以莊子三下兩下就把天下的書讀完了。生逢亂世,遠遊也不是好玩的事情,但莊子為了開闊眼界,執意從老家宋國蒙邑出發,往南遊歷楚越之地。為什麼選擇楚越呢?一是因為他最佩服的文化大師老子是楚國苦縣人,二是因為楚越相比中原擁有獨特的民俗風情,那裡的「野」、那裡的「蠻」,十分貼切他心目中「無聖無盜」的「至德之世」。莊子特別不喜歡聖人。他有一句名言:「聖人不死,大盜不止。」莊子並不是故作驚人之語,七雄相拼,你死我活,哀鴻遍野,你說能把「聖人」的牌位擺在哪裡?莽莽暴君,赳赳武夫,有的是殘忍心性,有的是虎狼之師,他們就缺「聖人」那一套主義和理論。聖人為暴政張目,為惡行壯膽,為陰謀增色,你說莊子恨不恨聖人!遠古的聖人,像堯呵舜呵,莊子懶得答理,太遠了,打個招呼都很費力。莊子毫不留情地拿了最近的聖人開刀,好在那個時候大盜多,聖人也多,其中傑出代表就是長得酷似陽虎而差點挨打的孔子。莊子其實最欣賞孔子兩樣東西,一是學識,一是意志力。但他認為孔子沒有把這兩樣東西用對地方,他用了它們周遊列國,企圖實現自己的政治抱負,結果纍纍若喪家之犬。所以,莊子也最討厭孔子兩樣東西,一是好為人師,一是張口賢閉口禮,不管現實世界如何傾軋,如何動盪,一個勁念自己的經,說得好聽點是書生氣,不諳世事;說得不好聽那就是虛偽。後世不知有多少儒生中了他們先祖孔夫子的邪氣,一邊高唱修齊治平,一邊把自己的腦袋搖得像貨郎鼓,卻沒幾個人聽。「百無一用是書生」,莊子早就看不慣與看不起儒家這種作風。
莊子喜歡老子。老子是中國歷史上第一位有名有姓的大學問家、大思想家、大作家、大隱士,他作古正經教過孔子的課,雖然教的只是選修課,但孔子多次在《論語》中炫耀他和老子的師生之誼,好像時下許多人到某「大師」門庭一坐就自稱學生一樣,孔子在那樣競爭激烈的社會環境中,亦不能免俗。當然,孔子聽老子的課不是為了名份,而是真正擴大自己的知識面,為他致君堯舜打下紮實基礎。莊子把老子當作自己的精神導師,懷念他,學習他,但並不是亦步亦趨,否則就不是莊子了。莊子尖銳批判孔子的虛偽,也不認同老子的虛幻,老子皓首窮經,仙風道骨,他的學問和智慧直怕兩千五百年來都是天下第一,可他不立文字,他蔑視世俗,躲避喧囂。本來還在周王朝的守藏室當了一個史官,因王室內亂,他辭職去都。至函谷關,一個叫喜的守衛勸他留下一部書,他就留了洋洋五千言,名為《道德經》。莊子覺得老子這麼做太玄了,不值得,要不是函谷關還有個認得老子、愛讀書的守衛,中國文化史該會有一個多大缺口啊!
莊子既不像孔子那樣,囂然塵上,到處求官;也不像老子那樣,甘弱守雌,遁身避世。他當隱士選擇了「陸沉」,意即「自埋於民,自藏於畔」。現實是不可逃避的,你必須生活在人群當中,但你的心可以沉下去,可以沉溺於思考和狂放之中。跑到山上去當隱士算不得本事,在鬧市中能夠清心寡慾、寧靜致遠,才是真正的卓爾不群。莊子追求的「大道」,不是寂無一人,而是如何在人群中、在社會中海闊天空。所以,莊子寫的《養生主》不是我們現在的美容保健手冊,而是探討如何處理自己和他人、社會的複雜關係,於荊榛遍地中得一安身立命之地。莊子認為,要達到這樣的效果,惟一的辦法是「與天為徒」,而不能與人為徒,一旦與人為徒就會產生秩序和等級,而與天為徒,則眾生平等,只有在天面前,人是不需要遮掩的。你狂放也好,墮落也好,平靜也好,在天那裡都只有一個不經意的表情,無論花朵的暗香,抑或雷霆的震怒,都不能讓天動容。「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德之至也。」不可奈何是社會的事,個人無能為力;但安之若命則關乎個體存廢,對生命的珍愛與護惜是每個人一生中最艱深的課題。
