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漢朝以來,九州合一、四海一統。漢廷輕徭薄賦、剪除藩國、王霸雜用、權歸中央。政治局勢趨於平靜,則思想控制應運而生。春秋諸子百家,各執一詞,諸侯林立、擇適而從,故思想多元、百家爭鳴,然其於國家,亦有淆亂民心、扇竟異端之效。故漢至武帝,已臻郅治,必然消除眾說,定於一尊。董仲舒因時擇世,倡言一統,其登上歷史舞台,乃所謂時勢造英雄也。
漢武以來,罷黜百家、獨尊儒術,儒生之學,非僅為通經致用,更有立身士林,廁於廟堂,貴顯身價、光耀本族之功效。故門派森嚴、家法林立,各執己見,以為奇貨。時人諺語曰:「黃金滿盈,不如遺子一經。」則此狀真實寫照。沿及東漢,昔日經生博士,頗有歷輩為官,盤根朝野,數世公台,享有盛名者。故儒生亦以朝局為己任,糾弊刺邪,諷諫不法。何休受辟陳蕃,得罪黨禍,錮弊之際,著書立說,流傳後世,乃所謂有感而發也。
漢家定儒術獨尊,董仲舒所倡實乃《春秋公羊傳》一支,之後綿延不絕、瓜蔓相尋,遂留變為今文經學派。其授受線索、清晰可循,何休作《春秋公羊解詁》,亦承繼此風,一脈相傳。董、何二人,皆我國經學史巨擘,其說流被後世、影響極廣。二者雖懸隔兩代、相差百年,但所發明、所闡述,既有因循,又有發覆,欲明經學,便須精研詳查,知二人之同異。
二者所同
發揚今文,所重公羊
經學之成經學,在於數代儒生前仆後繼,發揚闡述。而五經肇始,傳授各異,門派之鱉源此而生。董仲舒即春秋學之初傳者。《史記》載:「及今上即位,趙綰、王臧之屬明儒學,而上亦鄉之,於是招方正賢良文學之士。自是之後,言詩於魯則申培公,於齊則轅固生,於燕則韓太傅。言尚書自濟南伏生。言禮自魯高堂生。言易自菑川田生。言春秋於齊魯自胡毋生,於趙自董仲舒。」其所傳,即春秋公羊傳。「公孫弘治春秋不如董仲舒,而弘希世用事,位至公卿。董仲舒以弘為從諛。弘疾之,乃言上曰:「獨董仲舒可使相繆西王。」膠西王素聞董仲舒有行,亦善待之。董仲舒恐久獲罪,疾免居家。至卒,終不治產業,以修學著書為事。故漢興至於五世之間,唯董仲舒名為明於春秋,其傳公羊氏也。」公孫弘白衣而起,治學以至公卿,尚不及董仲舒精熟。而董仲舒興滅繼絕,休學著書,篳路藍縷,以啟山林,春秋公羊學由此而生。
何休精研六經,尤好公羊,「時任城何休好《公羊》學,遂著 《公羊墨守》、《左氏膏肓》、《榖梁廢疾》。」《公羊墨守》者,謂公羊傳如墨翟之善守,結構嚴整、固若金湯,外來攻擊難以撼動。而左傳猶病入膏肓,難以醫治,榖梁如廢疾已久,不可再用。其推崇公羊,可見一斑。其著作散佚已久,《四庫全書總目》僅存《春秋公羊解詁》,何休畢生治學心血,盡在此書。
其自序云:「至使賈逵緣隙奮筆,以為《公羊》可奪,《左氏》可興。恨先師觀聽不決,多隨二創。此世之餘事,斯豈非守文、持論、敗績、失據之過哉!余竊悲之久矣。往者略依胡毌生《條例》,故遂隱括使就繩墨」彼時今文經學瀕於式微,古文經學臻於極盛。馬融、鄭玄、許慎等人相繼而起,大有取而代之、重整綱維之意。何休獨立支撐,完成此著,今文經學不至土崩瓦解,何休與今文之功可謂大矣。其與董仲舒,首尾呼應、前後相照。觀其二人,自可見今文經學由無到有、自盛而衰之發展軌跡。
