琳琅滿目的玩具商品
有人考證出「玩具」一詞產生於宋代,見南宋《夢粱錄》:杭州人家給孩子「抓周」,會擺上「父祖誥敕、金銀七寶玩具、文房書籍、道釋經卷、秤尺刀剪、升斗等子、綵緞花朵、官楮錢陌、女工針線,應用物件並兒戲物」,然後「置得周小兒於中座,觀其先拈者何物,以為佳讖」。供孩子「抓周」的物件中就有玩具。
玩具作為一種普通的商品普遍出現於市場,也是在宋代。我們今天翻開孟元老《東京夢華錄》、吳自牧《夢粱錄》、周密《武林舊事》、耐得翁《都城紀勝》與署名「西湖老人」的《西湖繁勝錄》,可以發現宋代城市已經出現了成熟的玩具市場,銷售的玩具可謂琳琅滿目,簡直「亮瞎你的鈦合金狗眼」。
《東京夢華錄》記載,北宋時,東京城裡,常有「樂人動鼓樂於空閒,就坊巷引小兒、婦女觀看,散糖果子之類,謂之『把街』」。又有走街穿巷的小商販「博賣冠梳、領抹、頭面、衣著、動使、銅鐵器、衣箱、磁器之類」,叫賣的「動使」,就包括各種玩具在內。
冬至前夕,東京宣德門廣場上例有「教車象」,即皇家車象儀仗隊的訓練與表演。每到此時,宣德門外的御街非常熱鬧,「遊人嬉集,觀者如織,賣撲土木粉捏小象兒,並紙畫,看人攜歸,以為獻遺」。這個「土木粉捏小象兒」就是玩具。是什麼樣子的呢?
台北故宮博物院藏有一幅傳為南宋李嵩所繪的《觀燈圖》,上面就畫了一個供兒童玩耍的小象玩具,可以看出,這小玩意做得栩栩如生。另外,畫家還繪出了元宵節期間最受兒童歡迎的玩具——花燈:兩名童子一提兔兒燈,一提瓜形燈,旁邊的桌子上還放著一隻走馬燈。
李嵩《觀燈圖》
南宋時,杭州的玩具市場就更發達了。《武林舊事》、《夢粱錄》、《西湖繁勝錄》均羅列了一大堆玩具商品:選官圖、簷前樂、粘竿、風幡、絹孩兒、符袋兒、彈弓、箭翎、鵓鴿鈴、風箏、象棋、竹貓兒、行嬌惜、宜娘子、鞦韆稠糖、葫蘆、火齋郎果子、吹糖、糕粉孩兒鳥獸、像生花朵、黃胖兒、麻婆子、橋兒、棒槌兒、影戲線索、傀儡兒、杖頭傀儡、宜男竹作、錫小筵席、雜彩旗兒、單皮鼓、大小採蓮船、番鼓兒、大扁鼓、道扇兒、耍三郎、花籃兒、一竹竿、竹馬兒、小龍船、糖獅兒、打馬圖、鬧竹竿……如果將這些玩具名目一一考證出來,可以寫成一部厚厚的「宋朝兒童生活史」了。
從《貨郎圖》也可一窺宋代玩具商品之豐富。貨郎的人物形象,是從宋代開始才進入畫家的視野,宋代之前的圖像作品幾乎是難覓貨郎蹤影的。而最擅長畫《貨郎圖》的宋朝畫家,是李嵩,傳世的李嵩款《貨郎圖》至少有四幅,分別藏於北京故宮博物院、台北故宮博物院、美國大都會美術館與克裡夫蘭美術館。其中台北故宮收藏的一幅又叫《市擔嬰戲圖》,我們來看看上面繪出了多少種玩具:
李嵩《市擔嬰戲圖》
據研究玩具史的清華大學王連海教授對《市擔嬰戲圖》的觀察,圖中貨郎販賣的小商品,除了日用雜貨與時蔬酒果之外,最多的就是兒童玩具了,「可辨識者有如下諸種:小鳥、鳥籠、撥浪鼓、小竹簍、香包、不倒翁、泥人、小爐灶、小壺、小罐、小瓶、小碗、六角風車、雉雞翎、小鼓、紙旗、小花籃、小笊籬、竹笛、竹簫、鈴鐺、八卦盤、六環刀、竹蛇、面具、小燈籠、鳥形風箏、瓦片風箏、風箏桄、小竹椅、拍板、長柄棒槌、單柄小瓶、噗噗登等等」。
玩具既如此豐富,最高興的莫於孩子了,所以在李嵩的幾幅《貨郎圖》中,必出現幾個歡叫的兒童。
宋朝的玩具節與芭比娃娃
宋朝每年還有一個「玩具節」,那就是七夕乞巧節,這一天各種奇巧的小玩具都會上市,《東京夢華錄》載,「七月七夕,(東京)潘樓街東宋門外瓦子、州西梁門外瓦子、北門外南朱雀門外街,及馬行街內,皆賣磨喝樂」。
「磨喝樂」又是什麼?是宋朝的「芭比娃娃」,其名字來自梵文,為音譯,所以有時又寫成「摩喉羅」、「摩侯羅」、「摩睺羅」、「魔合羅」。
