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桂英化鬼死纏負心郎
生肖民俗
唐宣宗大中年間,江南重鎮徐州發生了一件怪事:新科進士王魁被賜官為徐州僉判,少年得志,意氣風發,但不到三年,竟然引刀自刺身亡。對此事,眾人議論紛紛,不解其中原故;而知情者都說:這是負心人應有的下場!
要知事情的來龍去脈,還需從王魁中進士前說起。王魁是萊州人,出身貧寒,卻稟賦獨厚,不但人長得相貌堂堂,而且極富才情。為了擺脫窘困的生活境況,他讀書十分用功,只盼望有朝一日金榜題名,跳過了龍門,飛黃騰達。也算工夫不負有心人,二十歲時,他就順利地通過了州縣的鄉貢考試,成了舉人。到大中十年冬天,京城舉行進士會試時,他籌備了盤纏,進京參加考試。且滿有把握,躊躊滿志。
唐代朝廷舉行的科舉考試項目繁多,而最讓讀書人感興趣的是“明經”和“進士”兩科,唐高宗以後更形成進士科獨盛的局面,士大夫們都以進士出身為榮耀。唐宣宗時期,參加“明經”科考試的大多是貴族世家子弟,因此考試不甚嚴謹;而應考“進士”科的大多是平民階層的讀書人,都想通過這一途徑徹底改變自己的社會地位,光耀門庭,因考取進士之後即可賜官,所以朝廷對進士的選拔十分嚴格,非博學多才、遠見卓識的人難以通過。王魁雖長於詩文,但仍經——即闡明政見之文稍差,因此也像大多數應試者一樣名落孫山。
心氣頗高的王魁原本是抱著極大的希望來應試的,一旦落第,無疑受到了沉重的打擊,頓感前途暗淡,渺渺茫茫。發榜後,便憂心鬱鬱地回到家鄉,整日枯坐書齋,長吁短歎,不知如何是好。同窗的友人安慰他道:“人說‘三十老明經,五十少進士’,你如今只不過二十四歲,雖然暫時受挫,仍可東山再起啊!”為了轉移他的情緒,友人又慫恿他到煙花柳巷中尋些開心,等心情平復後,好再做拚搏。
在友人的挾持下,王魁心不在焉的來到萊州城中的花柳之地,穿過彎曲窄狹的巷道,走進一處幽僻精巧的小宅。只見院內柳絲成蔭、花木扶疏,一座小樓畫梁雕棟。也許是聽到了推門的聲音,他們剛跨入院中,樓裡就走出一位姑娘,她雲髻半編,淡妝淺抹,一身杏紅羅裙裹在發育初成的苗條身段上,隨風輕蕩,似一團舞動的火苗。看年紀不過十六七歲,然美目流盼,已藏著萬種風情。從未涉足風月場合的王魁,一剎間被姑娘的美艷弄得不知所措。姑娘慇勤地把他們引入樓中客廳坐下,又親自奉上香茗,擺上瓜果,熱情大方。王魁只看著她忙來忙去,就像一隻蝴蝶在屋中翩翩起舞,不由眼睛怔怔發癡。友人又把姑娘介紹給他,此乃當今紅極一時歌星殷桂英,尤其善於彈弄琵琶。姑娘嫣然一笑後,也不推辭,取出一面琵琶低頭舒指就彈奏起來,纖纖玉手上下撫弄,如水如泉的音樂便從琵琶中流出,輕輕迴盪在客廳中,王魁頓感搖蕩在雲霧之中。一段情彈之後,殷桂英輕啟歌喉,唱了一首小調,歌聲幽怨婉轉,就像一隻夜鶯在傾訴心聲。只聽得王魁如醉如癡,彈唱完後,三人品茗清淡,竟又是十分投緣,雖然身份迥異,心意卻融融相通。不知不覺已到撐燈時分,桂英又備好酒菜深情地舉起酒杯對王魁說道:“酒乃天之精華,妾為地之美物,王君擁美物而飲精華,一定是來年登第的吉兆。”這話可真說到王魁的心坎裡去了,他聽了大喜,張開雙臂把桂英擁人懷裡,接過她手中的酒杯一飲而盡。晚餐後,友人識趣地走了,只留下情意相投的王魁與桂英。夜深人靜,滿院的花香透窗而來,兩人春心激盪,只覺相見恨晚,暢敘之後、又相擁著走向繡床。
金雞報曉,晨光朦朧,桂英嬌怯地靠在王魁胸前,細語道:“郎只管專心攻讀,準備來年應試,一切所需,均由妾來張羅。”王魁感激不已,當即指天發誓:“今生若有顯達,決不辜負佳人一片真心。若有相負,蒼天可懲!”兩人起身洗漱完畢,桂英捧來一方羅巾請王魁題詩,王魁揮筆寫下;
謝氏筵中聞雅唱,何人戛玉在簾幃;
一聲透過秋空碧,幾片行雲不敢飛。
