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藻(1799~1862),女,字蘋香,自號玉岑子,祖籍安徽黟縣,父葆真,字輔吾,向在浙江杭州典業生理,遂僑於浙江仁和(今杭州)。幼而好學,長則肆力於詞,又精繪事,嘗寫飲酒讀騷圖。自製樂府,名曰喬影,吳中好事者被之管弦,一時傳唱。後移家南湖,顏其室曰香南雪北廬,自畫小影作男子裝,托名名謝絮才,殆不無天壞王郎之感。其父與夫皆業賈,兩家無一讀書人,而獨呈翹秀。卒年六十四。
作品
著有《花簾詞》一卷、《香南雪北詞》一卷、《飲酒讀騷圖曲》(又名《喬影》)、《花簾書屋詩》等。見於《林下雅音集》、《小檀欒室匯刻閨秀詞》、《續四庫全書》、《清人雜劇二集》。《藝林》、《杭州府志》、《西泠閨詠》、《兩般秋雨庵隨筆》、《清代閨閣詩人徵略》、《畫錄識余》、《名媛詩話》。
生平經歷
吳藻出嫁時已經二十二歲了,按當時的習慣已算是晚動婚姻了,娘家和婆家都是一方富商,婚事自然辦得紅紅火火,迎親是十六人抬的大花轎,裝飾得溢彩流金,鞭炮聲、鑼鼓鎖吶聲響徹雲霄,送親的嫁妝排出了好幾里地,場面煞是可觀。
可新娘吳藻並不欣喜,不像一般的新娘子那樣羞怯怯、嬌滴滴,滿懷著興奮和憧憬;她神情淡淡,心境也淡淡,似乎已把未來的生活猜透,一切都將是平平淡淡。
旁人看來,吳藻實在是個泡在蜜糖裡生活的人了。父親是富甲一方的絲綢商,把女兒看得比眼珠還重,從小在父母濃厚的寵愛中長大,錦衣王食,無憂無慮;雖說婚事是拖晚了點,可終究嫁的是個朱門大戶,家財萬貫,事事不愁,對新進門的媳婦百般珍視,吳藻還有什麼不滿足的呢?可她偏偏覺得遺憾。並不是心中另有他人,也不是父母強迫而成的婚姻,要說原因,只能怪吳藻一顆比天還高的心。
吳家住在仁和縣城東的楓橋旁,與大詞人厲鶚的舊居比鄰。也許是出於對鄰家名士的景仰,吳藻的父親雖是個地道的商人,卻對書香風雅之事特別感興趣。愛女吳藻自小就顯得穎慧異常,吳父對她十分看重,重金聘請了名師教她讀書習字、作詩填詞、彈琴譜曲、繪圖作畫。
吳藻果然沒讓父親失望,方到及笄之年,詩書琴畫樣樣精通,尤其是在填詞上別有造詣。在這種優越的家境裡,吳藻的童年和少年不但甘甜如怡,而且充滿著情趣。月下撫琴,雪中賞梅,與花兒談心,同燕子低語,那情景從她寫的一閡「如夢令」中便可看出一斑:
燕子未隨春去,飛入繡簾深處,軟語多時,莫是要和依住?
