嫦娥的逃亡與變形
全世界第一個登上月球的女英雄嫦娥,又叫常儀、常羲和恆娥,也就是「永生的美女」的意思。據山海經記載,她最初是東方大神「帝俊」(又叫「帝嚳」)的眾多妻子之一。這個帝俊在神譜中地位崇高,是黃帝的曾孫,《世本"帝系篇》說他一生至少娶過四個妃子,第一個叫做姜原,腳踩了巨人的腳印而生了感應,產下了兒子後稷,為發明和推廣農耕技術做出重大貢獻;第二個叫做簡狄,生下了契,也就是商人的祖先;第三個妃子叫做慶都,為帝俊生下了兒子堯,是當時的著名賢君,打造過一個飽受讚譽的太平盛世;而嫦娥是其中最小的妃子,為帝俊生了一個叫做摯的兒子。這個兒子,要麼是因為早夭,要麼是因為才華成就過於平庸,在神話界裡一直默默無聞,也很少有人去關心他的下落。
奇怪的是,嫦娥在當了一陣子帝俊的妻子之後,卻又成了神射手大羿的老婆,這其間的蹊蹺,實在耐人尋味。帝俊曾贈送寶弓給大羿,派他整頓下界諸國。也許因為大羿勞苦功高的緣故,帝俊一高了興,就把第四個妃子送給了大羿,這樣的事情也是有可能發生的。美麗的嫦娥,最終成了英雄大羿的「內人」。
大羿和嫦娥的婚後生活,在外人看來十分美滿,骨子裡卻可能是危機四伏。本來這場姻緣就是奉命而為,雙方並沒有多少恩愛的成分,而為了天下太平和民眾的幸福,大羿不又得不到處征戰,根本顧不上跟嬌妻團聚,令雙方的情感隔閡更加嚴重。《山海經》裡記載他鎮壓鑿齒族,殺死怪物封豨,甚至還射殺了帝俊的九個太陽兒子,以免他們製造的酷熱危及人類的生命。但大羿為民除害的這些壯舉雖然廣受讚譽,不僅得罪了帝俊,也無法博得妻子的歡心。嫦娥長期獨守空房,面對無限難捱的寂寞,逐漸生出了棄家逃亡的念頭。
據記載,大羿為了能夠重返天庭,曾經向西王母索取了永生的仙藥藏在家裡。嫦娥偷取這種丹藥,決定獨自奔赴月球,因為只有那裡是她的神勇丈夫所去不了的。《搜神記》透露說,嫦娥在服食之前還曾向一個有名的巫師「有黃」咨詢,得了一個「歸妹」的卦,有黃解釋這意味著「吉祥」,以後還會在月球上有大的發展,嫦娥這才安心吞下藥丸,身體輕盈,飛身一躍,上了月球,成為那裡的第一代移民。但她的身體卻在飛昇中發生了意外的變形,成了一隻醜陋的蟾蜍。
吳剛和桂樹的機密
當時的月球居民除了嫦娥,還有另一個怪人,那就是著名的園丁吳剛。此人在上古時期並未引起世人的注意,直到中古的唐朝才出現在作家的筆記裡。吳剛的身世相當神秘,在神話檔案裡的資料過於簡約,很難考辨他的全部來歷。唐代作家段成式在《酉陽雜俎》中曾簡略地介紹說,他是西河人,因為學仙犯了錯誤,被師傅貶在月亮上伐樹。那樹也真是古怪,砍了又長,隨砍隨長,所以吳剛很像是中國的西緒福斯,不停地勞動,又不停地回到原點。至於他到底犯了什麼大錯,要遭受如此久遠的苦難,卻是我們無法索解的疑團。
吳剛侍奉的神樹月桂,其實是一株奇特的宇宙樹,據說高達五百丈,其間隱含著無限的生命能量。這種樹在馬王堆帛畫、漢魏畫像磚上都有刻畫,甚至成都三星堆還出土過它的縮微模型,樹上停棲著若干小鳥,可能就是西王母派來的青鳥。另一本道家典籍《雲笈七簽》向我們宣稱,月亮上的桂樹其實有七棵之多,它們又叫「藥王」,只要服食它的葉子,人就能變得通體透明,像水晶玻璃一樣。這種神奇的水晶化過程,其實就是成仙的標誌,可見其藥效真是不同凡響。吳剛的使命是每天從根部把整棵大樹砍倒,採集它的葉子,向嫦娥的製藥作坊提供原料。