受到王魁盛讚的殷桂英到底是何等人物呢?細究起來,她還本是出身於官宦人家的一位小姐,後來因父親牽涉到一樁政治案件中,使得家破人亡。年方十歲的桂英被一家著名妓院的鴇母看中收在門下,鴇母見這小姑娘天資獨厚,於是下了大工夫培養,一心想栽培一棵誘人的搖錢樹。殷桂英果然沒讓人失望,不但人長得越來越秀麗,詩書歌舞也造詣頗深,十三歲開始接客,很快就艷名鵲起,紅透了萊州城。十六歲遇一富商,兩情相悅,鴛鴦難分,於是富商以重金為她贖身,並置下這所樓院,金屋藏嬌。誰知天有不測風雲,富商一次外出經營身遭暗算,從此桂英又失去了依靠,為了生計,她不得不重操舊業,但多以歌樂待客,很少以身相酬。
這次遇到了王魁,也許是緣份所定,慣見紅男綠女的她,卻被大志未酬、滿懷落寞的他引動了芳心;見王魁也對自已有意,使她心意篤定,不但以身相許,還不惜拿出自己的血汗積蓄,一心幫助這位布衣書生成就大志。從此,王魁在桂英的院中住下,紅袖添香,專心攻讀,兩人形同思愛夫妻。
善解人意的桂英為王魁把生活安排得妥妥貼貼,王魁則心無旁騖,日夜攻讀。秋去冬來,轉眼又到了禮部會試之期,桂英精心為王魁準備好行裝和盤纏,送他進京。臨行前夕,兩人徹夜不眠,難捨難分,整夜交頸互訴衷愛、互訴別情;最後,兩人一同對天盟誓:“若有異義,當遭鬼神之責!”
王魁去後,殷桂英洗盡鉛華,閉門謝客,靜心地等待情郎的佳音。夜來北風怒吼、大雪翻飛,殷桂英深情切切地牽掛著情郎的起居,長夜不眠,虔誠地祈求上蒼:“蒼天憐我苦心,保王郎此去平安。小女子願折損陽壽,換取王郎的金榜題名。”
也算誠心感天,王魁這次居然在會試中獨佔魁首,名列第一。春花爛漫的時候,王魁奪魁的消息傳到萊州,桂英聽了高興得徹夜不眠,連夜書就賀詩一首:
人來報喜敲門急,賤妾初聞喜可知;
天馬果然告馳躍,神龍不肯後蛇螭。
海中空卻金鰲窟,月裡都無丹桂枝;
漢殿獨呈司馬賦,晉庭惟許宏君詩。
身登龍首雲雷疾,名落人間霹靂馳;
一榜神仙隨馭出,九衢卿相盡行遲。
煙霞路穩休回首,舜禹朝清正得時;
夫貴婦榮千古事,與郎才貌各相宜。
詩中,她把王魁比作是天馬行空、神龍飛騰、金鱉出水,一舉折下了月中丹桂;又盛讚情郎的才華蓋世無雙,又逢上象堯舜一樣的清明時代,青雲直上,自屬意料中事。在資詩裡,她不但飽蘸深情地讚美了王魁,還特意在末尾兩句中,意蘊深長地提出自己與王郎是“男方女貌”相得益彰,“夫貴妻榮”是千古慣例,提醒王魁不可忘了天天期待著他的情人。賀詩托人送出後,殷桂英整天整天地沉浸在喜悅的期盼之中。
然而,春風得意的王魁卻已產生了另一重考慮:自已是頭名進士,很快就將封官進爵,實在是榮耀顯赫之事;而與自己有白頭之約的桂英卻是娼妓出身,若將來娶為進士夫人,豈不玷污了自己的清名,怡人笑柄嗎?這樣想來,往日的山盟海誓成了他心頭莫大的負擔,桂英對自己不但情深意切,而且是有恩於己,自已今天的榮耀少不了桂英的一份心力。他左思右想,最終還是選擇了以自己的臉面為重,橫下一條心來,決計斷絕與桂英的來往,把往日的戀情拋向九霄雲外。
殷桂英此時依然是一往情深,她考慮到新科進士必然有一連串的慶祝活動;先是金殿謝恩、打馬遊街、瓊林賜宴、謁拜座師,繼而是同年酬應、同鄉拜會、遊覽京師名勝,最後還要等候朝廷賜官派職,這一切必然使王郎忙碌不休;因此,在遲遲得不到王魁音信時,她還設身處地為他想了很多解釋的理由。想到王郎的諸般應酬必定花費不小,她取出自己所有的積蓄,差人去京城送與王魁遣用,隨銀她又悄去一首詩:
上國笙歌錦繡鄉,仙郎得意正疏狂;
誰知憔悴幽閨質,日覺春衣絲帶長。
桂英這裡,因思念情郎而玉體憔悴、衣帶漸寬;那廂王魁的情意卻已降到了冰點,恨不得在他的生命裡,從來就不曾有過殷桂英這樣一個人,恨不得去年春天到冬天,就是一個漫長的虛夢。這等變故,殷桂英連做夢都未曾想到啊!
