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燕芳玉骨冰肌怨春風
生肖民俗
中國傳統的知識份子,在私生活上,很多人具有其兩面性。一方面告誡子弟,不能涉足娼家,縱情聲色;而其本人,卻以風流自詡,涉足花叢。口裡說的一套,實際做的又是一套,這跟官場的“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是同出一轍。
清末的王闓運也不能例外。他中年時代,曾眷戀過衡陽名妓花艷芳。他與花愛得發狂,但終於礙於聲名,難成眷屬,以致終生遺憾。
1865年,正值而立之年的他,已斐聲海內。這年冬天,學院放假,讓學生回家過年。衡陽曆來是湘南有名的商業城市,富商巨賈雲集,都久仰他的清名,爭相邀他赴宴。他也好乘機向富商們籌措點學院經費,以彌補一些貧寒學生的生活費用補貼。他本來不愛跟這些商賈們打交道,但為了學院,為了培育人才,他只好虛與周旋。
一日,在一湘鄉富商盧某捐了觀察虛銜而設的酒宴上,正當賓主就坐之時,後堂出來了幾個絕色歌女。行到桌前,向他盈盈下拜。這些姑娘個個都是濃妝艷抹,粉香襲人,王閣遠一見,連忙說道:“恕我告退,我素來不近女色,仁兄盛情,我心領了!”
與他一同來赴宴的,有當時負責湘南學運的蔣松龍,一把拉住他道:“三兄,你又何必太拘謹了,召妓俏酒,乃是常事,歷朝名士亦不例外,有道是‘身邊有妓,心中無妓。’權只當逢場作戲,又有何不可?”硬是把他留下來了。
這盧老闆也說:“久仰王山長清名卓著,不過今日召來的這幾個,在琴曲詩詞上,都有一定的造詣。”並指著為首的一個道,“她叫花燕芳,素以詩才聞名。燕芳,我事先已叮囑於你,把你所作的詩集呈給山長斧正,你可曾帶來?”
這時,那叫花燕芳的女子便鶯聲潤耳地說:“已經帶來了,只怕是卑劣之作,有污山長的青眼!”說罷,便把一本題為“倚雲樓詩草”的詩稿謙恭地呈上。
王閣運不由接過,只見其字跡在娟秀嫵媚之中微露陽剛之勁,不由驚問:“這字也都你寫的?”
“小女子信手塗鴉,有污尊目,請山長不要見笑。”
王闓周運當時心想:這女子的手還有點靈氣,練書法下了點功夫,“好吧,我看後交給盧觀察轉交於你就是!”
說罷順手把詩稿放在茶几之上。不禁稱許的點了點頭,本當要翻開詩集看看,但轉而一想:“一個青樓女子,能寫出什麼好詩來?”但又不便當場掃了她的面子,只好說道:“能否讓我帶回去,細細品讀如何?”
“山長若能見賞,妾身正求之不得,如蒙山長披閱能予以指出謬誤,則更為榮幸了。”
這時盧老闆對其他幾位歌妓:“你們唱曲以助酒興吧!”這幾個妓女隨即潤了潤喉,舞袖揚眉地唱了起來。除了開頭一曲是唱的昆曲《思凡》之外,其餘的盡唱的些“鬧五更”、“思夫”、“反情”和“傅公子嫖院”等淫詞艷曲。王闓運是個道學正統,聽了很不是味道,欲想先行退席,又恐失禮。
何況,他也知這盧老闆也曾國藩有點親戚瓜葛。憑著錢財,捐了一個觀察(相當於今日的地廳級官員)的虛銜,是衡陽的頭面人物之一。只好以喝了幾杯白酒,以身子躁熱為名,想到後園走走,清涼清涼。
蔣松友知他性格耿直,過於迂腐。對這些曲調有些厭煩,也巴不得他離席,他們好盡情玩樂,也順口搭言:“盧兄後園有幾株紅梅,今日雪後初霽,正好踏雪尋梅,也是一番樂趣。”
王闓運對席間同坐的拱了拱手,信步來到園中。碎石砌成的一條小路上,真有幾株紅梅盛開,暗香撲鼻,倒有一番情趣。他負手而行,心想吟幾句詩,但一時又想不出佳句,正在沉吟之時,卻聽得身後一聲嬌語:“山長,您真雅興不淺呀!”