移民月亮之後的嫦娥,未能享用永生的妙處,更無法獲得獨身的歡樂,卻由於變成了蟾蜍和喪失美麗容顏而痛不欲生。這種內心的深刻創傷,恐怕是常人所難以體驗的。她成天握著杵子,把吳剛摘下的桂樹葉搗爛煉藥,也許並非為了向人類提供永生的仙藥,而僅僅是指望自己吃了後可以重新恢復過去的面目。但出乎意料的是,月桂的藥效竟是如此緩慢,幾千年過去了,她的身體沒有發生任何變化,這使她的藥品生產變得永無止境。她的漫長勞作驚動了地球上的人們。唐代詩人李商隱不禁憐香惜玉,發出了「嫦娥搗藥無窮盡」的感慨(《寄遠》)。而更多的人間感歎,卻是針對嫦娥的寂寞發出的。月亮雖然美好,卻單調得令人窒息,讓一個獨身女人陷入了永恆的寂寞。就世俗生活的喧鬧而言,這種寂寞無疑是最高的責罰。
還原大羿的真實面目
故事講到這裡,我們不得不掉轉頭來議論一下故事中的男主人公大羿。據神話典籍提供的線索,嫦娥逃走之後,不幸駐留在人間的大羿,內心被寂寞和仇恨所纏繞,鬱結久了,心理上逐漸出現病兆,性情開始發生劇變,把自己放縱成了一個超級惡棍,其行徑與過去判若兩人。他看中了河伯的美麗妻子,便給河伯安上了政治罪名,將其射殺,進而把他的幾個美妻全部據為己有;他還到處征戰,濫用暴力,弄得民不聊生,怨聲載道。
也許因為作孽太多,大羿的晚景變得十分黯淡,估計連生計都難以維持,否則又何必靠開辦「射箭訓練班」餬口。但即便是這種營生,後來也到了難以為繼的程度。聖人孟子回憶道,大羿學生中有個名叫逢蒙的,因為嫉妒老師的不可超越的箭術,竟然用桃木大棒把他活活打死。英雄兼流氓的大羿的一生,就此拉上了悲劇性的帷幕。大羿死了之後,一個叫做宗布的大祭司負責主持他的祭奠。據推測,這可能是一種很高規格的禮遇。儘管大羿功罪參半,世人仍然對他保持了崇高的敬意。
但大羿的真相果真如此?此人難道就是英雄加流氓的混合物?神話典籍裡的另一些蛛絲馬跡,把我們引向了一個截然不同的結論。而要說清楚這點,必須先對那只所謂「玉兔」的真實身份予以揭露。
這頭「玉兔」,也是月球上的著名居民,它的搗藥形象,早已深入人心,成為不朽的神話。在古代典籍裡,「玉兔」本來記作「顧兔」,而「顧兔」則源自「瞻兔」(「瞻」與「顧」的語義相同)一詞。這個所謂的「瞻兔」,其實就是「蟾蜍」讀音的一種誤記(兩者的上古讀音非常近似),這就是為什麼在古代神話典籍裡「玉兔」可以與「蟾蜍」互相替換的緣故。早在三十年代,名詩人聞一多曾經提出11種證據,證明「玉兔」就是蟾蜍,言之鑿鑿,很是令人信服。但世人總覺得蛤蟆形象可憎,不如玉兔來得可愛。所以在中國民間,玉兔的形象最終替代了蟾蜍,成為除嫦娥外的二號形象代言人。
大羿原來是一位埃及鱷神
形貌醜陋、性情孱弱的「蟾蜍」,並不是「玉兔」的本相。只要為它添加一個兇惡的吻部和一條粗大的尾巴,我們就不難看出,它其實是鱷魚的一種視覺變形而已,換句話說,它是兩棲爬行動物豬婆龍的省略和變形。豬婆龍,其古代名稱叫做「(魚單)黿」,與蟾蜍的上古發音幾乎完全一致。正是這種造型和語音上的一致,導致了從鱷魚到玉兔的巨大訛變。而更令人驚異的是,這條凶狠的大鱷,竟然就是嫦娥夫君大羿的真實面目。
