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詩十九首 回車駕言邁》
南山種豆翁
回車駕言邁,悠悠涉長道。
四顧何茫茫,東風搖百草。
所遇無故物,焉得不速老。
盛衰各有時,立身苦不早。
人生非金石,豈能長壽考?
奄忽隨物化,榮名以為寶。
【題解】:這是一首通過對客觀景物榮枯更替的描寫,來抒發因人生短暫,所以人應「立身」 宜早,應以「榮名」 為寶的說理詩;同時也是一首抒寫仕宦雖有建樹但又並不十分得意的士子對人生的感悟和自勵自警的詩。這在《古詩十九首》中是極為特別的。
【賞析】:全詩共十二句,可分作兩層。
笫一層(1-6)句,寫詩人由敘事寫景引發出對人生的聯想和感慨。
「回車駕言邁,悠悠涉長道」。「回」:轉也。「言」:語助詞。「邁」:遠行也。「悠悠」:遠而未至之貌。「涉」:本義是徒步過水。引申之,凡渡水都叫「涉」。再引申之,則不限於涉水。這裡是「涉長道」:猶言「歷長道」。 首起兩句敘事,寫詩人要駕車遠行。但是出門離家游宦還是衣錦後還鄉省親?詩人並沒有告之。不過結合全詩來看,我想詩中的主人公應是一位游宦京都多年,在功名事業上略有建樹,雖不甚得意但也並非完全失意消沉的士子吧!從首起 「回車」 二字來看,他應是準備動身離開京都返回遙遠的故鄉。
「四顧何茫茫,東風搖百草」。「茫茫」:廣大而無邊際的樣子。「東風」:指春風。「百草」:是新生的草。三、四句寫景,詩人獨自駕車行進在漫漫路途上,抬頭張目四顧,但見原野茫茫,浩浩春風吹拂搖動著原野上無邊無際的萋萋青草。從詩人筆下的描寫來看,此時應是一年景致最為美好的春天,但眼下美好的春光,似乎並沒有給詩人帶來美好的心緒,詩句中一個「何」 字便隱隱地表露出了這點。在詩人眼中,原野上的景致為什麼是這樣的呢?同時詩中的「搖」 字,也用得十分生動傳神,不僅形象鮮明生動,而且顯示出時光流逝之疾速。「何」 、「搖」 二字相互呼應,似乎-下便把人從明媚的陽春三月中跌進蕭瑟衰颯的秋景之中。讀此兩句給人以草木榮枯有時,而人生卻是這樣的無常,年華卻是這樣的易逝之感慨。
「所遇無故物,焉得不速老」。「故」:舊也。「無故物」承「東風搖百草」而言。五、六句是詩人由眼前的景物引發出對人生的聯想和感慨。節序推移,新陳代謝,去年的枯草,已成「故物」, 在來年的春天早已被新生的百草遮掩,當然是看不到的了。詩人獨自行進在漫漫長道上,一路上但見原野上都是茫茫無際的新生百草,昔日來時的景物都不見了。當然這裡的「故物」, 不僅僅局限於物,也應含指人(故舊、親朋)。正如曹植詩所言:「不睹舊耆老,但見新少年」 -樣。因而敏感的詩人自然地由眼前的景物引發而產生聯想:自然界的野草很容易由榮而枯,那麼人又何嘗不是會很快地由少壯而變得衰老呢? 詩人用最為樸質而概括的文字寫出了他通過對客觀景物最通常現象的觀察,而感悟出對人生最深切的經驗和感覺。對此兩句,有古人曾給予過很高的評價。如《世說新語·文學》篇載:「王孝伯在京,行散至其弟王睹戶前。問古詩中何句為最?睹思未答。孝伯詠『所遇無故物,焉得不速老』,此句為佳。」不過王孝伯說得又未免太過了。
這兩句是全詩的紐帶。既是對前四句敘事寫景生發出來的聯想和感慨,又是開啟後六句議論感慨的由頭所在。