這個「知」字非常重要,莊子不主張祛智守愚,他主張「知」,就是說你不那樣做,你還要明白為什麼不能那樣做。出世與入世都好,人各有志,但如果你沒有把道理悟透,出入都會碰壁。很多人在生活中上下無據、進退兩難,就是因為沒有悟透。「唯深也,故能通天下之志」,莊子講這句話的時候,我們想像得出他那苦口婆心的樣子。可見,莊子的逍遙不是與世隔絕,而是「與物為春」;不是外表散漫,而是內心和豫;不是追求生活的隨心所欲,而是講究生命在亂世中的安頓。治世中的飄逸只能算是自然的舒展,而亂世中的平和才是一種洋溢著生命氣息的浪漫。於是,莊子主張忘形,忘形就是把形體層面的東西從心靈中驅逐出去,所謂放浪形骸、澡雪精神,拘於形則人的精神無法得到解放,放棄形則名韁自解、利鎖自落,整個人都會輕鬆自在。為了強調忘形,莊子不惜走極端,搬來一些佝僂斷足的人,像支離疏、王駘等,以形體的殘缺來襯托他們德性的光輝。這種對比恰好讓我們看到莊子激揚弘厲、憤世嫉俗的一面。形如槁木不是平和,死氣沉沉更不是平和。殘疾人在任何社會環境中都是社會的底層,莊子卻視之如寶,奉若上賓。肢體強健的人,深受奔波勞碌之苦,以好惡得失內傷其身;殘疾人飽經虐待,受盡貶抑,反而心如止水,德似滿月,最終能歸於寂靜。
「眇乎小哉,所以屬於人也;�乎大哉,獨成其天。」這個小與大,不是指體積上的,而是指內在的容量。「天下莫大於秋毫之末,而泰山為小。」秋毫之末中有生命的律動,有思想的敏感,有自然的神韻,有天地的丰采,而把功名利祿視為重如泰山的熙熙攘攘之輩,不就如蠅頭蝸角麼?楚王看中莊子的才華,曾欲聘之為相,莊子當然拒絕了。但莊子並不是認為當官一定不好,他對從政沒有成見,他只是強烈反對將自己的學術思想凌駕於百姓福祉之上,而官場刻板嚴肅的等級秩序又往往容易使人錯亂、迷失,也是他最不情願的。為給自己和家庭謀取一個理想的生存境遇,他不得不對世俗作一些妥協,比如,他找掛著相印的惠施幫忙,當了一個既有公俸、又遠離常規官僚體系,悠閒自得的漆園吏。他和惠施是老同學、老朋友、老對手,他們之間的每一次辯論都是那個年代思想界的大事。他們的觀念越對立,交情就越深厚,這種惺惺相惜後世再不多見。
漆園在宋國蒙邑的蒙山西北部。這裡山川形勝,水草豐美,莊子樂此不彼。他把漆園打點得井井有條,既能按時上繳中央財政,還大幅度提高了員工待遇。他的管理秘訣只有一條:尊重每一個人,然後讓他們幹好自己的事。然而,漆園畢竟不是世外桃源,莊子很快就遭到「仁義之君」的挑釁與逼壓,他趕忙全身而退,在任上正好四年。四年官吏生涯給了莊子極為難得的歷練,從徜徉山水、俯仰自得到險些掉了腦袋,莊子變得更平和、更睿智,他在官場沉浮中自己挽救了自己,從此精神的快馬便一日千里,「獨與天地精神相往來,而不傲睨於萬物,不遣是非,以世俗處」。如果說,以前的莊子還有恃才傲物,還有鋒芒畢露,那麼去職後的莊子就充滿了對自然和命運的謙恭。他開始變得「無情」,這個無情不是冷漠,而是將內心的熾熱消解在恬淡的生態裡,超越那些得失好惡的人倫之情,而擁有縱浪大化的天地之情。莊子把它叫作「心齋」。
妻子死了,莊子鼓盆而歌。惠施認為莊子太過分,可在莊子的心目中,生與死已經連成一線,那是長長的一線,沒有盡頭。如果一天,有人突然告訴你「一隻螞蟻死了」,你會悲傷嗎?我們和一隻螞蟻又有什麼不同呢?莊子自己死前,寫了七篇文章傳世,當時即被奉為天下奇文。沒有人知道莊子是什麼時候死的,也沒有誰知道他死在哪裡了。我想,莊子用宏麗駘蕩的文字為自己築了一個永遠的墓穴--他死在《莊子》裡了,也活在《莊子》裡。我們總是陶醉於莊周夢蝶的迷幻色彩,總是津津樂道於莊子與惠施的濠上之辯。但我們更應該想見,戰國中期,爭鬥頻仍,恐怖活動不斷,想要有外在的瀟灑即便是王公貴族都不太可能。於是,我們看到莊子這個普通書生,在躋身權貴與內在自由之間,毅然選擇了自由。好比現在,無數英雄豪傑淪喪於燈紅酒綠,又有幾人能撇開浮華大道,尋一條小徑走到自己內心,去品嚐那自由的冷豬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