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齋誌異《狐諧》原文
萬福,字子祥,博興人也[1]。幼業儒。家少有而運殊蹇[2],行年二十有奇,尚不能掇一芹[3]。鄉中澆俗[4],多報富戶役[5],長厚者至碎破其家。萬適報充役,懼而逃,如濟南[6],稅居逆旅。夜有奔女,顏色頗麗。萬悅而私之,請其姓氏。女自言:「實狐,但不為君祟耳。」萬喜而不疑。女囑勿與客共,遂日至,與共臥處。凡日用所需,無不仰給於狐。
居無何,二三相識,輒來造訪,恆信宿不去[7]。萬厭之,而不忍拒;不得已,以實告客。客願一睹仙容。萬白於狐。狐謂客曰:「見我何為哉?我亦猶人耳。」聞其聲,嚦嚦在目前[8],四顧即又不見,客有孫得言者,善俳謔[9],固請見,且謂:「得聽嬌音,魂魄飛越;何吝容華[10],徒使人聞聲相思?」狐笑曰:「賢哉孫子!欲為高曾母作行樂圖耶[11]?」諸客俱笑。狐曰:「我為狐,請與客言狐典[12],頗願聞之否?」眾唯唯。狐曰:「昔某村旅舍,故多狐,輒出祟行客。客知之,相戒不宿其捨,半年,門戶蕭索。主人大憂,甚諱言狐。忽有一遠方客,自言異國人,望門休止[13]。主人大悅。甫邀入門,即有途人陰告曰:『是家有狐。』客懼,白主人,欲他徒。主人力白其妄,客乃止。入室方臥,見群鼠出於床下。客大駭,驟奔,急呼:『有狐!』主人驚問。客怨曰:『狐巢於此,何誑我言無?』主人又問:『所見何狀?』客曰:『我今所見,細細麼[14],不是狐兒,必當是狐孫子!』」言罷,座客為之粲然[15]。孫曰:「既不賜見,我輩留宿,宜勿去,阻其陽台[16]。」狐笑曰,「寄宿無妨;倘小有迕犯[17],幸勿滯懷[18]。」客恐其惡作劇,乃共散去。然數日必一來,索狐笑罵。狐諧甚,每一語,即顛倒賓客[19],滑稽者不能屈也[20]。群戲呼為「狐娘子」。
一日,置酒高會,萬居主人位,孫與二客分左右座,上設一榻屈狐[21]。狐辭不善酒。鹹請坐談,許之。酒數行,眾擲骰為瓜蔓之令[22]。客值瓜色,會當飲,戲以觥移上座曰[23]:「狐娘子大清醒,暫借一觴[24]。」狐笑曰:「我故不飲。願陳一典,以佐諸公飲。」孫俺耳不樂聞。客皆言曰:「罵人者當罰。」狐笑曰:「我罵狐何如?」眾曰:「可。」於是傾耳共聽。狐曰:「昔一大臣,出使紅毛國[25],著狐腋冠[26],見國王。王見而異之,問:『何皮毛,溫厚乃爾[27]?』大臣以狐對。王言:『此物生平未曾得聞。狐字字畫何等[28]?』使臣書空而奏曰[29]:『右邊是一大瓜[30],左邊是一小犬。』」主客又復哄堂。二客,陳氏兄弟,一名所見,一名所聞。見孫大窘,乃曰:「雄狐何在,而縱雌流毒若此[31]?」狐曰:「適一典,談猶未終,遂為群吠所亂,請終之。國王見使臣乘一騾,甚異之。使臣告曰:『此馬之所生。』又大異之。使臣曰:『中國馬生騾,騾生駒駒[32]。』王細問其狀。使臣曰:『馬生騾,乃「臣所見[33]」;騾生駒駒,是「臣所聞」。』」舉坐又大笑。眾知不敵,乃相約:後有開謔端者,罰作東道主[34]。頃之,酒酣,孫戲謂萬曰:「一聯,請君屬之[35]。」萬曰:「何如?」孫曰:「妓者出門訪情人,來時『萬福』,去時『萬福』[36]。」合座屬思,不能對。狐笑曰:「我有之矣。」眾共聽之。曰:「龍王下詔求直諫[37],鱉也『得言』,龜也『得言[38]』。」四座無不絕倒[39]。孫大恚曰:「適與爾盟,何復犯戒?」狐笑曰:「罪誠在我;但非此不成確對耳[40]。明旦設席,以贖吾過。」相笑而罷。狐之詼諧[41],不可殫述。
