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有四大名著。毛澤東說過,誰沒有讀過《三國演義》、《水滸傳》和《紅樓夢》,誰就不是中國人。在座都是中國人,相信都讀過這三部小說。對這三部小說,我個人的看法是,《紅樓夢》很偉大,但稍微有點貴族化,離老百姓有點遠。《三國演義》也精彩,但主要講上層的政治權鬥,不那麼接地氣。對於普通老百姓來講,最接地氣的恐怕是《水滸傳》。所以,今天我就《水滸傳》說說自己的看法。
我從小就喜歡讀《水滸》。專業學了宋史後,發現與《水滸傳》有一個很大的交集。歷史上的宋江起義就發生在公元1120年前後,恰是北宋的後期。而《水滸傳》描寫的就是這次起義。作為一部經典來說,不同的人可以有不同的解讀方法。如何讀《水滸傳》呢?對我們讀書人來說,實際上也是一次方法論的訓練。《水滸傳》有不同的版本,比較完整準確地體現當年作者意圖的,是一百回本;七十一回本很多內容被「腰斬」了;一百二十回本,是在明代加入了很多新東西,卻加得不那麼精彩。《水滸傳》的影響已經超出了中國,日本學者也很關注它,著名學者宮崎市定寫過一部書,叫作《水滸傳中的支那近世社會狀態》。在此書的後記中,他講到,《水滸傳》的研究方法有很多,當然他講的是學者的讀法。作為普通的讀者,也有很多種讀法。我把它定義為五種讀法。
第一種,歷史學的讀法。
宮崎市定的那本書在大陸有了新譯本:《說<水滸>:虛構的好漢和掩藏的歷史》,將主要內容翻譯了過來。書中認為,《水滸傳》裡宋江起義既然在歷史中存在過,那就要盡可能找出背後的歷史真實。他的一位學生佐竹靖彥,也寫了一本《梁山泊:<水滸傳>一八名豪傑》,其中最精彩的考證,是對一丈青的綽號和人物的考證。宋江起義中很多人物事跡可能留在了當時的歷史記錄中。而一丈青的綽號,在南宋初年的文獻中也有記載,卻是個男的。一丈青扈三娘,這裡一丈,換算成現在的長度,有三米左右,怎麼都不可能的,佐竹考證得出結論,並不是形容人的身高,而是說人身上的文身,從手指開始,繞著背部、胸部直至腳趾,刺著一條丈把長的青蛇。
日本學者對於《水滸傳》的歷史學的讀法,其實是效仿中國學者余嘉錫,他早在1939年就著有《宋江三十六人考實》。與杭州有關係的,最後死於湧金門下的張順,據余嘉錫的考證,在宋江起義時並沒有這個人物,而是出現在南宋末年。湖北襄陽城被蒙古軍隊包圍,有一個義勇兵首領叫張順的,從水路馳援襄陽城,最後死的樣子和《水滸》中張順一模一樣。但宮崎市定在寫張順時,卻沒有提到余先生的書,其實我們的研究要更早一些。下面這張圖是清朝《梁山縣志》裡所體現的水泊梁山的地理位置,但宋江當年造反時是否如此,還是該打個問號的。
第二種,文學的讀法。
有兩種類型。第一種,是文學考證的讀法:研究水滸傳故事本身的演變情況,作者與版本情況。這方面最有名的研究來自羅爾綱先生的《水滸傳原本和著者研究》,主要研究《水滸傳》的作者和版本源流。第二種,是文學品鑒的讀法,這方面比較有名的書有兩本。第一本是張恨水的《水滸人物論贊》,對每個人的論贊短小精悍,卻相當到位。第二種是馬幼垣的《水滸人物之最》,例如說林沖是最悲情的英雄。
第三種,社會學的讀法。
也可一分為二。一是社會史的讀法。社會史和文學史從廣義的角度來說也是歷史,但還是有區別的。社會史的讀法,即不管小說的事件是真是假,而通過小說的故事和人物,來研究寫作者當時的社會和時代。很明顯,作家寫一部書,不可能離開當時的社會,就像莫言寫《紅高粱》,不可能離開高密。所以你就可以將《紅高粱》作為有關高密的社會史的東西來讀。宮崎市定的那本書有兩重性,既考證歷史,又研究水滸故事反映的社會情況。另外,就是鄧雲鄉對《紅樓夢》的研究,主要著眼於書中的清代風俗。余嘉錫說:「知說部所敘,大體有所依據,真假相半。」故事可以虛構,但故事涉及的細節是不可能虛構的。「即其傅會緣飾之處,亦多推本宋元社會風習,初非向壁虛造。」虛構也是有根據的,不可能閉門造車。比如蘋果4還沒出來,小說中就不可能寫到。
二是社會學個案的讀法。社會學家要研究當時的社會結構,就以《水滸傳》為材料來研究宋元社會的結構,雖然是虛構,總有當時社會的影子,將其抽離出來,作為社會學研究的樣本。薩孟武的《水滸傳和中國社會》,就以《水滸傳》故事來分析那個時代的社會情況。例如梁山泊的社會基礎是什麼,即研究當時群體性事件發生的社會基礎。再如小霸王周通老是搶婚,背後就有當時社會的性問題存在。再比如生辰綱,為何要搶,這有什麼社會學意義?等等。這種方法恩格斯也講過。他認為巴爾扎克的《人間喜劇》能夠提供很多19世紀法國社會的史料。同理,毛澤東讀《紅樓夢》也是這樣。他說過:「《紅樓夢》是一部很好的小說,特別是它有極豐富的社會史料。」
第四種,故事性的讀法。
這也是一般讀者的讀法。《水滸傳》內涵相當豐富,故事十分精彩,幾乎讓人手不釋卷。老話說「老不讀三國,少不讀水滸」,但只要有正確的引導和方法,兩個年齡段都可以去讀的。但純故事性的讀法,從投入產出來說,不是很經濟。
第五種,實用勵志性的讀法。
希望讀《水滸》能對自己的工作、學習等等有所幫助。我也看到有提煉《水滸》中權謀的,以便用於職場應對和人際交往。但這種讀法讀得最好的是毛澤東,直接影響了中國歷史的走向,我曾寫過《毛澤東評<水滸傳>:怎樣的政治書》。以1949年為界,可以分前後兩期。1949年以前,毛澤東要鬧革命,推翻蔣介石。1944年,延安京劇院上演《逼上梁山》,毛當晚給主創人員寫信表彰。潛台詞很清楚,延安就是梁山泊,他就是宋江,領導著「眾虎同心歸水泊」的偉業。1949年以後有轉變,1966年以後更明顯。晚年毛澤東在宋江架空晁蓋上大做文章,將其作為投降主義來批判。他有兩個層面的考慮。一是遺產的交接問題,尤其是不能在文化大革命上,讓修正主義的「宋江」來修正;二是蓋棺論定的考慮,也就是如何在他身後評價他的歷史地位。這是毛澤東晚年發動評《水滸》的主要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