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三省的著作除《資治通鑒音注》外,尚有《通鑒辨誤》十二卷,《通鑒小學》二卷,《竹素園稿》一百卷。後兩部已失傳。胡三省曾編《通鑒地理考》一百卷,稿成後,見到同代學者王深寧(王應麟)的作品與自己所著大略類同,輒毀去原稿,不傳於世。可見其治學態度之嚴謹。
貢獻
注資治通鑒
胡三省所撰《通鑒音注》的體例演變,大體分為兩個過程:先是按唐陸德明《經典釋文》的體例,寫成《廣注》、《通論》、《辨誤》三書;稿軼重撰時,總成為《資治通鑒音注》。此書對《通鑒》記載的有關典章制度、音韻訓詁都有詳細註釋,特別是對音訓、地理諸項,考證尤為精詳,訂謬殊多。古代對於《通鑒》的註釋,卷帙浩繁,歷來以此書聲價最高,是目前研究《通鑒學》最完整的參考資料。
胡三省注《資治通鑒》在文化和思想領域裡的貢獻主要表現在以下幾方面:
音注
《資治通鑒》有許多人名、地名、術語,非常怪僻,難以為時人所解讀。胡三省在《資治通鑒音注》中為之一一作注。如《周紀三》「彗星見」,胡註:「彗,詳歲翻;又除醉翻,旋芮翻。見:賢遍翻。」又如在《漢紀三》「閼氏」一詞之後,胡註:「匈奴之閼氏,猶中國之皇后。閼,於連翻,氏,音支」。再如《唐紀五》「隋末,歙州賊汪華據黟、歙等五州,有眾一萬……」胡註:「歙音攝,黟音伊」。在當時尚無規範的字典可查考的歷史背景下,胡三省把「音注」列為註釋《通鑒》之首,且名其書曰《資治通鑒音注》,實為讀者閱讀《通鑒》掃除文字障礙起了開路的作用。
訓詁
《通鑒》中不僅有大量怪僻難讀的生字,而且還有難以數計的難詞、典故,若不予以註釋,讀者不解其意,仍是讀不懂,還可能引起誤會。如對開卷《周紀一》「威烈王」這一稱謂,很少人知其內涵。胡三省所作釋文為:「名午,考王之子。謚法:猛以剛果曰威,有功安民曰烈」。又如《晉紀十三》「彼烏合而來,既無統一……久必攜貳」。胡釋曰:「飛鳥見食,群集而聚啄之。人或驚之,則四散飛去,故兵以利合,無所統一者,謂之烏合。」再如「商賈」一詞,胡釋曰: 「行賣曰商,坐販曰賈」。這些釋文,言簡意賅,為讀者提供了方便。
胡三省最擅長地理和典章制度的註釋。如《周紀二》顯王三十五年記「越王無疆伐齊」一事,胡疏曰:「浙江有三源:發於太未者,謂之谷水,今之衢港是也;發於烏傷者,《水經》謂之吳寧溪,今之婺港是也;發於黟縣者,《班志》謂之浙江水,今之徽港(新安江)是也。三水合為浙江,東至錢塘入海。浙,折也。言水曲折於群山之間也。」典章制度的註釋,則更詳盡。如《漢紀四》記高帝十年「豨常慕魏無忌(信陵君)養士,及為相守邊,告歸」。胡疏曰:「漢律:二千石有予告,有賜告。予告者,在官有功最,法所當得也。賜告者,病滿三月當免,天子優賜其告,使得帶印綬、將官屬歸家治病。至成帝時郡國二千石賜告不得歸家;至和帝時,賜、予皆絕。」訓詁較音注又遞進了一步,既要釋注古人詞語之意見,又要闡明詞稱產生的來歷及其流變,因而其意義不可小看。
拾遺
對《通鑒》中記敘不詳或遺漏之內容,胡則在其下予以補充。如《周紀一》記威烈王二十三年「初命晉大夫魏斯,趙籍,韓虔為諸侯」事,胡在此14字後增補了180字,補敘了魏趙韓三家世系,並就三家分晉一事,予以抨擊:「三家者,世為晉大夫,於周則陪臣也。周室既衰,晉主夏盟,以尊王室,故命之為伯。三卿竊晉之權,暴蔑其君,剖分其國,此王法所必誅也。威烈王不惟不能誅之,又命之為諸侯,是崇獎妖名犯分之臣也。《通鑒》始於此,其所以謹名分歟!」
辨誤
