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路六侍御入朝
杜甫
童稚情親四十年,
中間消息兩茫然。
更為後會知何地?
忽漫相逢是別筵!
不分桃花紅似錦,
生憎柳絮白於棉。
春色還無賴,
觸忤愁人到酒邊。
杜甫詩鑒賞
這詩作於唐代宗廣德元年( 763 )春。762年,杜甫因徐知道在成都叛變,避亂流寓梓州(治所在今四川三台)。763年正月,唐軍收復幽燕,史朝義自縊身亡。持續八年之久的安史之亂雖然告一段落,但是已經激化了的各類社會矛盾並沒有得到解決,動盪的時局並未因此而真正平息。曾經因勝利而一度在杜甫心底燃起的歡快的火花,很快就破滅了。這首詩也是借聚散離合之情,抒寫遲暮飄零的身世之感的。
從詩的開頭一句看,路六侍御應是杜甫兒時舊友。
作此詩時,杜甫五十一歲,四十年前,他們都十歲左右,正是竹馬童年。詩人以「童稚情親四十年」真實地表現出童年夥伴那種特有的親切的感情。「四十年」,在這裡不僅點明分別的時間,更主要的是表明童年時代的友情,並不隨著四十年漫長歲月的遷流而淡忘。
正因為如此,下句說,「中間消息兩茫然」。在兵荒馬亂、流離轉徙的動亂年代裡,朋友間失去聯繫,想知道他的消息而又無從問訊,故有「茫然」之感。而這種心情,兩人是相同的,故曰「兩茫然」。一別四十年,那能想到現在的重新會合?因此說「忽漫相逢」。他鄉遇故知,本來是值得高興的事;然而同樣沒有想到,久別重逢,乍逢又別;故交敘舊之日,即離筵餞別之時。「忽漫相逢是別筵」。在「相逢」和「別筵」之間加上— 「是」字,使相聚的歡娛,立即轉化為別離的愁思。筆力千鈞,直透紙背。
從過去到現在,聚散離合是這樣的迷離莫測;從現在推想將來,又將如何呢?詩人把感慨集中地融洽在「更為後會知何地」這句話裡。這是全詩的主旨。
它包涵有下列兩重意思:
路六侍御這次離開梓州,回到長安去做官,自然勾起杜甫滿腹心事。他設想倘若今後和路再度相會,這地點又將在哪裡?自己能不能夠也被召還朝?從自身坎坷的生活歷程,從這次與路的聚散離合,他懂得了亂世人生,有如飄蓬泛梗,一切都難以預料。這是就空間而言的。從時間方面來說,過去的分別,一別就是四十年;別時彼此都在童年,如今俱入老境。人生幾何?「更為後會」,實際上是不大可能的。詩人沒有直說後會無期,而是採用詰問語,以詠歎出之,以表現嚮往之切、感慨之深。
前四句寫送別之情,由過去到現在,再由現在想到未來,本身有個時間的層次。詩從「童稚情親」依次寫來,寫到四十年來,「中間消息兩茫然」,不接著寫現在的相逢和送別,而突然插入「更為後會知何地」。乍讀時,恍如天外奇峰,劈空飛來,煞星突兀。
但仔細體味,則「更為後會」,就已暗含了下文的「忽漫相逢」。因為沒有現在的「忽漫相逢」,是不可能想到將來的「更為後會」的。這句對上句來說,是突接。
這樣的突接,能掀起波瀾,把感傷離亂的情懷,表現得沉鬱蒼涼、百感交集。就下文來說,這是在一聯之內的逆挽,這樣的逆挽化板滯為飛動,使得全詩神完氣足,精彩四溢。
詩的後四句寫景,這景物描寫,全是從上文的「別筵」生發出來的。尾聯結句「觸忤愁人到酒邊的「酒」,正是「別筵」餞別之酒;「酒邊」的「劍南春色」,亦正是「別筵」的眼前風光。「桃紅似錦」,「絮白於棉」,這風光是明艷的,而詩偏說是「不分」,「 生憎」,惱怒春色「無賴」,是因為它「觸忤」了「愁人」;而它之所以「觸忤愁人」,則是因為後會無期,離懷難遣,對景傷情的緣故。一氣運轉,跌宕起伏;而其語言措注,脈落貫輸,則又絲絲入扣,於宏大中見精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