「磨喝樂」通常都在乞巧節期間大量上市。金盈之《醉翁談錄》說:「京師是日(乞巧節)多博泥孩兒,端正細膩,京語謂之『摩喉羅』。小大不一,價亦不廉。或加飾以男女衣服,有及於華奢者,南人目為巧兒。」《西湖繁勝錄》也說,「(七夕,杭州)御街撲賣『摩侯羅』,多著乾紅背心、系青紗裙兒。亦有著背兒、戴帽兒者。」明人田汝成講述宋時杭州掌故的《西湖遊覽志》亦有記載:「七夕,市中以土木雕塑孩兒,衣以彩服,號為『摩睺羅』。」
這些文獻記錄還告訴我們一個信息:宋代的「磨喝樂」以土木材料製成,身材、手足、面目、毛髮栩栩如生,還配有漂亮的迷你服裝。「磨喝樂」可能還有固定的造型,以男女童子手執蓮花、蓮葉為特徵。江蘇鎮江曾出土一套宋代泥塑童戲像,有人說是「磨喝樂」,但看起來不像,應該只是普通的宋代泥孩兒。
江蘇鎮江出土的宋代泥塑童戲像
宋朝的尋常市民家、富室乃至皇家之中,都有「磨喝樂」的忠實粉絲,流風所至,宋朝孩子很喜歡模仿「磨喝樂」的造型:七夕,京師「小兒須買新荷葉執之,蓋效顰磨喝樂」。南宋臨安也是如此,「市井兒童,手執新荷葉,效『摩喉羅』之狀。此東都(汴梁)流傳,至今不改」。大人們誇一個孩子可愛迷人,也會說「生得磨喝樂模樣」。「磨喝樂」之於宋朝兒童的地位,就如芭比娃娃之於今日的孩子。
除了「磨喝樂」之外,乞巧節前大量上市的玩具還有:以黃蠟鑄成的「鳧雁、鴛鴦、鸂鶒、龜魚之類,彩畫金縷」,叫「水上浮」;「以小板上傅土,旋種粟令生苗,置小茅屋花木,作田舍家小人物,皆村落之態」,叫「谷板」;「以瓜雕刻成花樣」,叫「花瓜」;「以綠豆、小豆、小麥,於磁器內,以水浸之,生芽數寸,以紅籃彩縷束之」,叫「種生」。這些新奇玩意兒,「皆於街心彩幕帳設出絡貨賣」。
《嬰戲圖》上的兒童玩具
從盛行於宋代的《嬰戲圖》,我們也可以看到多姿多彩的宋朝兒童生活與各種各樣的兒童玩具。先來看蘇漢臣的《秋庭戲嬰圖》(台北故宮博物院藏),圖中一對小姐弟正趴在圓墩上玩小遊戲,這遊戲叫「推棗磨」,玩具是自製的:一枚鮮棗削去半邊,露出棗核,用三根小木棍插在棗上,作三足立於桌上,棗核朝上;另用一根細竹蔑,兩端各插一枚小棗,再將竹蔑小心翼翼擱在棗核上,輕輕一推,便會旋轉不已。小姐弟身邊,還有一個圓墩,上面也堆放著幾個小玩具:人馬轉輪、八寶紋紙格、玳瑁盤、小陀螺、紅色佛塔、棋盒。地上還散落了一對小鐃鈸。
蘇漢臣《秋庭戲嬰圖》局部
這些小玩具在市場上都可以買到。圖上的小佛塔,宋人又稱之為「寶塔兒」,一般為陶土燒製。宋代用陶土煉製的玩具很多,如泥娃娃、泥建築模型,統稱「山亭兒」。宋話本《山亭兒》就寫了一個叫做合哥的小販,「挑著兩個土袋,搋著二三百錢」,到玩具製造商那裡批發了一批山亭兒,「喚做:山亭兒、庵兒、寶塔兒、石橋兒、屏風兒、人物兒」。《東京夢華錄》說,每年清明時節,開封市民都要攜兒帶女,帶著「黃胖、山亭、戲具、鴨卵、雞雛」出城踏春,這裡面也有山亭兒,「黃胖」則是泥娃娃,「戲具」是面具,「鴨卵」與「雞雛」也應該是泥塑的小雞小鴨。
《武林舊事》稱「若夫兒戲之物,名件甚多,尤不可悉數,如相銀杏、猜糖、吹叫兒、打嬌惜、千千車、輪盤兒」。所謂「兒戲之物」,便是兒童玩具。其中「輪盤兒」即《秋庭戲嬰圖》中的人馬轉輪。
「千千車」則是我們現在所說的陀螺,清人杭世駿《橙花館集》描述過這種陀螺:「形圜如璧,逕四寸,以象牙為之。面平,鏤以樹、石、人物,丹碧粲然。背微隆起,作坐龍蟠屈狀,當背中央凸處,置鐵針僅及寸,界以局,手旋之,使針卓立,輪轉如飛。復以袖拂,則久久不能停。逾局者有罰。相傳為前代宮人角勝之戲,如《武林舊事》所載『千千』。」《秋庭戲嬰圖》上的那個玳瑁盤與小陀螺,便是「千千車」。