倡言一統,維護漢廷
《春秋公羊傳》開篇則曰:「元年春王正月。元年者何?君之始年也。春者何?歲之始也。王者孰謂?謂文王也。曷為先言王而後言正月?王正月也。何言乎王正月?據定公有王無正月,大一統也。」何休注大一統曰:「統者,始也,總系之辭。夫王者,始受命改制,布政施教於天下,自公侯至於庶人,自山川至於草木昆蟲,莫不一一繫於正月,故雲政教之始。」
公羊春秋,開宗明義,後世學人,奉為圭臬。董仲舒元光對策,三策知名,其所悉心籌劃、克盡全功者,唯在漢家正朔,不可撼動,故此於大一統,仲舒視之為萬世基石,堅不可摧,是以罷黜百家、獨尊儒術,皆出於一統之需:「《春秋》大一統者,天地之常經,古今之通誼也。今師異道,人異論,百家殊方,指意不同,是以上亡以持一統;法制數變,下不知所守。臣愚以為諸不在六藝之科孔子之術者,皆絕其道,勿使並進。邪辟之說滅息,然後統紀可一而法度可明,民知所從矣。」
何休生當末世,朝政凌遲,外企閹宦,交替專權。正人君子不得列於朝堂,佞幸小人悉數竊據高位。故其借古諷今,冀復君臣之道以清明;借經言事,企書心中憤懣於筆端。是以其注公羊,極言君王之權,痛斥不臣僭妄。其注「文公即位」云:「即位者,一國之始,政莫大於正始,故《春秋》以元之氣,正天之端;以天之端,正王之政;以王之政,正諸侯之即位;以諸侯之即位,正竟內之治。諸侯不上奉王之政,則不得即位,故先言正月,而後言即位。政不由王出,則不得為政,故先言王,而後言正月也。王者不承天以制號令,則無法,故先言春,而後言王。天不深正其元,則不能成其化,故先言元,而後言春。五者同日並見,相須成體,乃天人之大本,萬物之所繫,不可不察也」
通經致用,不為腐儒
漢世崇儒,在於利祿,高官顯爵,通經得作。人挾一經,以為重寶,修習揣摩,視之秘術。故門派林立、不相往來,久而久之,流弊愈熾。致使舞文弄墨、極盡刻碎之能事,穿鑿附會,曲解經傳之本意。孔子曾云:「女為君子儒,無為小人儒」。小人儒者,即上述之類,而君子大儒,心懷家國,放眼天下,通經致用,不泥章句。《論語》謂:「誦詩三百,授之以政,不達;使於四方,不能專對,雖多,亦奚以為?」可治春秋大儒,習經在於能用,非埋首書齋,皓首窮經也。
董仲舒身當朝職,以為學通春秋,自當致用,史載「仲舒治國,以《春秋》災異之變推陰陽所以錯行,故求雨,閉諸陽,縱諸陰,其止雨反是;行之一國,未嘗不得所欲。中廢為中大夫。先是遼東高廟、長陵高園殿災,仲舒居家推說其意,草稿未上,主父偃候仲舒,私見,嫉之,竊其書而奏焉。上召視諸儒,仲舒弟子呂步舒不知其師書,以為大愚。於是下仲舒吏,當死,詔赦之,仲舒遂不敢復言災異。」而其所為,更開漢朝以春秋斷獄之例。以今人眼光,此事不免虛妄,然取法陰陽,施之當世,彼時看來,自有可取之處。
何休受禍黨錮,不得位列朝班,但其思想,須臾未離當世。其注「末不亦樂乎堯、舜之知君子也?」謂「末不亦樂後有聖漢,受命而王,德如堯、舜之知孔子為製作。」徐彥疏云「孔子之道,既與堯、舜雅合,故得與堯、舜相對為首末,然則指孔子言不亦也。堯、舜之時,預知有己而制道術,預知有己而為君子而慕之,已亦預制《春秋》授劉帝,是孔子亦愛慕堯、舜之知君子而效之。」注「制《春秋》之義以俟後聖」更直書「待聖漢之王以為法。」足見其身在江湖,心憂天下。