“十年寒窗無人問,一朝成名天下知”,一個默默無聞的窮書生,一旦金榜題名,整個人與心都似乎脫貽換骨了。為了追求虛名,不惜拋棄過去、拋棄情愛、拋棄恩義,甘心做一個負心人,這種功名悲劇,在王魁身上又重演了。儘管王魁已經決心疏遠殷桂英,但是桂英卻毫不知情,火樣的熱情、刻骨的相思依然包圍著她,一而再、再而三地借詩句傳情到長安:
上都梳洗逐時宜,料得良人見即恩;
及早歸來幽閨裡,須都張敞畫新眉。
漢代膠州相張敞為妻畫眉,被傳為夫妻相愛的千古美談。癡心的桂英獨守空房,卻癡癡幻想來日能與王郎夫妻恩愛,共享畫眉之樂。
大中十一年秋天,王魁奉朝庭之命往徐州任簽判。赴任途中,順路回到故鄉萊州探視父母。進士返家,真正是衣錦返鄉,門庭生輝,王魁父母自是喜不勝收。為了喜上加喜,父母已為王魁訂下了婚約,小姐乃是當地豪門之女崔氏。在家中操辦完隆重的婚事,王魁很快就攜帶父母及新婚妻子前往徐州就任去了。
王魁成婚的消息很快傳到了殷桂英耳中,她吃驚得幾乎暈倒在地,失望和悲恨充塞心胸。情緒稍稍穩定之後,知情達禮的她又轉念替王魁想到:“自己出身煙花柳巷,王郎身為朝庭命官自然不便明媒正娶。好在徐州離此不遠,待他一切安排妥當之後,必然會念及舊情,派人前來迎接我,即使做妾也無所怨尤。”這個癡心女子竟然還癡癡地堅信著王魁的情義。
挨過漫漫寒冬,又到了春回花開的時候,卻仍不見王魁的半點動靜。殷桂英心急如焚,於是派一忠誠老僕,持書信專程前往徐州一探究竟。老僕人好不容易買通王府的守門人,見到了王魁,王魁對他卻佯裝不識。老僕人苦苦相求,反而遭到一陣叱責,被趕出門外。老僕人仍不甘心,第二天又去公堂求見、呈送書信,王魁端坐堂上,竟以擾亂公堂之名命衙役責打了老僕五十大板,可憐這個忠心耿耿的老僕,當初王魁在殷桂英家中苦讀時曾對他慇勤服侍,這時王魁不但不念舊情,反而把他打得皮開肉綻,躺在客棧中養了一個多月的傷,才病病歪歪地回到了萊州。見到殷桂英,老僕人老淚縱橫地說:“姑爺一旦為官,與以往判若兩人,以前種種,全不承認,姑娘還是死了這條心吧!”
可憐的桂英,原本把今生的希望全部寄托於王魁身上,如今他竟是這樣無情無義,怎不叫桂英傷心欲絕、萬念俱灰,她嘶喊道:“王郎忘恩負義,天理難容。我死當為勵鬼勾其魂魄!”這時,桂英已了無生趣,當天夜裡,便用利剪刺人自己胸膛,頓時血濺床幃。
兩年後,王魁到臨南為官,一天深夜秉燭閱讀公文,壁間忽有一長髮披散的白衣少女冉冉而出,柳眉倒豎,怒眼噴火,直逼他的桌前。仔細一看,原來是已經死去的殷桂英。王魁嚇得魂不附體,驚問道:“聞說你已死,難道不是真的?”殷桂英厲聲叱道:[君忘恩負義,盟誓不履,使我死不瞑目!”王魁已嚇得語不成聲,哀求道:[我有罪!我該死!還望念在往日的情份上,不加怪罪,我一定為你誦經超度,多焚紙錢。饒了我吧!”殷桂英不再被他巧言所感,正色道:“我只取你性命,別的無所顧及!”說完,又飄然而去。
從此以後,王魁終日魂不守舍,精神恍惚,還時常自擊頭部或用尖銳之物自刺身體,他母親看在眼裡,痛在心中,不解地問他:“我兒為何如此狂為?”王魁神經兮兮地回答:“有冤魂附在我身上,我要趕走她。”
王母請來當地有名的道士馬守素為兒子施法驅鬼,馬道士設下法壇,燒香祭拜,朦朧中看見王魁與殷桂英髮絲相系,並立壇下,耳畔響起細語:“他們命該結為結髮夫妻,王魁違背天意,命當該絕,你不必為他作法。”馬道士驚駭不巳,當即停下法事,稱說:[小道不才,力不能及。”匆匆辭去。數天之後,神志不清的王魁終於引刀自刺而死。
俗話說:“為人不作虧心事,夜半不怕鬼敲門。”王魁不顧山盟海誓,背信棄義,做了負心郎,老天有眼,惡有惡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