王闓運猛一回頭,恰正是這位淡妝淺抹名叫花燕芳的姑娘。她上身穿一件藕荷色的綢面子皮襖,下系一條淺蘭色薄棉裙,臉上僅是淡掃雙眉,微微地搽了點胭脂。在寒月照耀之下,顯得甚是娟麗,給人以清艉雅致之感,不由問道:“你不在席前陪酒,來此做甚?”
“盧觀察擔心園中清寒,命小女子請山長回廳取暖。”
這時,王闓運突發奇想:“姑娘,你既能賦詩,眼前這白雪紅梅,正是美的境界、詩的天地,你何不即景信口吟詩,讓我見識見識!”
這花燕芳倒也落落大方,顰眉眨眼望了望園中周圍的景色,對著迎風吐艷的紅梅凝神品味,略一沉吟:“既蒙山長不棄,我就信口胡謅幾句,請您不要見笑。”
於是她信口吟出:
寒月凌梅播暗香,
幾枝斜隱沐清光。
飄雪淚似瀟湘雨,
何處春風惹恨長?!
王闓運一聽,這四句詩,論意境雖屬一般,但出於一個年輕的青樓女子之口,也算難得。他不由正眼審視了她一番:“你這四句詩,借景把你的心事,一瀉無遺,也可算得上佳作了!”
這時,不由王闓運感到青樓之中居然有這樣的女子,又才華橫溢,人又豪爽,真是難能可貴,不由有了幾分好感。
當夜,他回到書院,打開她寫的詩集。雖只有三四十首,但都很清浙飄逸,尤其是其中一首題為《無題》的詩:
人生離合等浮萍,
夢到邯鄲便不醒。
滿眼繁榮煙霧散,
空留江山數峰青。
更使他為之拍案叫絕:“這真是個才女,可稱得上當代薛濤!……”由此,他對青樓女子的看法也不像以前那麼固執了。
他暗想:人,不可一概而論,不能帶顏色眼鏡看人。“十步之內,必有芳草”,“十里之內、必有知音”,此言謬不謬也……。
他決定第二天也假當地的著名酒家“玉欞東”定下一桌酒宴。回請這位盧“觀察”,也邀蔣松友信陪,在給盧“觀察”的請柬中還注了一筆:“昨蒙寵召,得睹花氏之詩,深佩此女之才。今晚略備薄酌,氦並邀其一敘,煩兄代約。”
這位盧老闆,也就是這位盧“觀察”,見了此柬,微微一笑:“嘻嘻,我說和尚不愛葷是假的嘛,世上不愛色的男子除非傻瓜蛋呢,如來佛祖跳出了五行山戒,他也鍾情於觀世音菩薩呢!嘻嘻,這位道學先生,居然也見色心喜了!”
當晚,在“玉樓東”酒家的這場宴會上,王闓運一掃昨日的矜持之態,對花燕芳有說有笑:“燕芳,你的詩集我全讀了,可說得上是清詞而句,寓意殊深。我擬出資,為你付梓,分贈我之相識,也好讓我們知道當代有個小薛濤!”
蔣松友也趁機打趣:“王兄,她既是當代薛濤你何不做個當代杜牧呢!”
這句話不由王闓運滿臉緋紅,可是花燕芳落落大方。
她帶著媚笑:“我怎能比得上薛濤,王山長也不是當代杜牧。他是當代朱熹,我又怎敢高攀。好在王山長沒有做官,不然的話,會把我像嚴蕊似的問罪公堂呢!”
眾人聽了,不禁一陣哈哈大笑。王闓運覺得這丫頭舌鋒不凡,說得入木三分,叫人啼笑皆非,又不便發火,他不但不惱,反而從心內佩服她見識不凡。
盧“觀察”見他滿臉緋紅,全無惱意,不免順水推舟:“山長不要被這丫頭說中了,偏名士風流,做一回杜牧如何?”
