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歌子
歐陽修
鳳髻金泥帶,龍紋玉掌梳。走來窗下笑相扶,愛道畫眉深淺入時無?
弄筆偎人久,描花試手初。等閒妨了繡功夫,笑問鴛鴦兩字怎生書?
【賞析】
近代陳廷焯《詞壇叢話》云:「歐陽公詞,飛卿之流亞也。其香艷之作,大率皆年少時筆墨,亦非近、後人偽作也。但家數近小,未盡脫五代風味。」與宋代曾慥《樂府雅詞》和陳振孫《直齋書錄解題》把歐陽修的一些香艷之詞和鄙褻之語,想當然地歸為「仇人無名子所為」不同,陳廷焯對歐公這一類詞的評價要顯得中懇和客觀得多。而雲歐詞風格迫近五代風味,這首《南歌子》便是最貼切的證明。花間詞的古錦紋理、黯然異色,同樣可以從這一類詞中深深感受到。
這首詞以雅俗相間的語言、富有動態性和形象性描寫,凸現出一個溫柔華俏、嬌憨活潑、純潔可愛的新婚少婦形象,表現了她的音容笑貌、心理活動,以及她與愛侶之間的一往情深。上闋寫新娘子精心梳妝的情形。起首二句,詞人寫其髮飾之美,妙用名詞,對仗精巧。次三句通過對女子連續性動作、神態和語言的簡潔描述,表現新娘子嬌羞 、愛美的情態 、心理以及她與郎君的兩情依依、親密無間。下闋寫這位新嫁娘在寫字繡花,雖系寫實,然卻富於情味。過片首句中的「久」字用得極工,非常準確地表現了她與丈夫形影不離的親密關係。接下來一句中的「初」字與前句中的「久」字相對,表新娘在郎君懷裡撒嬌時間之長。結尾三句,寫新娘耽於閨房之戲,與夫君親熱笑鬧、相互依偎太久,以至於耽誤了針線活 ,只好停下繡針 ,拿起彩筆,問丈夫「鴛鴦」二字怎樣寫。此三句活靈活現地表現出新娘子的嬌憨及夫妻情篤的情景。笑問「鴛鴦」兩字,流露出新娘與郎君永遠相愛、情同鴛鴦的美好願望。
這首詞在內容上重點描寫新娘子在新郎面前的嬌憨狀態,在表現技巧上採用民間小詞習見的白描和口語,活潑輕靈地塑造人物形象,讀來令人耳目一新。
明代沈際飛《草堂 余別集》卷二曾用「前段態,後段情」來概括其結構特徵。上闋以描寫女子的裝束和體態為主,下闋則敘寫夫婦親密的生活情趣。起句寫少婦頭飾,十字中涵蓋鳳髻、金泥帶、龍紋、玉掌梳四種意象,彼此互相襯托,層層加碼,雍容華貴之態即由頭飾一端盡顯無疑。這與溫庭筠《菩薩蠻》詞如「小山重疊金明滅,鬢雲欲度香腮雪」,常常通過頭飾或頭飾的變化暗喻人物心境,實是同出一轍,且綺麗有過。陳廷焯許之為「飛卿之流亞也」,或正當從此處細加體會。但歐公手筆當然不啻是模仿而已。溫庭筠雖然也多寫綺麗女子,但情感基調一般是淒苦傷痛的,所以表現的也是一種美麗的憂傷。說白了,溫詞中的女子多少有些因哀而「酷」的意味,它帶給讀者的感覺,也多少有些沉重。歐公借鑒了溫詞筆法,而情感基調則轉而上揚。華貴女子的表情不再黯然,而是笑意盈盈。此觀上闋之「笑相扶」和下闋之「笑問」可知。女子之溫情可愛遂與其華麗頭飾相得益彰,這是歐詞明顯區別於溫詞之處。歐、溫之不同還可以從另一方面看出。溫詞中的女子表現更多的是淒婉的眼神與懶緩機械的動作,她的所思所想,只是露出一點端倪,讓你費盡思量,卻未必能洞察心底;而歐詞則多寫輕柔之動作和活潑之話語,其亮麗之心情,昭昭可感。如「走來窗下笑相扶」、「弄筆偎人久」之「相扶」、「偎人」的動作,都描寫得極有神韻。而「愛道畫眉深淺入時無」和「笑問雙鴛鴦字怎生書」兩句,不僅問的內容充滿柔情機趣,而且直把快樂心情從口中傳出。這種輕靈直率都是溫詞所不具備的,即此可見歐詞的獨特風味。
詞中的女子是華麗溫柔的,其動作和言語也不無性愛的意味,充滿著挑逗性。拿它和柳永的《定風波》作一對比,其香艷程度明顯是超過柳永了。然晏殊可以拿柳永的一句「閒拈針線伴伊坐」來作奚落的話頭,而歐公的過甚之詞卻得到了宋人的百般維護,蓋宋人評詞也有以人廢詞的習氣,帶著有色眼鏡,因而其客觀性是大有疑問的。讀者固然應對歐詞對花間詞的超越表示欽賞,但也不應忘了柳永所受到的無端冤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