第二層(7-12)句,寫詩人繼續抒發自己對人生的議論和感慨。
「盛衰各有時,立身苦不早」。「盛衰」:興盛與衰敗。這裡盛衰既指物又指人。「時」: 既指-定的天時,也指-定的命運。「各有時」:猶言「各有其時」,是兼指百草和人生而說的。「一歲-枯榮」 是草的「時」;「 生年不滿百」 是人的「時」。 自然界客觀事物「時」的短長雖各有不同,但在這一定時間內,任何事物都有盛必有衰,而且是由盛而衰的。也正因為有盛衰的物變,詩人才有人生短暫之感,才會發出「立身苦不早」的感歎。 「立身」:猶言樹立一生的事業基礎。「苦」: 這裡作懊惱、怨恨之意講。七、八兩句寫詩人緊承五、六兩句,聯繫自身際遇抒發心中的感慨。因為萬物盛衰有時,而人生又是這樣的短暫。所以人之立身宜早。在封建社會,作為讀書人都把功名事業作為自已終生為之奮鬥的目標,都希望能早日獲得功名、成就事業。而從詩句來看,詩中的主人公應是-位較為幸運的遊子,在功名事業上雖非春風得意但也略有建樹,只是有些略感遺憾---「苦不早」 而已罷了。-個「苦」 字,便充分地表達出了詩人懊恨怨憂而又無可奈何的心情。
「人生非金石,豈能長壽考」?「金」:言其堅,「石」:言其固。上句言生命的脆弱。「考」:老也。「壽考」:猶言老壽。下句是說,即使老壽,也有盡期,不能長久下去。九、十兩句又進一步用「人生非金石」來比喻人生命的脆弱和短促,既然人的生命無金石之堅固,自然也就不能長生不老了。
「奄忽隨物化,榮名以為寶」。「奄忽」:急遽也。「隨物化」:猶言「隨物而化」,指死亡。「榮名」:指榮祿和聲名。關於「榮名」 歷來便有二種解說。一說「榮名」即美名;如《戰國策·齊策》:「且吾聞效小節者不能行大威,惡小恥者不能立榮名。」《淮南子·修務訓》:「死有遺業,生有榮名。」另說則謂「榮名」為榮祿和聲名。如《史記·遊俠列傳》:「今拘學或抱咫尺之義,久孤於世,豈若論卑儕俗,與世浮沉,而取榮名哉?」在這裡「榮名」 應作何講?按前一種解說講,結尾二句之意為人生易盡,還是珍惜聲名為要;依後一種解說,則其意變為:人生苦短,不如早取榮祿聲名,及時行樂顯身。兩種解說之境界高下,頗有不同。因此,歷來專家學者大都主張將「榮名」 解讀為美名。其言下之意是說,既然人生轉瞬即逝,所以人要潔身自愛,為後世留下一個好的名聲才是。然而細讀此詩,筆者竊以為還是作後-種解說講為好。其理由是:在詩中,他不是懊惱他「立身苦不早」 嗎?可見他並不是一位故作超凡脫俗、棄絕功名利祿而潔身自好的偽君子,而是-位在功名事業上略有建樹,且坦承自己要自警自勵以榮祿和聲名為自已人生之寶而珍重的封建社會的一位普通士子,因此說他與其他同輩那些仕宦失意、鬱鬱不得志的遊子是不同的。我認為這樣理解也並不因此而貶低了詩中的主人公。在封建社會,正統的知識分子都將搏取功名,建樹事業作為人生的最高目標,而終生不倦地奮鬥追求。所以,他在詩中將「榮名」 作為人生之「寶」 也是一件情理之中而無可非議的事。
這首詩是-首情文並茂,富含哲理的說理詩,其藝術風格質樸自然,行文如行雲流水,但又不淺露,而是餘味曲包,耐人尋味,因而至今仍葆有其不朽的藝術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