“對,杜牧‘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倖名。’成為千古佳話。我們衡陽也是文化之城的風水寶地,今有此名花,王兄,良機不可錯過呵!”蔣松友一旁湊趣。
王低頭不語……
花燕芳抿嘴含笑……
盧已深知王對花已有傾心之意,宴裡之後,乾脆,快刀斬亂麻,雇了兩乘小橋把他二人送到珠璣巷花燕芳的院中去了。
鴇兒領了盧“觀察”之命,已將花的臥室作了一番佈置。本來牆壁上就掛了名人字畫,靠牆還有一架古箏,桌上整齊地擺置著文房四寶。鴇兒在花架茶几上又新擺了一盆弔蘭和一盆芳香蔥鬱的水仙,地上鋪了新地毯,顯出書香淡雅與古樸,使人進入就感到一種舒適清新之感。書案上還擺了一對特大的龍鳳大喜燭,燭光閃爍,香爐內正燃著的檀香裊裊香煙,清香入鼻。洞房花燭的氣氛使得王闓運如入仙境,不由心蕩神怡。
王闓運初涉花叢,面對著這位千姿百態的名花、才女,不免顯得拘謹,莫知所措。而花已是情場老手,她羨慕王的才華,心情舒暢,百媚橫生,設法挑動王的春心。
王正值中年,男子這個時候正是性的高旺時期,面對這年華正茂嬌嬌艷女,這位道學先生,畢竟不是傻瓜。一種誘惑的本能衝動,只好由之擺佈了。
第二天,盧“觀察”特來祝賀,並送上五百兩銀子,以供王的開支。
王這時真正領略到“紅袖添香夜讀書”的樂趣。不覺度過了一個整月。
王與花的這段艷事,在衡陽,寶慶,湘潭及長沙一帶不逕而走。連遠在剛剛攻下太平天國首都南京的曾國藩,也集前人詩名寄來了一幅嵌人了“花”“燕”兩字的對聯:“無可奈何頑強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來祝賀。緊接著,函邀他去南京,說有要事相商,並邀花燕芳同行。
原來王與花這場愛情,都是曾國藩幕後的一手擺佈,盧觀察只是幕前的執行者而已。
曾乘佔領南京,顛覆了太平天國的政權之機,想抬高他所統帥的湘軍的威望,以打擊和壓抑李鴻章所帥的淮軍。特請王闓運編纂《湘軍志》,而擔心王不青應約,特密囑盧某設下了這一花連環的圈套。
王闓運蒙在鼓裡,哪知其中奧秘。待他一到南京,曾國藩盛宴之後,便把請他修志之事言明。王闓運答應曾國藩主編《湘軍志》,曾國藩高興,把他和花燕芳安排在南京最高級的旅館住下,又送王闓運千兩銀子作為生活費用,另送五百兩銀子給花作脂粉之資。
王闓運本是個窮書生,雖然滿腹文章,能今博古,其才識舉世聞名。但長年是明月一肩,清風兩袖,無一文積蓄。他平日為人作風極其檢點嚴肅,從來不近女色,人對他素有柳下惠和魯男子之稱。這下在衡陽被盧“觀察”所設的美人計,把他拉下了水,他迷上了花燕芳,嘗到了甜頭,心性也較前靈活了許多。
花是個心性靈巧的女子,她羨慕王的學識和人品。自與之結合,對王更加崇拜,對他的生活關懷備至,體貼入微。王對她是雙重身份:一是情夫、二為老師。她平日求知若渴,這下與王比翼雙飛、形影不離,每日除了繼續深入學習詩詞之外,還練習書法。其他時間讀些經史,尤其是背誦古文和研究周易。
花天賦聰穎,學東西特別敏感,真有過目不忘的功夫。自與王結合後,知識長進頗快,尤其是詩詞的造詣,明顯的提高。把個王闓運弄得心花怒放,對她特別憐愛。
這次帶她同到南京,曾國藩為他們送了生活費用開支,又為她添置了時髦的新裝,把她打扮得更加入時、更加嬌美。並帶她游鑒南京的名勝古跡,花到南京後又寫了不少新詩。他們玩得很開心,喜效于飛之樂。
曾國藩陪他們遊覽,讓他們自由活動,估計也玩得夠盡興了,開始書歸正傳,要王開始修志的有關事宜。
既然要寫志,志即是史。當然除查閱有關檔案之外,還得深入調查研究。王闓運也是這樣做的,白天翻查清廷檔案及曾本人的記述;晚上則青衣微服,步到南京街頭,但見家家店門都早已打烊,縱有幾家茶社酒館也是坐都廖廖。
他心想“秦淮自古繁華,六朝金粉之地,為何定亂之後卻是這樣蕭條?
再一深入民間採訪,始知曾國藩之弟曾國荃破城之後,縱兵大肆搶掠民財、強姦婦女,任意枉殺無辜。再翻閱曾國藩審問忠王李秀成的檔案,據李之親筆書寫的材料與曾上奏朝廷的表章,全不一致。李的記述中寫了曾部湘軍多次慘敗的實情,而曾國藩的記述中卻輕描淡寫,甚至曾本人在九江慘敗被迫投水自盡,被清兵及時救起一事根本不提。
王闓運在掌握了大量事實材料之後,按事實求是的原則,寫出了提綱,請曾過目。當曾看到有些地方是在為他抹黑之時,不由說道:“先生,有道‘為賢者諱’,就請閣下把這幾處不寫上吧!”