延佇,延佇,含笑回他:「不許!」
燕回燕去,無憂無慮的小姑娘漸漸長大了,人大心也大,吳藻對自己生活的這個小天地開始有幾分不滿了。從書中她瞭解到,很多文人才士都喜歡聚集在一起吟詩填詞,不但可以相互唱和,還可以相互指點品評。風清月明,薄酒香茗,三五好友,詩詞互答,她對那種生活十分嚮往;可是仁和這個小縣城裡,根本沒有閨友組織的文會,一個大姑娘拋頭露面是被視為大逆不道的,而她的家庭及親友中又絕無能陪她談詩論詞的人,她只能一個人獨吟獨賞她的才情,於是詩詞中也不免染上了愁悵。那闋堆絮體「蘇幕遮」中就流露了這樣的情緒:
曲欄干,深院宇,依舊春來,依舊春又去;
一片殘紅無著處,綠遍天涯,綠遍天涯樹。
柳絮飛,萍葉聚,梅子黃時,梅子黃時雨;
小令翻香詞太絮,句句愁人,句句愁人處。
轉眼到了婚嫁的年齡,吳藻不只是才高情濃,家庭優越,還長得風姿綽約,容貌清秀,實在應該是「千家羨,百家求」的閨中寵兒。事實上到吳家來求親的人也確實踏破門坎,因為吳家是富商,人忙談婚嫁的講究門當戶對,所以求親的也多是紈褲子弟,吳藻嫌他們胸無點墨,一一搖頭拒絕了。仁和縣城裡才子本就有限,有的家境清貧,有的埋頭苦讀,誰也沒想到吳氏商賈之家還藏著個錦銹才情的大姑娘,就是想到了也會有不敢高攀之慮,如此一來,才貌雙全的吳藻竟然芳齡虛度,婚事蹉跎,一直拖到了二十二歲。
「女兒大了不中留」,吳家父母開始著急了,他們軟磨硬勸,終於使吳藻勉強答應了同城絲綢商黃家的求婚。其實,對這門婚事吳藻一點興趣也沒有,可自己已苦苦等了這麼多年,心中的白馬王子無由降臨,也許自己生就是商家婦的命,任憑怎樣的心高,也擺脫不了命運的限定,只好認命了吧,她的心已有些淡漠。
黃家是世代的絲綢商,富實足以與吳藻的娘家相媲美,可是卻從未出過讀書的種子。吳藻的丈夫從少年開始經商,除了看帳本外,就不再摸別的書本;但對妻子的才情他特別羨慕,對她百般寵愛,還特意為她佈置了一個整潔寬敞的書房,讓她獨自在家中經營出些書香氣息來。
初見丈夫支持自己讀書作文,吳藻還暗暗驚喜,以為丈夫也是個知解風雅的人,自己錯識了他。於是當丈夫忙完商務回家後,她喜盈盈的拿出自己的新詩新詞讀給丈夫聽,丈夫倚在床頭,頻頻稱好,待吳藻讀完再看丈夫時,他己坐著睡著了。原來只是附庸風雅,到底是個庸俗漢!吳藻的心又重新掉進了冰窟,一腔風情無人解,冰冷的淚珠無聲地從她眼中泌出。
丈夫雖然不懂她的詩詞,對她的生活卻關懷得無微不至,衣食住行,全不需吳藻操心,她天天關在自己的書房中,一心一意編織她的閒愁。除了偶爾操琴舒洩外,她的愁大都繫在了詞句中,琴無知音空自彈,詞還留在紙上,今人不看後人看。看她的一闋「祝英台近」詞,便可窺見她婚後的心情:
曲欄低,深院鎖,人晚倦梳裹;恨海茫茫,己覺此身墮。那堪多事青燈,黃昏才到,又添上影兒一個。
最無那,縱然著意憐卿,卿不解憐我,怎又書窗依依伴行坐?算來驅去應難,避時尚易,索掩卻,繡偉推臥。
因恨丈夫的粗俗,她無意取媚討歡,甚至懶於梳妝。丈夫整天忙於商務,深夜回家也多半累得只能睡覺,沒有心思對她輕憐蜜愛,怎不讓感情細膩的她傷心難過。但要說丈夫不愛護她可有些冤枉,只能說他不懂得怎樣才能安慰得了她那顆孤高寂寞的心。