居數月,與萬偕歸。及博興界,告萬曰:「我此處有葭莩親[42],往來久梗[43],不可不一訊[44]。日且暮,與君同寄宿,待旦而行可也。」萬詢其處,指言:「不遠。」萬疑前此故無村落,姑從之。二里許,果見一莊,生平所未歷。狐往叩關,一蒼頭出應門。入則重門疊閣,宛然世家。俄見主人,有翁與媼,揖萬而坐。列筵豐盛,待萬以姻婭[45],遂宿焉。狐早謂曰:「我遽偕君歸[46],恐駭聞聽。君宜先往,我將繼至。」萬從其言,先至,預白於家人。未幾,狐至,與萬言笑,人盡聞之,而不見其人。逾年,萬復事於濟[47],狐又與俱。忽有數人來,狐從與語,備極寒暄。乃語萬曰:「我本陝中人,與君有夙因,遂從爾許時。今我兄弟至矣,將從以歸,不能周事[48]。」留之不可,竟去。
聊齋誌異《狐諧》翻譯
萬福,字子祥,是博興縣人,少年時就喜讀詩書。家裡很有些財產,但命運不好,二十多歲了,還考不上個秀才。他家鄉有種舊習,官府派下公差徭役,往往都攤給那些富裕人家,忠厚老實的人常常為此傾家蕩產。萬福正好被報上充勞役,他害怕,就逃走了。
萬福跑到濟南,在旅店裡租了間房子住下。夜晚,有個女子私奔了來,十分美麗。萬福很喜歡,就留住了她。問她的姓名,女子說:「我是狐女,但不會禍害你!」萬福因喜歡她而絲毫不懷疑。女子囑咐他不要跟別的客人一起住,於是每天都來與萬共寢。凡日用東西,無不仰仗狐女供給。時間不長,萬福的幾個朋友常來找他聚會,往往一坐就是一通宵。萬福很厭煩,但又不好意思拒絕,只得跟客人講了實話。客人聽說,便要見見狐女。萬福對狐女說了。狐女對客人說:「見我幹什麼?我也不過是個人罷了!」聽狐女的聲音,像在眼前,四下一看,卻不見人影。
客人中有個叫孫得言的,愛開玩笑,非要見見狐女,還說:「聽見這嬌滴滴的聲音,叫我神魂顛倒!為什麼要吝惜你的花容月貌,讓人光聽聲音害相思呢?」狐女笑著罵道:「好個賢孫!想為你老祖母畫一幅行樂圖嗎?」客人聽了都笑起來。狐女又說:「我是狐,就為客人們說一個狐的典故。你們願聽嗎?」大家忙表示願聽。狐女講道:「從前,某村有個旅店,有很多狐狸,經常出來迷惑旅客。客人們知道後,都互相告戒不要在這家旅店住宿。半年來,旅店門前冷落,店主人非常擔憂,十分忌諱說『狐狸』。一天,忽然有個遠方來客,自稱是外國人,看見旅店,便進去要住宿。店主人大為高興。來客剛進門,便有個路人暗暗告訴他:『這家有狐狸!』來客害怕,忙告訴主人要搬走。主人極力辯白店裡沒狐,來客才住下來。進入房間剛剛躺下,見一群老鼠從床下鑽了出來,來客大吃一驚,急忙跑出屋子,高聲大叫:『有狐!』店主人驚問,來客說:『狐狸的老窩在這裡,你怎麼騙我說沒有?』主人又問:『你剛才看見的狐狸是什麼樣子?』來客說:『我剛才看見的,又細又小,不是狐狸兒子,就是狐狸孫子!』」講完,滿座人都哈哈大笑。孫得言說:「既然不願意讓我們見見仙容,我們今晚就住在這裡,不走了,你們倆也別想睡覺!」狐女笑著說:「在這裡借住不要緊,倘若我小有冒犯之處,請不要放在心上!」眾人恐怕她惡作劇,只得一起走了。但此後,幾天就來一次,來了就找狐女互相笑罵。狐女十分詼諧,每說一句話,無不使客人笑得前仰後台,再滑稽的人也難不倒她。大家戲稱她「狐娘子」。