漢承正朔,三統歸一
統者,漢儒以為施政之秩序,天明之所歸也。三統者,黑、白、赤,分別以象天、地、人。乃上古三代夏、商、周所承。董仲舒釋之為:
「春秋曰:「王正月。」傳曰:「王者庸謂?謂文王也。曷為先言王而後言正月?王正月也。何以謂之王正月?曰:王者必受命而後王,王者必改正朔,易服色,制禮樂,一統於天下,所以明易姓非繼人,通以己受之於天也。……故湯受命而王,應天變夏,作殷號,時正白統,親夏、故虞,絀唐,謂之帝堯,以神農為赤帝,作宮邑於下洛之陽,名相官曰尹,作濩樂、制質禮以奉天。文王受命而王,應天變殷,作周號,時正赤統,親殷、故夏,絀虞,謂之帝舜,以軒轅為黃帝,推神農以為九皇,作宮邑於豐,名相官曰宰,作武樂、制文禮以奉天。武王受命,作宮邑於鄗,制爵五等,作象樂,繼文以奉天。周公輔成王受命,作宮邑於洛陽,成文武之制,作汋樂以奉天。殷湯之後稱邑,示天之變反命,故天子命無常,唯命是德慶。故春秋應天作新王之事,時正黑統,王魯,尚黑,絀夏、親周、故宋,樂宜親招武,故以虞錄親,樂制宜商,合伯子男為一等。」
何休釋之為:「『三年,春,王二月。』二月三月皆有王者,二月,殷之正月也;三月,夏之正月也。王者存二王之後,使統其正朔,服其服色,行其禮樂,所以尊先聖,通三統,師法之義,恭讓之禮,於是可得而觀之。」[15]又,「王者受命,必徙居處,改正朔,易服色,殊徽號,變犧牲,異器械,明受之於天,不受之於人。夏以斗建寅之月為正,平旦為朔,法物見,色尚黑;殷以斗建丑之月為正,雞鳴為朔,法物牙,色尚白;周以斗建子之月為正,夜半為朔,法物萌,色尚赤。」徐彥疏「《書傳略說》云:「周以至動,殷以萌,夏以牙」,注云「謂三王之正也。至動,冬日至物始動也。物有三變,故正色有三;天有三生三死,故土有三王,生特一生死,是故周人以日至為正,殷人以日至三十日為正,夏以日至六十日為正。是故三統三王,若循連環,周則又始,窮則反本」是也。」
徐彥疏解三統之說,認為週而復始,循環輪替。如陰陽五行、相生相剋。實則三統之別,在於得天命不同,天時、地利、人和之別。三者互為關切,各有通聯。所異唯在時歷、服色、輿馬、儀仗,故何休言「明受之於天,不受之於人。」故三者決非輪替可知。要之,董、何皆以商夏相代、湯武革命,非諸侯兵亂、弒主篡位。而為天命有異,時運歸之。絕不可與亂臣賊子同日而語。如此則知受於天、受於人根本之別在於斯。二人眼中:漢家天下,運數有自,興隆旺盛,不減上古。則重建正朔,三統歸一,自然之理。倘三統互為輪替,絕無關聯,言漢家承襲一統即可,又何來通三統之說?三統說肇建,根本目的為宣揚漢德大道,融合三世,上古聖王,難以匹敵。此通三統之真諦矣。
二者所異
綜述
二者所異,根本為關注點、出發點不同。董仲舒致畢生之力,在於明晰天人關係,洞達天命所歸。故其構建天人感應、天道相應學說。由之推演三綱五常、天不變,道亦不變,通明三統等重要思想。以今日學科論,其所涉足,多為哲學層面。何休耗一世之功,在於古為今用,故推衍春秋,有「張三世」、「三科九旨」之說。以今日學科論,其所關注,偏重於政治、社會學。下詳分析:
董仲舒:天人感應說
董仲舒所謂天人之道,重在天與人之對應關係,認為人有作為,則天有感應。《易》所謂「天垂象、見吉凶」。斯之謂也。故其舉例曰:
「桀紂皆聖王之後,驕溢妄行,侈宮室,廣苑囿,窮五采之變,極飭材之工,困野獸之足,竭山澤之利,食類惡之獸,奪民財食,高雕文刻鏤之觀,盡金玉骨象之工,盛羽旄之飾,窮白黑之變,深刑妄殺以陵下,聽鄭衛之音,充傾宮之志,靈虎兕文采之獸,以希見之意,賞佞賜讒,以糟為邱,以酒為池,孤貧不養,殺聖賢而剖其心,生燔人,聞其臭,剔孕婦,見其化,斮朝涉之足,察其拇,殺梅伯以為醢,刑鬼侯之女,取其環。誅求無已,天下空虛,群臣畏恐,莫敢盡忠,紂愈自賢,周發兵,不期會於孟津者,八百諸侯,共誅紂,大亡天下,春秋以為戒,曰蒲社災。周衰,天子微弱,諸侯力政,大夫專國,士專邑,不能行度製法文之禮,諸侯背叛,莫修貢聘,奉獻天子,臣弒其君,子弒其父,孽殺其宗,不能統理,更相伐銼以廣地,以強相脅,不能制屬,強奄弱,眾暴寡,富使貧,並兼無已,臣下上僭,不能禁止,日為之食,星霣如雨,雨螽,沙鹿崩,夏大雨水,冬大雨雪,霣石於宋五,六鷁退飛,霣霜不殺草,李梅實,正月不雨,至於秋七月,地震,梁山崩,壅河,三日不流,畫晦,彗星見於東方,孛於大辰,鸛鵒來巢,春秋異之,以此見悖亂之征。孔子明得失,差貴賤,反王道之本,譏天王以致太平,刺惡譏微,不遺小大,善無細而不舉,惡無細而不去,進善誅惡,絕諸本而已矣。」
董仲舒以為,災異之興,乃天怒,天怒必有人怨,天子有失德之處,朝政有不明之象。故其天人之「人」,首重天子。天子上承天命,下掌民情。其治天下之法統原出於天。故「天不變,道亦不變」,亦即指明天命不變,則天子之統緒不可變。然《書》云:「天命無親,惟德是輔。」若天子無道,天以災異示警,倘其怙惡不悛、我行我素,天命改弦,人世更張。故可明其所謂「道」,非指天子之統,而指天命之統。天子之統建諸天命有歸,此道萬古恆常,雖三代更替,無非「革命」而已,決非道變。所謂神道設教,蓋指此類。故其云:
「臣聞夫樂而不亂復而不厭者謂之道;道者萬世之弊,弊者道之失也。先王之道必有偏而不起之處,故政有眊而不行,舉其偏者以補其弊而已矣。三王之道所祖不同,非其相反,將以救溢扶衰,所遭之變然也。故孔子曰:「亡為而治者,其舜乎!」改正朔,易服色,以順天命而已;其餘盡循堯道,何更為哉!故王者有改制之名,亡變道之實。然夏上忠,殷上敬,周上文者,所繼之救,當用此也。孔子曰:「殷因於夏禮,所損益可知也;周因於殷禮,所損益可知也;其或繼周者,雖百世可知也。」此言百王之用,以此三者矣。夏因於虞,而獨不言所損益者,其道如一而所上同也。道之大原出於天,天不變,道亦不變,是以禹繼舜,舜繼堯,三聖相受而守一道,亡救弊之政也,故不言其所損益也。繇是觀之,繼治世者其道同,繼亂世者其道變。今漢繼大亂之後,若宜少損周之文致,用夏之忠者。」
大一統說:
其大一統之說,亦本於天道觀。漢初重視黃老,崇尚無為,以老子《道德經》為思想本源。《道德經》有云:「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認為一元之始,萬象之新。《春秋繁露》言:「謂一元者,大始也。知元年志者,大人之所重,小人之所輕。是故治國之端在正名,名之正,興五世,五傳之外,美惡乃形,可謂得其真矣,非子路之所能見。惟聖人能屬萬物於一,而系之元也,終不及本所從來而承之,不能遂其功。是以春秋變一謂之元,元猶原也,其義以隨天地終始也。」其思想本源,於此恐有借鑒之處。