至於「打嬌惜」,那是另一種擱地上旋轉、用鞭子抽打的陀螺。台北故宮博物院還藏有一幅傳為蘇漢臣的《嬰戲圖》,圖像下端,那兩名孩子玩的就是「打嬌惜」。他們上方的地上,還有一輛製作頗為精緻的玩具車。
傳蘇漢臣《嬰戲圖》
再往上看,床榻上還有三個孩子正凝神看著兩個玻璃瓶,瓶中養著幾尾小魚。不要以為宋代沒有玻璃瓶,宋人范成大有一首詩寫道:「映光魚隱見。」並自註:「琉璃壺瓶貯水養魚,以燈映之。」可知宋人已經在用透明的玻璃瓶養魚,並以燈光裝飾,供人觀賞。元人熊夢祥的《析津志》說,元大都中,有小商販「以竹拴琉璃小泡,養數小魚在內,沿街擎賣」。這種玻璃泡養小魚的玩具,應該是從宋時南方傳至元時北方的。
前引《東京夢華錄》提到的「戲具」,也可以從此圖中找到:你看那個穿紅衣的男孩,正戴著面具表演宋時很流行的儺戲呢。宋朝社會也很流行木偶戲,宋人稱之為「傀儡戲」。本來用於表演的傀儡,也被製成了兒童玩具,《夢粱錄》列出的「影戲線索、傀儡兒、獅子、貓兒」,都是給兒童玩耍的玩具傀儡。台北故宮博物院收藏有一幅傳為宋人的《傀儡嬰戲圖》,便描繪了四名童子在表演提絲傀儡戲。
《傀儡嬰戲圖》
在北京故宮博物院收藏的《百子嬉春圖》中(傳作者為蘇漢臣),我們也可以看到幾個孩子圍坐在一起玩提絲傀儡,呃,就在圖的右下方。圖的中間還有一個孩子在學演皮影戲。皮影也是宋朝兒童很喜愛的節目,每年元宵節,東京的「每一坊巷口,無樂棚去處,多設小影觀棚子,以防本坊遊人小兒相失,以引聚之」,在巷口設小棚子,放皮影戲,吸引小孩子。
《百子嬉春圖》
我再指出一個細節:你看圖中還有幾名孩子爬上台階玩滑梯。而說起滑梯,不能不提到美國大都會藝術博物館收藏的一幅《嬰戲圖》,當為元人作品。圖中最值得注意的是上方那個巨大的木製滑梯,四名孩子正在玩這滑梯。這一圖像史料無可辯駁地證實,早在宋元時期,已經出現了供兒童玩耍的滑梯設施。
元人《嬰戲圖》
這幅元人《嬰戲圖》還畫了兩名小孩在騎竹馬。竹馬是古時很常見的玩具,李白詩中便有「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的描述。不過唐代的竹馬很可能只是一根象徵馬的竹竿而已,宋代的竹馬則製作得很是精緻,不但有了或木刻或紙糊的「馬頭」,從《嬰戲圖》上我們還看到,竹馬的後端還裝上了兩隻輪子。這樣玩起來無疑更有趣。
從兒童玩具史的角度來說,玩具的產生可以推到公元前的商周時期,從鄭州二里崗遺址出土的文物中,就發現了一些商代的陶虎、陶羊、陶龜、陶魚,考古學家相信這是殷商時代的飾品或兒童玩具。漢代時,兒童玩具已較為常見,東漢王符《潛夫論》說,當時的老百姓「或作泥車瓦狗、馬騎倡排,諸戲弄小兒之具,以巧詐」。這裡的「戲弄小兒之具」,就是兒童玩具。但請注意,王符是持一種嚴厲批判的立場對待玩具的,將「作泥車瓦狗」視為民風「浮侈」、「詐紿」的表現。
玩具史發展到宋代時,發生了一個歷史性的變化:不但出現了「玩具」一詞(這意味著玩具已普遍到需要給它一個獨立的命名),還形成了一個繁榮的玩具商品市場;不但兒童玩具的品種空前豐富,製作技巧遠勝於之前,而且,琳琅滿目的兒童玩具被文人與畫家當成社會繁華的象徵寫入筆記、繪入圖畫,不再被看作是「無用而有害」(王符語)之物。我相信,只有一個富足、閒適、富有享樂精神的社會,才會以這麼從容的心態、欣賞的目光看待兒童乃至成人的玩具。(來自澎湃歷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