司馬光修《資治通鑒》,在記敘或評述一些歷史事件時,或出於疏忽,或因取材之局限,或因思想之主觀,難免有差錯或不當。胡三省「孜孜衛翼,拾遺補誤,亦幾乎司馬氏之忠臣而無負」。對《通鑒》中的舛錯或不當之處,他直書己見。如在《晉紀四》「散騎常侍石崇」條下,胡注曰:「前書『侍中石崇』,此作『散騎常侍』,必有一錯。蓋因舊史成文也。」指出司馬光在史料取捨上,由於疏忽,導致內容先後矛盾。胡三省不僅為《通鑒》正文辨誤,且作《通鑒釋文辨誤》十二卷,對前人的釋文,也進行逐一甄別,辨誤。
布道
以史布道,古今公論。孔子作《春秋》,是代王立法,捍衛王道;司馬光修《資治通鑒》是「續素王(孔子)之旨,歸成萬世之標準」。胡三省為《通鑒》作注,則是闡發司馬光的以史為鑒的思想。三者的思想觀點一脈相承。司馬光在《通鑒》中,對歷代的政治措施,歷朝的明君、賢臣、孝子的德行,大書而特書;對「傷天害理,殘民以逞」的暴君、亂臣、賊子的醜行,也不厭其煩地記敘,並寫了104條「臣光曰」述評。胡三省在述評之後,大都沒有註釋,表示完全贊同。對其他記敘之處,有些則三言兩語,一針見血。如《漢紀四》記漢高祖劉邦「還洛陽,聞淮陰侯(韓信)之死,且喜且憐之」。胡注曰:「喜者,喜除其逼,憐者,憐其功大。」有些則連篇累牘,予以弘揚闡發。如對隋文帝楊堅貪圖享受、造仁壽宮一事,胡三省評曰:「仁壽宮成於開皇十五年。方其成也,文帝怒,欲罪相素。獨孤後喜而嘗之,繼此屢幸仁壽宮,之仁壽末,卒死於仁壽宮。仁壽者,帝窮民力作離宮,可謂仁矣,其不得死於是宮宜矣!帝怒相素,而不加之罪,其後喜,則亦從而喜之,豈非奢侈之能移人觸景而動,至於流連而不知返,卒詒萬世笑。是知君德以節儉為貴也。」
晚年心態
蕪湖兵敗,宋軍崩潰,胡三省「間道歸鄉里」。從此隱居山鄉,專力注史,直至去世,他晚年的處境,大約有如下幾種心態。
首先是宋亡之前,胡三省隨賈似道「從軍江上」,多次向賈提出建議與策略,但遭到賈的「白眼」,「言輒不用」。直至局勢不可挽救,隻身回到故里寧海,隱居著述。因為寧海與天台兩縣相鄰,人們不免有地域之見,而天台賈似道以其姊為皇后之力,執掌政軍大權,專橫欺壓。寧海先則有淮浙發運使鄭霖,政績顯著,聲譽鵲起,賈欲加以籠絡,而鄭霖深惡其奸詐弄權,恥與為伍,賈因而恨之,藉故將鄭霖殺害(以後得到昭雪,現寧海長街西公岙鄭之故里存有鄭霖墓,為縣級重點保護文物)。繼後,又有寧海人右丞相兼樞密使葉夢鼎,與賈同朝共事,因賈一味專橫弄權,要求葉夢鼎於「槧牘事,勿與其抵牾」。夢鼎答以「事有當言,難以緘默。」賈因之不悅,後為利州轉運使王價平反等事,賈對葉極意鉗制。葉為免禍,於鹹淳八年,詔葉為少傅右丞相兼樞密使時,托病不赴,上疏後,扁舟經歸寧海故里。其後,又有人薦寧海承直郎舒岳詳上臨安為官,賈「以其尚氣簡直,不肯對人作軟媚狀,欲以盤折抑挫,使之馴服,然後為己所用。」舒遂毅然離京回鄉。如此等等,寧海仕紳議論嘩然,對賈至為憤慨。而胡三省在縣內此種氣氛中,隨附於賈似道之下為官,引起寧海部分人之誤解,所以於蕪湖兵潰,胡氏歸里之時,有人認為不屑同情,甚或冷嘲熱諷,是可以想像得到的。陳垣教授從《通鑒胡注表微》的分析,看到胡三省對南宋王朝的忠貞,對挽救復興宋室的企望,在《通鑒注》中有充分的表露,已屬無可非議。
筆者從當時的另一角度思考:鄭霖的含冤被殺,葉夢鼎的避禍歸隱,以及舒岳祥的憤然棄官,他們恥與奸邪為伍的精神,固然可敬可嘉。但胡三省眼見南宋江山風雨飄搖,岌岌可危,而又缺乏挽救和復興的良策,從當時的局勢看,左右南宋權力唯一的人物卻是賈似道,明知此人蠻橫專斷,如能改變其作風,採納正確策略,局面仍有轉機可能。他的「江上之策」,他的「江東十鑒」,正是因此而發,可是賈似道對他的態度,是「白眼」,是「言輒不用」。中國社會科學院近代史研究所所編的《中國通史》第五冊中有一段敘述:「京湖制置使汪立信寫信給賈似道說,『今天下之勢,十去八九,而乃酣歌深宮,嘯傲湖山,玩忽歲月,緩急倒施。為今之計,只有二策:將內郡的兵調出充實江上,可有兵七十餘萬人,沿江百里設屯,平時往來守禦,有事東西並起,戰守並用,互相應援,這是上策。