又言:「臣謹案《春秋》謂一元之意,一者萬物之所從始也,元者辭之所謂大也。謂一為元者,視大始而欲正本也。《春秋》深探其本,而反自貴者始。故為人君者,正心以正朝廷,正朝廷以正百官,正百官以正萬民,正萬民以正四方。四方正,遠近莫敢不壹於正,而亡有邪氣奸其間者。是以陰陽調而風雨時,群生和而萬民殖,五穀孰而草木茂,天地之間被潤澤而大豐美,四海之內聞盛德而皆徠臣,諸福之物,可致之祥,莫不畢至,而王道終矣。」
謂王者施政,以自身論,當正心為先,漸次以正萬民,如此方可政通人和。以天道論,天以一為嚆矢,萬物由此而生,故君王當秉承天意,符合天理,自始而起。始正則本正,本正則不離天道。天道不移,天子不廢,天子不廢,漢廷永存。而其借春秋言君王應行之大道曰:
「春秋之道,奉天而法古。是故雖有巧手,弗修規矩,不能正方圓;雖有察耳,不吹六律,不能定五音;雖有知心,不覽先王,不能平天下;然則先王之遺道,亦天下之規矩六律已!故聖者法天,賢者法聖,此其大數也;得大數而治,失大數而亂,此治亂之分也;所聞天下無二道,故聖人異治同理也,古今通達,故先賢傳其法於後世也。」
君王若能及此,為法天行道,天數在斯。由是上追三世,遠溯萬古。返璞歸真,重回直道。道家者言:天地初判之時,惟道獨存。渾然如一,未加剖判。故上古郅治,以一統為合乎天數之理。
借道興孔,乃學說有異,門派不同。不妨其匯流百川,以為己用。其思想體系之中堅,在於「天」之構建。而天人感應、大一統等順理成章、演繹而出。隨時政不同,各取所需。然其學說所重,在於哲學,可了然無疑義也。
三科九旨
三科九旨,為何休詮釋《公羊傳》之根本法則。徐彥疏:「何氏之意,以為三科九旨正是一物,若總言之,謂之三科,科者,段也;若析而言之,謂之九旨,旨者,意也。言三個科段之內,有此九種之意。故何氏作《文謚例》云「三科九旨者,新周故宋,以《春秋》當新王」,此一科三旨也;又云「所見異辭,所聞異辭,所傳聞異辭」,二科六旨也;又「內其國而外諸夏,內諸夏而外夷狄」,是三科九旨也。」
其三科者,所關注點各有不同。一科三旨,在於正時歷,據正朔。以今文家言,孔子身居魯國,見亂臣賊子而作春秋。魯國,西周姬姓之後,受封公爵,承周之朔。故孔子據魯、新周。宋為微子封國,乃殷之後。湯武革命,殷商已為故跡,故有「故宋」之說。而何休之世,圖讖大行,緯書倍出。今文經學家據之而言,引《春秋緯·演孔圖》,放言孔子之母,受孕黑龍,孔子其人,黑帝之後。時運不濟,不得為王,隱居著書,微言大義。其言辭足以為後世法,其德行足以為百代師。故漢儒視之,猶如天子。比之以文王,號之以「素封」。孔子「素王」之說,興起於此。何休秉承舊例,發揚學說,故一科第三旨謂孔子以春秋當新王,狂妄之說,卻見一科正朔之意。
二科三旨,在於明倫理,知大義。其言本出《公羊傳》之《隱公元年》,董仲舒已有發明,云:
「春秋分十二世以為三等:有見、有聞、有傳聞。有見三世,有聞四世,有傳聞五世。故哀、定、昭,君子之所見也,襄、成、文、宣,君子之所聞也,僖、閔、莊、桓、隱,君子之所傳聞也。所見六十一年,所聞八十五年,所傳聞九十六年。於所見,微其辭,於所聞,痛其禍,於傳聞,殺其恩,與情俱也。」