“既要我寫志,必須秉筆直書,何諱之有?”
“先生,你已文名久播。這在衡陽青樓尋芳,納妓比翼雙飛,如若閣下寫一自傳,難道也竟寫上史冊不成?如寫的話,豈不有損令譽?”
這時,王闓運才大夢初醒,原來他與花燕芳之事,乃是他使的詭計。這下可中了他的圈套,他情知上當了,於是也回說:“這是我一生之羞,當然寫上。歷史是不容虛構的,現我立即命她回湘,與她從此斷絕往來!你若要我寫《湘軍志》,這些鐵的史實,我非寫不可!”
“這……望先生權衡利害,如先生不忍有損湘軍形象,本人願以萬金相謝!”
王闓運乃是個有骨氣的人,不由淡然一笑:“大人,此事容我三思……”
當晚,他回到旅寓,心情沉重。花燕芳見他表情與往常大異,心知必有大事,花並未當即問他,安排他洗浴之後,她撒嬌地要他為之講解易經。
此外,她寫了一首新詞,要他為之斧正。他淡淡地瞄了一眼,苦笑著說:“大有長進了,唉!可惜!……”他歎了一聲長氣,眼圈顯得有些濕潤。
花燕芳是個乖巧的女子,心知他心中所藏之事,非比一般。於是為他泡了一杯濃茶,漸而,挨著他的身旁坐下,嬌聲婉轉地問他有何心事?……”
半夜了,燕芳催他入睡,這是他們露水姻緣的最後一晚了,王不得不為之痛心、為之珍惜。往常,這等時候,他們早赴陽台之夢了。可是,他絲毫沒有睡意,燕芳再三問他,到底有何心事,要他以實相告。
無奈,他把這事的詳細始末向花說明,花一聽嚎陶痛哭起來。王慌了手腳,問她為何這樣傷心。接著,她向他也講述了盧如何收買和威脅於她,要她以色相拉王下水。並說,這是曾國藩大人的密計,她說:“我不知道他們到底是何用意,只是我崇拜先生,想不到我真的愛上了先生。我願終身侍奉先生,哪怕是做個使婢也心甘情願……”越說,她越嗚咽痛泣起來……”
說著她哭得不堪收拾,王闓運也為之傷心落淚。他對燕芳說:“燕芳,我的性格造成了我人生的悲劇。我不願出賣自己的靈魂,金錢也遮不煞我的眼睛。我是個天生的窮書生,曾國藩萬兩黃金收買於我,本來我拿了他這萬兩黃金,只需筆下為他省去幾筆污點,這對於我無損,我拿了這萬黃金兩,可以帶了你一輩子悠哉悠哉地好好受用了。可是,這事我做不來,我寧可乞食街頭,也不願把良心和人格出賣!”
“先生,您別說了!這都是我的不好,害了先生。您是文人中最為可敬之人,為此我敬重您!您是我的好老師,先生,我不配做您的妻子,可是作為您忠實的學生,您該不會嫌棄我吧!先生,我不願你喪失氣節,出賣靈魂,我明早走,決不連累先生!”
王闓運聽著更加傷感,對她更不忍輕分,但為了不為曾的權勢所誘,不為其利迷心,只好忍痛與之割捨。他們彼此抱頭痛哭……
王闓運乘夜秘密離開了南京,去到上海。
臨行前,留了一書給曾國藩,表示他決不作御用文人,為他塗脂抹粉。並寫了一首詩留給花燕芳,以示訣絕,詩云:
不堪回首去年冬,
一笑梅花記偶逢。
信有仙娥飛月下。
不期心底竟留蹤。
石沉弱水三千尺,
恨殺蓬山數萬重。
慧劍情緣今已矣,
靈犀一點喜相通。
花燕芳也回了一首詩:
輕陰漠漠雨朦朦,
慣送閒愁似夢中。
幾度芳園歌竊窕,
一彎流水響玲瓏。
由來冶艷君憐我,
審識繁華色是空。
豈為榮衰有離合,
玉肌冰骨怨春風。
王闓運離曾之後,仍依史實,寫下了《湘軍志》。近代大名士楊度,當代大畫家齊白石都是王闓運的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