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如唐朝大詩人李白,「李白鬥酒詩百篇,長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中仙。」真可稱得上酒壯詩膽,詩溢酒香。另一位有「醉素」之稱的大書法家懷素和尚,「忽然絕叫三五聲,滿壁縱橫千萬字。」筆走龍蛇酣暢淋漓全靠那兩斤白乾兒提神。
懷素《自敘帖》局部
但要論及酒文化, 真正從理論到實踐,從謀生到志趣,為酒而生為酒而活 ,李白和懷素在一個人面前只能算是酒盲。
此人名叫王績,字無功 (名與字的搭配很有哲理,既要成就,又不顯示作為,符合道家「聖人不行而知,不見而明,不為而成」的無為思想) ,隋末唐初龍門人。
隋大業年間,王績被舉薦到秘書省任職。一向「誕縱不羈」的他頗有自知之明,怕受不了朝堂的拘束,主動要求下放到六合任縣丞,天高皇帝遠,落得一身自在。即使如此,王績還是常常嗜酒誤事,屢次被彈劾,終於被罷免還鄉,臨走時撂下句話自嘲:官場太不自由,我還去追尋自己的幸福吧! (「網羅在天,吾且安之」)
所幸王家有地有糧,吃喝不愁。回鄉做了小地主的王績扔掉儒家著作,專心攻讀三本書:《周易》、《老子》、《莊子》,讀書之外就是四處搜羅來做酒的良方苦心鑽研,還理念聯繫實際,親手指導僕人種黍釀酒搞實驗,酒水釀造和品鑒技能日漸精熟。
喝酒須得找知音,王績放眼鄉鄰滿目俗物,無人共語。但他很快驚喜地發現河邊沙渚上住著一位隱士,搭個草棚子住了三十年,只吃自己種的糧食。王績覺得此人跟自己三觀相近,也蹚水過河搭了間草棚住下,將家裡的酒罈子搬來與高人共品。這位隱者懂酒,偏偏是個啞巴,兩人無法用語言交流喝酒心得,就連比劃帶猜,居然玩得很開心 (未嘗交語,與對酌歡甚) 。
李淵建唐,四處搜羅人才,王績又被召入朝廷任職門下省待詔。一向不喜歡政務工作的王績居然在這個職位上干的很開心,有人打趣他:您不想做官,為啥還整天喜滋滋的?王績一本正經回答:這個崗位按規定每天供給三升酒,這酒真心好喝,我捨不得走啊。 (「良醞可戀耳!」)
門下省的長官陳叔達(陳後主陳叔寶之弟)聽說後,好心地給他調高了待遇,每天特供給王績一斗(十升)酒,這樣同僚們便給王績起了了個綽號,叫 「鬥酒學士」。
貞觀初年,王績聽說太樂署史(掌管宮廷音樂)焦革釀得一手好酒,心癢難耐,就找吏部鬧著調動工作,要求去當太樂署丞。吏部官員感到很為難:一來你五音不全,專業不對口,二來級別不升反降,不合適吧?王績卻死纏爛打:您就行行好吧,其實哥這麼做已經賺翻了……
有志者事竟成,這次不尋常的工作調動居然讓王績給磨成了。從此王績每天喝著焦革送來的美酒,跟焦革探討酒麴配料,醉心於釀酒理論和工藝研究。不久焦革去世,焦妻照常每天送酒,一年後焦妻也死了,王績絕望地嚎啕大哭:老天啊,你成心不讓我喝上好酒嗎?既然如此,老子這破官還有啥當頭!
傷心的王績棄官回家,開始潛心研究焦家的獨門絕技,又多方搜集古代的酒方釀法,歷經數年終於撰寫成《酒經》、《酒譜》二書。他還在家門外為「酒祖宗」杜康建了所祠堂,在杜康身旁塑了焦革的泥像一起祭祀。太史令李淳風感慨地對王績說:君,酒家之南、董也!
南、董指的是春秋時期兩個著名的史官南史氏和董狐,晉人干寶寫成鬼怪故事集《搜神記》,劉惔評價說「卿可謂鬼之董狐」,李淳風這句評語雖是模仿劉惔,倒也恰如其分。
可惜《酒經》、《酒譜》沒能流傳下來,否則中國的酒文化定會增添一道濃重的亮色,就像孫過庭之於《書譜》,陸羽之於《茶經》,李時珍之於《本草綱目》,王績的名聲一定會比肩這些大伽。
唐孫過庭《書譜》局部
一慣做事馬虎,狂放不羈的王績唯獨對酒和懂酒的人一生保持著敬意,他的偶像是劉伶、阮籍、陶淵明。他仿照劉伶的《酒德頌》寫下《醉鄉記》,又模仿陶淵明《五柳先生傳》寫了篇《五斗先生傳》為自己畫像。這個時期王績的酒學造詣和酒量酒品都達到了人生巔峰狀態,「其飲至五斗不亂,人有以酒邀者,無貴賤輒往」。
王績有首題為《野望》的詩作,將這一時期閒適安逸的情懷描寫得細緻入微:
東皋薄暮望,徙倚欲何依。
樹樹皆秋色,山山唯落暉。
牧人驅犢返,獵馬帶禽歸。
相顧無相識,長歌懷采薇。
熱衷於同酒鬼們廝混,並不代表王績沒有自己的原則,對於那些不懂酒中樂趣的「正人君子」,他一點面子也不給。刺史崔喜有感於王績的名氣,派人請他到府中一敘,他斷然拒絕,並且對來人說:對待我這樣像嚴君平一樣的世外高人,一個刺史竟然大大咧咧呼來喝去,實在太沒有禮貌了!
嚴君平是西漢末年的隱士,道家學者,培養出了揚雄等文學大家,據說還神奇地預測了王莽代漢、光武復興兩件大事,活了90多歲。王績拿嚴君平自比,表示對自己的道家學術修很有信心。
即使對老朋友,只要道不同,他也毫不買賬。舊友杜之松做了刺史,請他去講《禮記》,這本是好意,但《禮記》內容跟王績慣常的行事風格根本不在一個維度上,這讓王績很不爽。他不無調侃地回復杜之松:讓我一本正經地坐在大堂上嚼那些禮教糟粕,哪裡比得上找三五酒友品嚐佳釀這麼快樂的事,您找錯人了!
除了喝酒,王績這輩子其實也曾想做點有用的事,比如他想完成兄長王凝未寫完的《隋書》,也想著在崗位上盡職盡責,但這些正經事顯然抵不過他對美酒的一往深情,酒碗一端,便丟到爪窪國裡。嗜酒無度的王績預感時日無多,趁著清醒照著陶淵明寫《自祭文》的榜樣,提前給自己寫了墓誌銘,自我評價說:「有道於已,無功於時。不讀書,自達理,不知榮辱,不計利害……」
對於世人的不解和嘲諷,王績的回答很有莊子的意境:你們聽說過飛廉(古代勇士)兩匹馬的故事嗎?一匹長得「龍骼鳳臆」,跑得又快,結果一天到晚不得安歇,活活累死;另一匹醜陋無比,「駝頸貉膝」,還愛尥蹶子,因此啥事沒有,「終年而肥」。如果讓你選擇,願做哪匹馬呢?
一輩子喝酒容易,天天酗酒也不難,能把酒喝出門道,喝出學問,喝出人生境界,著實不易。
從這個意義上看,王績不是用生命在喝酒,而是用生命在求道,值得後世的酒鬼們敬上三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