董仲舒之說,尚止於斷代考實,微言大義,所言失之簡略,難見三者究系何別。及至何休注之,旁徵博引,細稽詳核,更易知之。其云:
「所見者,謂昭、定、哀、已與父時事也。所聞者,謂文、宣、成、襄,王父時事也;所傳聞者,謂隱、桓、莊、閔、僖,高祖曾祖時事也。異辭者,見恩有厚薄,義有深淺,時恩衰義缺,將將以理人倫,序人類,因制治亂之法,故於所見之世,恩巳與父之臣尤深,大夫卒,有罪無罪,皆日錄之,「丙申,季孫隱如卒」是也。於所聞之世,王父之臣恩少殺,大夫卒,無罪者日錄,有罪者不日略之,「叔孫得臣卒」是也。於所傳聞之世,高祖曾祖之臣恩淺,大夫卒,有罪無罪皆不日略之也,公子益師、無駭卒是也。於所傳聞之世,見治起於衰亂之中,用心尚粗觕,故內其國而外諸夏,先詳內而後治外,錄大略小,內小惡書,外小惡不書,大國有大夫,小國略稱人,內離會書,外離會不書是也。於所聞之世,見治昇平,內諸夏而外夷狄,書外離會,小國有大夫,宣十一年「秋,晉侯會狄於攢函」,襄二十三年「邾婁劓我來奔」是也。至所見之世,著治大平,夷狄進至於爵,天下遠近小大若一,用心尤深而詳,故崇仁義,譏二名,晉魏曼多、仲孫何忌是也。所以三世者,禮為父母三年,為祖父母期,為曾祖父母齊衰三月,立愛自親始,故《春秋》據哀錄隱,上治祖禰。所以二百四十二年者,取法十二公,天數備足,著治法式,又因周道始壞絕於惠、隱之際。主所以卒大夫者,明君當隱痛之也。君敬臣則臣自重,君愛臣則臣自盡。公子者,氏也。益師者,名也。諸侯之子稱公子,公子之子稱公孫。」
古儒謂春秋大義,在於一字褒貶,故無法則,難以明晰。何休言及人倫、禮法、書法、制度,博觀約取,厚積勃發。詳分三者之別,流布後世,為公羊家不易之例。
三科九旨,在於夷夏防、名分具。原文見於《成公十五年》,何休注曰:
「內其國者,假魯以為京師也。諸夏,外士諸侯也。謂之夏者,大總下土言之辭也。不殊楚者,楚始見所傳聞世,尚外諸夏,未得殊也。至於所聞世可得殊,又卓然有君子之行。吳似夷狄差醇,而適見於可殊之時,故獨殊吳。」
今文學家既以孔子為素王,則王者之制,必不可少。孔子生而居魯,魯乃孔子之根本。外土皆為諸侯封地,除宋為殷後,其爵為公,餘者皆難同日而語。楚地僻遠,殊離中土,楚子僭越,自立為王。吳地險阻,異域殊方,亦不為中原大國所認同。故何休之言,以孔子為受命於天,謂天下君王皆需師法孔子,立道率教。言行尋孔子之道者,則為諸夏所納,索隱行怪者,則為中原不齒。如此作為則名正,名正則言順,言順則事成。
總此三科九旨,即為何休中心思想,其實孔子為萬世之表率,不獨道德,亦且政治。董仲舒所言,重思辨、重體系,重推演,何休所倡,重道德、重名教、重現實。董之於漢武帝,為尋求一統,破除異己之理論根據。何休之於《公羊》,為因文立意,借題發揮之現實關懷。故董仲舒所言陰陽五行、三統並存,諸般學說,學理重於施政。何休所言大一統、三科九旨,知今多於論古。以今人看來,前者頗似哲學學者,後者更類政治學家。推本溯源,在於二者旨趣大異,立身不同故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