見妻子被閒愁折磨得日漸憔淬,丈夫十分心疼,自己沒有時間陪,便勸她多交些朋友,也好換換心境。吳藻確實覺得無聊,便接受了丈夫的建議,開始結交一些紅粉閨友。吳藻交友當然是選那些懂詩解詞的,挑來選去,這種女子縣城裡只有那麼幾個,而且這些人雖然粗通詩詞,可在才情卓絕的吳藻面前,常常只有仰慕,讚歎的資格,很難有什麼唱和。
吳藻仍然不滿足,但通過這些閨友,她慢慢結識了一些真正的文人才士,他們一般是這些閨友的兄弟和丈夫。吳藻的詞作傳到文人才士手中,他們不由得擊節稱歎,一些性情比較開放的人開始邀吳藻去參加一些文人們的詩文酒會,徵得丈夫同意後,吳藻欣然前往。
生活在那些情趣高雅,大吟詩詞的文人中間,吳藻宛如魚兒得水,頓時變得活躍、開朗起來。吳藻的詩詞在當地文人中間引起極大的轟動,他們稱她是「當朝的柳永」,詞句似是信手拈來,卻蘊含著深長的情意。吳藻與這些儒中長袍的書生一同登酒樓,上畫航,舉杯暢飲,高聲唱和,絲毫沒有拘束。他們常常月夜泛舟湖波上,深更不歸;春日遠遊郊外,帶醉而回。吳藻的這些行徑實在是越出了婦人的常規,可是她丈夫並不干涉,只要妻子高興,他不在乎別人說三道四,因為他有他的理由:吳藻是個不同於一般女人的女人,當然不能用常規來約束她。既然丈夫縱容,吳藻愈加無所顧忌了。與一群鬚眉男子同行同止,雖是瀟灑,但畢竟有不便之處,在一閥「金縷曲」中,她竟埋怨起自己的女兒身來:
生木青蓮界,自翻來幾重愁案,替誰交代?願掬銀河三千丈,一洗女兒故態。收拾起斷脂零黛,莫學蘭台愁秋語,但大言打破乾坤隘;拔長劍,倚天外。人間不少鶯花海,盡饒他旗亭畫壁,雙鬟低拜。酒散歌闌仍撒手,萬事總歸無奈!問昔日劫灰安在?識得天之真道理,使神仙也被虛空礙;塵世事,復何怪!
雖然掬起銀河小,要想把女兒身洗成鬚眉漢,也是虛設妄想;但是脫下女兒裝,扮成男兒模樣倒是不難啊!吳藻靈機一動,來了主張,從此出門參加文友聚會時,她就換上儒巾長袍,配上她高挑的個頭,儼然一個翩翩美少年。有了這樣的打扮,她的行動方便多了,不但出入酒樓茶館,甚至還隨大家到妓院,尋歡作樂。因為經常到「風月樓」喝花酒,那裡一個姓林的歌妓竟對她情有獨鍾了,反正是書生公子打扮,吳藻也乾脆逢場作戲,與林姑娘眉目傳情,輕言蜜語,恰恰一副情人模樣。林姑娘表示要以身相許,她還裝模作樣地答應下來,一本正經地贈了一閥「洞仙歌」以明心意:
珊珊瑣骨,似碧城仙侶,一笑相逢淡忘語。鎮拈花倚竹,翠袖生寒,空谷裡,想見個依幽緒。蘭針低照影,賭酒評詩,便唱江南斷腸句。一樣掃眉才,偏我清狂,要消受玉人心許。正漠漠煙波五湖春,待買個紅船,載卿同去。
在林姑娘那裡,吳藻似乎找到了一種柔情和浪漫,聊以慰藉自己乾渴的心田,竟還幻想著「買個紅船」,效當年范蠡載西施,一同歸隱煙波浩渺中。有人說吳藻有同性戀傾向,這個不好斷言。但是我覺得,吳藻這些行為可能還是玩笑的成份居多吧。也許是吳藻感情空虛無依,如果她在那個時代搞婚外戀,必被當時的唾沫淹死,於是只好玩玩這種假鳳虛凰的遊戲,聊以解悶吧。吳藻說來還是比較幸福的,她可以這樣的肆意而為卻無人約束,其實作為男人也有好多束縛的,假如有神仙之術的話,把吳藻真的變成個男人,她肯定也有別的煩惱。
