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孟德「橫槊賦詩」 (第48回)是《三國演義》中表現曹操複雜性格的一個重要篇章。
在「赤壁之戰」這個單元裡,作者是以孫劉聯盟一方為主,以曹操一方為賓來展開描寫的,「舌戰群儒」、「智激周瑜」、「蔣干盜書」、「草船借箭」等篇章都著重表現了諸葛亮、周瑜等人的精神風貌和謀略智慧,曹操一方則處於陪襯的地位。然而,藝術上的主與賓、正與從既是相輔相成,又是彼此轉化的,對「賓」、「從」一方的描寫,具有多方面的美學價值,實在不可忽視。羅貫中深通此理,特地在描寫火燒赤壁的決戰場面之前,拿出一定篇幅,著力刻畫了曹操的精神狀態。
小說第46回開頭,寫龐統向曹操進獻連環計之後,徐庶為免玉石俱焚,又按照龐統指點,暗中散佈韓遂、馬騰起兵的流言,藉機請兵把守散關而去。曹操不僅不以為詐,反而感到心中稍安,於是上馬察看沿江旱寨,接著又乘大船察看水寨。他自以為軍威浩蕩,一高興,便命令晚上在大船上置酒設樂,大會文武眾官。
小說以簡練而傳神的筆觸描寫了這天晚上的景色:「天色向晚,東山月上,皎皎如同白日。長江一帶,如橫素練。」多麼美好的景色,多麼寧靜的夜晚呀! 但是,這只是大戰前的暫時沉寂,曹操的敵手周瑜和諸葛亮,已經定下火攻之計,並先後採納黃蓋的苦肉計,安排闞澤投獻詐降書,龐統巧進連環計,一場驚天動地的總攻正在加緊準備之中,曹操和他的數十萬大軍正面臨著覆滅的危險。而曹操呢? 自從與東吳軍隊隔江對峙以來,幾乎是毫無建樹,三江口初次交兵,失利了;派蔣干欲說周瑜投降,落空了;諸葛亮以草船前來「借箭」,上當了,命令蔡中、蔡和詐降東吳,又被周瑜、諸葛亮識破了。相反,周瑜一封偽造的書信,使他誤殺了自己的水軍正副都督蔡瑁、張允;龐統的連環計,又使他下令把戰船釘在一起,為對方的火攻提供了極大的方便,真是錯誤不斷,失敗連連! 直到此時,他還拿不出一套戰勝對方的計劃,以致曹軍的處境越來越不利。然而,身為一軍統帥的曹操卻毫無危機的預感,反而大肆飲酒作樂,實在是驕盈已極!
接著,小說以三個層次,逐層深入地刻畫了曹操志得意滿、趾高氣揚的形象。
第一層,寫曹操對形勢的估量。此時此刻,曹操的自我估計是:「今吾有百萬雄師,更賴諸公用命,何患不成功耶!」而對於敵對的孫、劉聯盟,他簡直沒放在眼裡,譏笑周瑜、魯肅「不識天時」,劉備、諸葛亮是「螻蟻之力,欲撼泰山」。在他看來,雙方力量對比如此懸殊,再加上「今幸有投降之人,為彼心腹之患,此天助吾也」,勝利自然是非他莫屬了。所以,他時而對眾文武許願:「收服江南之後,天下無事,與諸公共享富貴,以樂太平。」時而又吐露內心的一點秘密:「吾今新構銅雀台於漳水之上,如得江南,當娶二喬,置之台上,可娛暮年,吾願足矣!」真是得意忘形! 曹操自然並非庸愚之輩,他對形勢的估計也並非毫無根據,但是,他沒有想到:曹軍雖強,卻存在著種種弱點(對此,諸葛亮、周瑜都曾作過精闢的分析);孫、劉聯盟雖弱,卻是兵精糧足,士氣高昂,指揮有方,並已作了周密的準備,遠非他過去的對手可比,就是他寄予希望的「投降之人」,也是對方的有意安排。因此,雙方的強弱之勢,完全可能發生轉化。《孫子兵法》云:「知彼知己者,百戰不殆;不知彼而知己,一勝一負;不知彼,不知己,每戰必殆。」(《謀攻篇》)又云:「兵非益多也,惟無武進,足以併力、料敵、取人而已;夫惟無慮而易敵者,必擒於人。」(《行軍篇》)此時的曹操,既不知彼,又不知己,豈有不敗之理!