和敵人講和以緩兵,二三年後邊防稍固,可戰可守,這是中策。二策如果不行,就只有等待亡國。』賈似道看後,把信扔到地上,大罵說;『瞎賊(汪立信病一目),怎敢這麼胡說!』隨即將汪立信罷免。」以後元軍擊潰宋軍。元主帥伯顏到達蕪湖,有人曾將汪立信之建議告知伯顏,伯顏驚歎曰:「江南有這般人,這般話,若遂用之,我何得至此也!」可見南宋如用良策,並不是不可挽救的。可惜的是汪、胡等人的忠告,賈似道不僅忠言逆耳,且加仇恨。胡三省對賈似道的幻想徹底破滅而「間道歸鄉里」之日,已是南宋王朝覆亡之時了。在此種時候,胡三省在家鄉還受到某種冷嘲熱諷,真是有苦無可申說。陳垣教授曰:「身之亂後,深自韜諱」,這是他當時極度痛苦的心態。
其次,元軍入臨安後,又南侵浙東,寧海亦陷入兵荒馬亂之中,胡三省攜帶妻孥,到處避難,跋涉困頓,隨時可危及生命,其苦不堪。與此同時,又先後聞知同科(狀元)文天祥的壯烈犧牲,謝枋得的不屈就義,陸秀夫的負帝投海,以及其他殉國者的悲壯捐軀。歷史的現實,從痛苦失望中,又激起胡氏如何正視今後餘生的抉擇。他只能是謝絕人事,隱居山鄉,如袁桷在《祭胡梅澗先生》文中所說:「蒙昧草野,避聲卻影,年運而往,知吾道之愈難,寫心聲之悲憤,聽澗水之潺。」從事 「案頭今古起風雷」,潛心於重注《通鑒》的工作。這正是胡三省注史時心態的寫照。
其三,時日的流逝,宋亡之後,元蒙對中國的統治已漸趨鞏固,社會已開始安定,僅有的反元活動,亦趨於隱蔽。如元初杜本選編了一本《谷音》總詩集,共二卷,選錄詩作一百零一首,作者三十人,多為宋代遺民,或以身殉,或遁跡山林,所作多為對宋室衰微覆亡之悲憤。元蒙統治者為了平息此種潛在的危機,對知識分子採取籠絡手段。唐高祖武德元年,《通鑒》有文曰;「先是竇建德陷景城,執戶曹河東張玄素以為治書侍御史,固辭。及江都敗,復以為黃門侍郎,玄素乃起」。胡三省在這段文字下注曰:「史言隋之故宮,漸就任於他姓。」 陳垣教授對胡三省這兩句看來甚為平淡的注文,卻作了一長段議論。他說:「張玄素先辭後起,以江都之敗否為衡,所謂投機耳。崖山既覆,宋遺民漸有出為告采之謀者,如日月吟社中之仇遠、白挺、梁相皆是也。萬季野之《元史》中《陳櫟傳》後云:元初南士既附,科目猶未設,一時士大夫無後進之路,相率而就有司之別召,或庠序學官,或州縣冗秩,亦屈節為元,如戴表元、牟應龍、熊朋來、馬端臨之屬。以文學名儒,或俯首以丐升斗之祿,而生平之名節不顧矣。仇、白、戴、牟之就微祿,則身之所親睹也。易曰:『履霜堅冰,所由來者漸』,故身之唏噓言之。」陳氏對胡三省這段短短的注文,作了深刻的分析,已經說明了胡三省忠於南宋,願作遺民,不為貳臣的節操。舒岳祥《閬風集》中有一詩題為「新歷未頒,遺民感愴二首貽王達善、曹季辯、胡山甫、戴帥初諸君,皆避地客地」,可是戴表元帥初終於附元而去,「身之唏噓言之」,可能正為戴等而發也。舒岳祥另有一首題為「山甫由鄞訪僧復歸山房」詩中,雖說胡氏此游,是「詩名留遠方」,但詩的最後卻勸胡「僧交非昔比,吾黨懼行藏。」分明道出了既已拒元不仕,詩文言行,必須小心謹慎,以防元人之忌,這種既拒元蒙,又懼招禍,終日惴惴,長期不安,乃是舒、胡二人共有的心態。
到了暮年,胡三省的史注既成,《釋文辯誤》亦就,《通鑒小學》完稿。他曾對兒孫們曰;「吾成此書,死無憾矣!」他以一生的心血,終於完成了少年時代接受父命的心願,這句話裡包含著他最為深沉的慰藉!暇閒之中,仍常把讀注稿,著意修改,自號為「知安老人」,扁其堂曰:「逸老」,築室於西,扁曰「讀書林」,「與諸孫徜徉其中。賓至,命酒賦詩,怡怡如也。」這段時間,胡三省的精神重壓已去,心態愉悅,但卻已為垂暮之年,離黃鶴之杳亦不遠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