但吳藻的內心深處終究還是寂寞愁悵的,白天在「風月樓」中裝情賣癡,漫漫長夜,守著的仍是淒涼,於是有了這樣的一闋「行香子」:
長夜迢迢,落葉蕭蕭,紙窗兒不詛敲。茶溫煙冷,爐暗香銷,正小庭空,雙扉掩,一燈挑。愁也難拋,夢也難招,擁寒食睡也無聊。淒涼境況,齊作今宵,有漏聲沉,鈴聲苦,雁聲高。
生活在堆金砌銀,錦衣玉食的環境裡,丈夫對她又是百般愛慕和縱容,吳藻的內心深處卻日日繞愁縈恨,這種滋味有誰能相信?然而卻是實實在在地存在著,吳藻怨自己的命苦,苦就苦在自己的才高,苦就苦在自己的心高。錦衣玉食填不滿她的心,她渴望著她沒能得到的那份浪漫之情。她心目中的白馬王子是不食人間煙火的真人雅士,詩詞唱和,琴瑟相諧,月夜泛舟,花下品茗,這才是她理想中的夫妻生活,而命運偏偏給她安排了一個專心務實的俗丈夫。
日子便在她吟詩作詞,尋愁覓愁和放浪形骸中度過,她不愛丈夫,也沒有為他生下一男半女,她的心高高浮在生活之上。十年過去了,她仍然是她,丈夫卻因一場病,驟然離開了人世。丈夫死時,她並沒有多大的悲痛,有的也只是一種憐憫和傷感,她向來不以為丈夫在她的生活裡有什麼必要性。
沒有丈夫的日子,她依然像從前一樣生活,可漸漸地,她發現孤單和無助更緊迫地向她襲來,把她壓得喘不過氣。丈夫在世時,寂寞是無形的,只是隱隱約約在她心頭徘徊;丈夫走了,寂寞則實實在在地圍住莊她的前後左右。沒有了丈夫關切的問寒問暖(過去她認為那是婆婆媽媽的囉嗦)沒有了丈夫歸來的腳步聲(過去她認為那是多麼煩人)沒有了丈夫沉睡時粗重的鼻鼾聲(過去她認為那是十足的粗俗)……一切過去以為多餘的東西,她卻發現竟還是不可缺少的一種感覺,失去之後,才發現它們的可貴。
她的詞中出現了丈夫的身影,比如這闋「南鄉子」:
門外水粼粼,春色三分已二分;舊雨不來同聽雨,黃昏,剪燭西窗少個人。
小病自溫存,薄暮飛來一朵雲;若問湖山消領未,琴樣樽,不上蘭舟只待君。
這種情緒放在過去是絕對不可能的,偏偏成了她銘心刻骨的一種愁,這種愁教她成熟,教她認清了生活的真諦:在自己身邊的東西,才是最值得愛,最值得珍惜的。
可一切她都已錯過,雖然她還只有三十二歲,但她覺得已走到了生命的深秋,接下來,一切都應該歸於平靜,歸於那種青燈古佛的境界。欲哭已無淚,強笑不成顏,她索性獨身移居到人跡稀疏的南湖僻靜處,守著一大片雪白的梅花,慢慢翻著古書,過著這樣的生活:
一卷《離騷》一卷經,十年心事十年燈,芭蕉葉上幾秋聲!欲哭不成還強笑,諱然無奈學忘情,誤人在自說聰明。
這是她在此時寫的一闋「浣溪沙」,在寧靜空靈的環境中,她的心也越來越平靜,就像她屋前的那一樹梅花,靜開無聲,潔白無華,只有一縷清香暗自吐露,無期無盼,無牽無掛。
在南湖幽居中,她將自己的詞作一一整理出來,編成了兩本集子,一是花簾詞,收集的是三十歲以前的詞作;一是香南雪北詞,在道光二十四年刊成,匯入了她三十歲以後的作品。因了這兩本詞集的刊行,吳藻的詞名遠振大江南北,而她自己仍靜靜地守著南湖,不再讓心高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