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靈運《富春渚詩》:作者達到了情景理中的圓融無礙

謝靈運《富春渚詩》:作者達到了情景理中的圓融無礙

謝靈運《富春渚詩》:作者達到了情景理中的圓融無礙

古詩賞析

謝靈運(385年~433年),名公義,字靈運,小名客兒,陳郡陽夏縣(今河南省太康縣)人,東晉至劉宋時期大臣、佛學家、旅行家,山水詩派鼻祖,秘書郎謝瑍之子,母為王羲之的外孫女劉氏。謝靈運年少好學,博覽群書,工詩善文。其詩與顏延之齊名,並稱「顏謝」,是第一位全力創作山水詩的詩人。兼通史學,擅長書法,翻譯佛經,並奉詔撰寫《晉書》,輯有《謝康樂集》。那麼下面本站小編就為大家帶來謝靈運的《富春渚詩》,一起來看看吧!

富春渚詩

謝靈運〔南北朝〕

宵濟漁浦潭,旦及富春郭。

定山緬雲霧,赤亭無淹薄。

溯流觸驚急,臨圻阻參錯。

亮乏伯昏分,險過呂梁壑。

洊至宜便習,兼山貴止托。

平生協幽期,淪躓困微弱。

久露干祿請,始果遠遊諾。

宿心漸申寫,萬事俱零落。

懷抱既昭曠,外物徒龍蠖。

《莊子》《列子》二書中都記有這樣兩個有趣而發人深省的故事。一說,列禦寇為伯昏(昏的異體字)無人射,列子技藝精湛,手平如砥,甚至能放一杯水在肘上,箭方去而未至靶,杯水又重新落到肘上。然而伯昏無人說「是射之射,非不射之射也」。於是他「登高山,履危石,臨百仞之淵,背逡巡,足二分垂於外」,列子驚怖,伏地汗流至踵。伯昏無人就說:「那些與天道同一的至人,上窺青天,下潛黃泉。揮斥八極,神氣不變。現在你害怕得直瞬眼睛,可見你內心未明自然之理,不夠充實啊。」另一則故事說孔子觀乎呂梁,懸瀑三十仞,流沫三十里,連黿黽魚鱉之屬都不敢過,然而卻有一個男子在其中戲水,孔子以為他想自殺,命弟子去岸邊救他,那人卻上了岸,披髮而歌,游於塘下。孔子問他:「游泳有「道」沒有?」那人回答:「並無所謂道。只因從小生長於水邊,所以能安於水。唯因順從水之道而無我見存在,所以下水就能不知其然而然,與水化為一體。」這兩個故事,曾被歷代詩人無數次地運用過,但是卻很少見有人能像謝靈運《富春渚》詩這樣,用得如此靈活而貼切。

別過了始寧故宅,靈運又浮舟西南行,進入桐廬富陽縣境的富春江。富春江有兩個特色,一是清,二是險。梁吳均《與宋元思書》曾狀其景:「水皆縹碧,千丈見底;游魚細石,直視無礙;急湍甚箭,猛浪若奔。夾岸高山,皆生寒樹,負勢競上,互相軒邈,爭高直指,千百成峰。」正寫出了這兩方面的特色。山水是自然形態的東西,而以之入詩文,則不可避免地染上作者的主觀色調。既清且險的富春山水,在卓犖不羈的吳均眼中合成了自由競榮,勃勃生氣的清奇,所謂「奇山異水,天下獨絕」。在遊子羈旅的孟浩然筆下則是「野曠天低樹,江清月近人」,一片清怨;然而在剛為險惡的政治風浪拋擲出來,恃才傲物,一肚子不合時宜的謝客眼中,則是另一番景象。

夜中,詩人渡過了富春東三十里的漁潭浦,清晨舟抵富陽城外。六七十里外的定山、赤亭山是富春名勝,但詩人並不往游,只是向峰頂那緬渺的雲霧遠遠一望,又匆匆駛去。起四句連下「宵濟」,「旦及」、「無淹薄」三字,可見富春秀色,此時對意興索寞的詩人來說並引不起多大興趣,而遠山上那縈青際白的雲霧,似乎正象徵著他不絕無盡的愁緒。忽然水勢突變,逆流而上,驚浪急湍撞擊著去舟;而崖岸曲折,參差凹凸,更處處阻遏著行程。這景象真是驚心動魄,詩人自己也不知如何飄過了這一段險瀧,不禁深自慶幸:儘管自己並沒有伯昏無人那種履險若夷的定力,卻竟然如呂梁男子般驚險地闖過了這難關。待得驚魂稍停,他倒是悟出了一條至理。《易·習卦》:「水洊至習坎」,《艮卦》又說「兼山,艮,君子以思,不出其位」,「艮其止,止其所止」。意思是,雖有重險懸絕,而水仍相繼而至,這是因為水性已習慣了山坎的緣故。艮即止義,兩山相重,正象徵著止息之義,君子當因此而引起思索,行於所當行,止於所當止,不要越過了自己的本位。《易》象正揭示了剛才經歷凶險一舉的內在含義。如果自己真能像伯昏無人與呂梁丈夫一樣,內心元氣充實,與自然合一,完全忘掉物我、利害、險夷之間的差別,順乎自然之理,使行動與之不期而合,那麼雖然多歷風險,也可達到履險若常的境地。推而廣之,生活亦正同於行舟,也當順應自然之理,那麼對不久前經歷的仕途風波正不必如此耿耿於懷,怨天尤人。自己平生之志本在幽棲養生,二紀之前只因意志薄弱而出山,從此就困頓於世俗之事。希求為入仕干祿已過久了,直至今天總算有了機會實現對友朋許下的遠遊輕舉的諾言。想到這裡,詩人感到蟄伏已久為世事蒙蔽的宿願漸漸得到了舒展生發,頓時眼前的萬事就如枯葉朽枝般零落不足道了。思念及此,詩人感到胸懷開張,心地光明,就如莊子所說的神明虛空無所懷的神人一樣,忘掉了自身存在而任物推移。從此就只要如那蟄伏以存身的龍蛇,以屈而求伸的尺蠖那樣與世委蛇,善養天年就是了。

經過了富春渚後,謝客其實沒有真能如詩中所說那樣達到超人的境界。甚至就在浮江之際,他恐怕也未曾真正獲得心理上的平衡。詩中所言,充其量,也只是即景生想,從理念的觀照中得到一種感情的宣洩,這在謝詩其他各篇中不難看到。然而就作詩時一剎那間的感觸而言,他卻確實達到了情景理的圓融無礙。

全詩實分三個層次,前六句紀行寫景;「平生」以下的最後八句是對自身人生道路的檢討與悟參。二者之間本不相涉,但卻因中間四句的四個典故而連成了一體,這四個典,尤其是前面《莊》《列》二典用得十分巧妙。舟行富春山水際,而伯昏一典為山、呂梁一典為水,聯想十分自然,且同用《莊》《列》更十分工致。山,水之典甚多,不用其它,而偏用這兩個,則是因它們既在形象上深切富春山水的凶險,又暗蘊所以能履險若夷的理念。這個理念在詩中是用「亮乏」、「險過」的形式反說的,更切當時詩人的實感。由反到正,則再接用《易經》中一水一山兩典,從而順理順章地引出了以下對生活歷程的檢討。詩歌用典,從詩騷起即有,建安以後更漸成風氣,但是用得典雅、精嚴,爐錘工致,成為作詩一大法門,卻不能不說自大謝始,當然由此也帶來了謝詩有時稍嫌晦澀之病。得失二方面在此詩中都反映得甚典型。這又是陶、謝詩風的一大區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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