第二層,寫曹操橫槊賦詩。談笑之間,他取過一支槊,立於船頭,以酒酹江,又滿飲三爵。在錯誤估計形勢的情況下,他的驕盈之氣進一步膨脹,加之醉意朦朧,禁不住自我吹噓起來:「我持此槊,破黃巾、擒呂布、滅袁術、收袁紹,深入塞北,直抵遼東,縱橫天下,頗不負大丈夫之志也。」說到「破黃巾」,主要不是曹操的「功勞」,當時他只是一個小小的騎都尉,根本沒有資格影響全局。至於「擒呂布、滅袁術、收袁紹」等等,誠然是事實,但在征戰之中,他並非一帆風順,相反,曾迭遭失敗,屢遇險境,只是經過堅韌、頑強、全力以赴的拚搏,通過充分發揮他機警多智的特點,並借助某些機緣,他才危而復安,轉敗為勝。然而,曹操似乎忘記了這些,他只看到自己的勝利,把自己想像成全知全能,戰無不勝。既然功績如此顯赫,天下還有誰堪為對手! 於是,他慨然作歌(即《短歌行》),公然以周公自比,得意之狀,無以復加。
第三層,寫曹操刺死劉馥。正當曹操興高采烈之際,揚州刺史劉馥卻當眾指出他作的歌中「月明星稀,烏鵲南飛,繞樹三匝,無枝可依」幾句乃是「不吉之言」。劉馥所說雖然有迂闊之處,但絲毫沒有惡意;然而,對於正沉醉在自己的威名和理想之中的曹操來說,這卻無異於當頭一瓢冷水。他那熱昏的頭腦突然被無名怒氣脹滿了,竟以「敗興」的罪名,「手起一槊,刺死劉馥」。刺史乃是高級官員,非一般士卒可比,而劉馥「起自合肥,創立州治,聚逃散之民,立學校,廣屯田,興治教,久事曹操,多立功績」,更是應當禮遇的老部下,曹操竟然隨便殺害,這已經不只是得意忘形,而是蠻橫無理,濫殺無辜了。這一突如其來的慘劇,標誌著曹操已經聽不進任何忠言,眾文武除了「驚駭」之外,還有什麼話可說?一場宴會,就這樣不歡而散。寫到這裡,曹操的驕橫達到了頂點,他隨之遭到慘敗也就毫不奇怪了。
作者處理這三個層次,先是逐層而上,然後急轉直下,造成戲劇化的藝術效果,使曹操那自信、自滿、自恣的形象表現得十分鮮明。
綜觀《三國演義》對曹操的全部描寫,我們可以看到,這是一個性格十分複雜的藝術典型:機智與奸詐雜糅,豪爽與殘忍並存;既有匡扶社稷之心,又有不恤黎民之行;時而厚遇英雄,時而摧殘人才;殺人時心如鐵石,殺人後又常常擠出幾滴眼淚以示懊悔……他有敗而不餒的時候,也有因勝而驕的時候,「橫槊賦詩」便集中表現了他的「驕」。如果說,不戰而得荊州使他一生的事業達到了高峰的話,那麼,他此時的表現便是他一生中申驕傲的頂點,由此而導致他一生中最大的失敗。從此以後,他再也無力征服南方,統一全國了。這是曹操的悲劇,但也正是曹操之為曹操。
需要說明的是,《三國誌·魏書·武帝紀》注中雖有曹操「登高必賦,及造新詩,被之管弦,皆成樂章」的記載,但並無在長江橫槊賦詩之事(北宋蘇軾《前赤壁賦》中雖有「方其破荊州,下江陵,順流而東也,舳艫千里,旌旗蔽空,釃酒臨江,橫槊賦詩」等句,但並非寫實,而只是想像之辭);《短歌行》雖是曹操的名作,但並非作於赤壁之戰中。至於歷史上的劉馥,身為曹操任命的揚州刺史,鎮守合肥,職責重大,根本不會老遠地跑到荊州去隨侍曹操,也並非被曹操所殺。所以,「橫槊賦詩」這一情節基本上出於《三國演義》的虛構。由於作者深刻地把握了歷史給藝術家提供的各種可能性,巧於捏合,善於在特定的藝術氛圍中刻畫人物,因此,儘管情節是虛構的,卻完全符合曹操的心理特質,仍然給讀者造成了強烈的真實感。正如毛宗崗在第48回回評中所云:「天下有最失意之事,必有一最快意之事以為之前焉。將寫赤壁之敗,則先寫其舳艫千里,旌旗蔽空;將寫華容之奔,則先寫其南望武昌,西望夏口。蓋志不得,意不滿,趾不高,氣不揚,則害不甚,禍不速也。」「橫槊賦詩」正是為寫曹操的慘敗作了極好的鋪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