已經有許多學者確認,鱷魚就是龍的原型和世俗起源,而對大羿的崇拜,就是華夏先民對鱷龍的一次變相的歷史追思。但耐人尋味的是,這頭被稱作「羿」的豬婆龍,與古代埃及神話中的涅伊特(Neit)幾乎一模一樣:首先,「涅伊特」一詞的發音酷似「羿」的上古讀音;第二,涅伊特是狩獵與戰爭之神,而羿也是獵人與射手;第三,涅伊特的象徵物是一副盾牌,上面有交叉成十字的兩枝羽箭,羿的篆文寫法就是兩枝並列的羽箭(令人驚訝的是,涅伊特的盾牌和其上交叉成十字的羽箭,也就是「十」和「日」兩個符號的疊加,居然在中國被誤解為「十日」,從而演化出「羿射十日」的著名神話);第四,涅伊特總是以鱷首人身之形現身,而羿則喜歡以鱷魚的訛形--蟾蜍現身;最後,涅伊特擁有特殊的魔法力量,與安魂儀式密切相關,其形象通常被畫在古埃及的石棺上,以治病驅邪和保佑永生,而羿的形象也大量出現在漢代以來的墓磚石棺上,手持「不死之藥」,用以幫人祛病延年和實現長生夢想。
羿和涅伊特的驚人的同一性表明,要麼中國的鱷龍崇拜起源於埃及,要麼雙方都起源與同一個更為古老的文明,而後才在中華文明的發育中逐漸本土化,與「堯神話」融為一體。儘管弄清全部真相還有待更深入的探究,但至少有一點可以肯定,大羿的罪名必須洗清,他所蒙受的歷史冤屈應當平反。因為我們的研究發現,大羿根本就不在作惡的現場。
大羿與后羿:真假箭神之謎
既然大羿就是鱷神的變形,後來又以蟾蜍的形態現身,那麼隨之而來的棘手問題便是,那個居住在月球上的蟾蜍,究竟是嫦娥女士,還是大羿先生本人?這個問題似乎是難以索解的,因為大多數文獻都堅持認為,在月亮上搗藥的是嫦娥本人,只有漢代畫像磚揭露了事情的真相:從河南南陽出土的一幅磚畫上可以清晰地看到,嫦娥正在翩然飛向月球,她的上半身尚未變成蟾蜍,梳著高高的髮髻,腦後的辮發也清晰可見,而下半身已經開始變形,露出鱷魚的後肢和尾巴。而在月球上,一隻蟾蜍正張開四肢等待著她的到來。根據邏輯和常識,這只蟾蜍不可能是別人,只能是大羿先生本人。歷史的內幕就這樣在漢畫上昭然若揭。
大羿因射殺帝俊的九個太陽兒子,得罪了天子,政治前途大為不妙,甚至可能要面對更為險惡的生命危機,為此他只能向西王母求取「不死之藥」,安排了全家向月球逃亡的計劃。事實上他先於嫦娥抵達了月球,而嫦娥只是第二批的團聚移民。而後,他們以「玉兔」或「蟾蜍」的名義雙雙在那裡居住,成為夫婦恩愛的範本。令人費解的是,這塊畫像磚出土於50年代,而且被廣泛引用,但研究者對其上刻畫的事實竟然視若無睹,這不能不說是神話學研究的重大疏漏。
在大羿升天後繼續大地上橫行霸道的,其實是大羿的替身「后羿」。這個「贗品」本來名叫「有窮氏」,在大羿離任之後,他以繼承者的身份行事。這個「後」字,既可以當「帝王」講,也可以通「後」字,也就是時間靠後的意思,實在是一語雙關的妙字。所以「后羿」一詞,也可以解釋為「大羿的繼承者」。但此人並未繼承大羿的正義傳統,反而倒行逆施,塗炭生靈,其罪行到了罄竹難書的地步,結果被學生逢蒙所殺,可以說是死得其所。詩人屈原不辨真相,在《離騷》裡對大羿進行憤怒的詰問,就連目光犀利的史學家司馬遷,在《史記"夏本紀》裡也混淆了大羿和后羿的區別,把后羿的許多罪行安在大羿頭上。正是那些名家的指證,令大羿蒙上不白之冤長達數千年之久。大羿名譽的受損程度,真是令人髮指。
就像梁山伯和祝英台攜手化蝶那樣,大羿和嫦娥雙雙化作了蟾蜍,雖然模樣有點醜陋,畢竟都成為同類,而且聯袂獲得了永生,這是值得大家慶賀的喜事。但他們的事業是艱難的:一方面要為自身的形象還原而苦尋出路,一方面要為人類長生藥的研製而不懈奮鬥。在月亮的陰影裡,他們面朝地球家園,目光溫存,堅定地舉起了沉重的石杵。(原載《南方都市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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