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終南山1
孟郊
南山塞天地2,日月石上生。
高峰夜留景3,深谷晝未明。
山中人自正,路險心亦平。
長風驅松柏,聲拂萬壑清。
即此悔讀書,朝朝近浮名。[1]
註釋
1終南山:秦嶺著名的山峰,在今陝西省西安市南。
2南山:指終南山。塞:充滿,充實。
3高峰夜留景:《全唐詩》此句下註:「太白峰西黃昏後見餘日。」[1-2]
譯文
終南山高大雄偉,塞滿了整個天地,太陽和月亮都是從山中的石頭上升起落下。當終南山其他地方都已被夜色籠罩時,高高的山峰上還留著落日的餘暉;而當終南山其他地方都已經灑滿陽光時,深深的幽谷中還是一片昏暗。終南山矗立在那兒不偏不斜,山中居住的人也和這山一樣爽直正派,雖然山路陡峭,崎嶇不平,但他們卻心地平坦,從不會有路險身危的感覺。山高風長,長風吹動松柏,松枝松葉在風中呼呼作響,松濤迴盪在千山萬壑之間,十分清脆激越。來到終南山見到如此險絕壯美的景色,我真後悔當初為什麼要刻苦讀書,天天去追求那些虛名浮利。[2]
賞析
此詩載於《全唐詩》第三百七十五卷。陝西師範大學文學研究所所長、博士生導師霍松林教授認為欣賞這首詩,必須緊扣詩題「游終南山」,切莫忘記那個「游」字。下面是他對此詩的賞析。
韓愈在《薦士》詩裡說孟郊的詩「橫空盤硬語,妥帖力排奡」。「硬語」的「硬」,指字句的堅挺有力。這首《游終南山》,在體現這一特點方面很有代表性。
就實際情況說,終南儘管高大,但遠遠沒有塞滿天地。「南山塞天地」,的確是硬語盤空,險語驚人。這是作者寫他「游」終南山的感受。身在深山,仰望,則山與天連;環顧,則視線為千巖萬壑所遮,壓根兒看不見山外還有什麼空間。用「南山塞天地」概括這種獨特的感受,雖「險」而不「怪」,雖「誇」而非「誕」,簡直可以說是「妥帖」得不能再妥帖了。
日和月,當然不是「石上生」的,更不是同時從「石上生」的。「日月石上生」一句,的確「硬」得出奇,「險」得驚人。然而這也是作者寫他「游」終南山的感受。日月並提,不是說日月並「生」;而是說作者來到終南,既見日昇,又見月出,已經度過了幾個晝夜。終南之大,作者遊興之濃,也於此曲曲傳出。身在終南深處,朝望日,夕望月,都從南山高處初露半輪,然後冉冉升起,這就像從石上「生」出來一樣。張九齡的「海上生明月」,王灣的「海日生殘夜」,杜甫的「四更山吐月」,都與此同一機杼。孤立地看,「日月石上生」似乎「誇過其理」(《文心雕龍‧誇飾》),但和作者「游」終南山的具體情景、具體感受聯繫起來,就覺得它雖「險」而不「怪」,雖「誇」而非「誕」。當然,「險」「硬」的風格,使它不可能有「四更山吐月」「海上生明月」那樣的情韻。
「高峰夜留景,深谷晝未明」兩句的風格仍然是「奇險」。在同一地方,「夜」與「景」 (日光)互不相容;作者硬把它們安排在一起,不能不給人以「奇」的感覺。但細玩詩意,「高峰夜留景」,不過是說在其他地方已經被夜幕籠罩之後,終南的高峰還留有落日的餘輝。極言其高,又沒有違背真實。從《詩經‧大雅‧崧高》「崧高維岳,駿極於天」以來,人們習慣於用「插遙天」、「出雲表」之類的說法來表現山峰之高聳。孟郊卻避熟就生,抓取富有特徵性的景物加以誇張,就在「言峻則崧高極天」之外另闢蹊徑,顯得很新穎。在同一地方,「晝」與「未明」(夜)無法並存,作者硬把二者統一起來,自然給人以「險」的感覺。但玩其本意,「深谷晝未明」,不過是說在其他地方已經灑滿陽光之時,終南的深谷裡依然一片幽暗。極言其深,很富有真實感。「險」的風格,還從上下兩句的誇張對比中表現出來。同一終南山,其高峰高到「夜留景」,其深谷深到「晝未明」。一高一深,懸殊若此,似乎「誇過其理」。然而這不過是借一高一深表現千巖萬壑的千形萬態,於以見終南山高深廣遠,無所不包。究其實,略同於王維的「陰晴眾壑殊」,只是風格各異而已。
「長風驅松柏」,「驅」字下得「險」。然而山高則風長,長風過處,千柏萬松,枝枝葉葉,都向一邊傾斜,這只有那個「驅」 字才能表現得形神畢肖。「聲」既無形又無色,當然不能看見它在「拂」。「聲拂萬壑清」,「拂」字下得「險」。然而那「聲」來自「長風驅松柏」,長風過處,千柏萬松,枝枝葉葉都在飄拂,也都在發聲。說「聲拂萬壑清」,就把視覺形象和聽覺形象統一起來了,使讀者於看見萬頃松濤之際,又聽見萬壑清風。
這六句詩插在這中間的兩句,以抒情為主。「山中人自正」裡的「中」是「正」的同義語。山「中」而不偏,山中人「正」而不邪;因山及人,抒發了讚頌之情。「路險心亦平」中的「險」是「平」的反義詞。山中人既然正而不邪,那麼,山路再「險」,心還是「平」 的。以「路險」作反襯,突出地歌頌了山中人的心地平坦。
硬語盤空,險語驚人,也還有言外之意耐人尋味。讚美終南的萬壑清風,就意味著厭惡長安的十丈紅塵;讚美山中的人正心平,就意味著厭惡山外的人邪心險。以「即此悔讀書,朝朝近浮名」收束全詩,這種言外之意就表現得相當明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