一天,朋友們在一起宴會。萬福坐在主人位上,孫得言和另外兩位客人分坐左右,上邊擺一坐榻,讓狐女坐。狐女推辭說不會喝酒,大家異口同聲地請她坐下說話,狐女答應了。酒過數巡,眾人擲骰子,行「瓜蔓」酒令。其中一個客人犯令受罰,應該喝酒,便開玩笑地將酒杯推到上坐說:「狐娘子還很清醒,請代喝一杯!」狐女笑著說:「我不會喝!願意講一個故事,給大家下酒!」孫得言忙捂起耳朵,連說不聽。客人都說:「誰罵人,就罰誰喝酒!」狐女笑說:「我罵狐,可以嗎?」大家說:「行!」於是都豎起耳朵,聽她講。狐女講道:「從前,有個大臣,出使紅毛國。這個大臣戴一頂狐皮帽子去見國王。國王見了帽子很驚奇,問:『這是什麼皮?皮毛這樣厚實溫暖。』大臣告訴他是狐皮。國王說:『這種東西,我生平從沒聽說過。那狐字怎麼寫?』大臣在空中用手比劃著說:『右邊是一大瓜,左邊是一小犬!』」在座的人哄堂大笑。客人中有弟兄兩個,一個叫陳所見,一個叫陳所聞,此時見孫得言十分窘迫,便說:「那雄狐哪裡去了?任雌狐在這裡放毒!」狐女接著說:「剛才的故事還沒講完,就讓群狗的亂叫聲給打斷了。請讓我講完它。國王見大臣騎著騾子,非常奇怪。大臣告訴他說:『這是馬生的。』國王更加驚奇。大臣說:『在中國,馬生騾子,騾生駒駒。』國王又詳細詢問。大臣說:『馬生騾,是臣所見;騾生駒駒,是臣所聞。』」全座的人又大笑起來。大家知道開玩笑敵不過她,便約定:誰再開玩笑罵人,罰做東道主,請大家喝酒。又過了一會兒,大家酒興更濃。孫得言又戲弄萬福說:「我有一聯,請你對下聯。」萬福問:「什麼聯?」孫得言說:「這一聯是:妓女出門訪情人,來時『萬福』,去時『萬福』。」一座的人都冥思苦想,對不上。狐女忽然笑著說:「我對上了!」大家忙都聽著。狐女念道:「龍王下詔求直諫,鱉也『得言』,龜也『得言』。」眾人拍手叫絕。孫得言大為惱怒,說:「剛才已和你約好,為什麼又犯戒?」狐女笑道:「真是我錯了!但除了這一句對不上你的上聯。明天我一定設宴請大家,以贖我的罪過!」眾人一笑作罷。狐女的詼諧,如此這般,一時也說不完。
連住了幾個月,狐女便跟萬福一同返回。到了博興縣界,狐女告訴萬福說:「這裡有我的一家遠親,很長時間沒來往了。這次路過,不可不去看看。天要黑了,我們正好去借住一晚,明天一早走吧。」萬福問在哪裡,狐女往前一指,說:「不遠。」萬福懷疑前面本來沒有村莊,姑且跟著她走。走了二里多路,果然看見一處村落,以前從沒見過。狐女敲敲門,一個老僕人答應著出來開了門。進入院子,只見樓閣重重,一派富貴大家的氣象。不一會兒,主人迎出來,一個老翁、一個老太太,見過禮請萬福坐下。擺上豐盛的酒宴,把萬福當作新女婿般款待。飯後,二人住了一晚。狐女第二天早早起來,對萬福說:「我匆匆忙忙地跟你回家,恐怕你家裡人會感到意外和驚怪。你先回去說一聲,我隨後就到。」萬福答應,先回了家,告訴了家人。不久,狐女果然來了。跟萬福談笑時,家裡的人光聽見聲音,看不見人在哪裡。
過了一年,萬福又有事到濟南去,狐女也跟隨著。忽然來了幾個人,狐女跟他們打招呼,問寒道暖,十分親熱。又對萬福說:「我本是陝西人,因為和你有緣分,所以跟了你這麼長時間。現在我的兄弟們來了,我要跟他們回去,不能再伺候你了!」萬福百般挽留,狐女竟自走了。
聊齋誌異《狐諧》賞析
蒲翁憑借他高超的藝術才能,圓滿地塑造了狐女這個呼之欲出的無形的女性藝術形象。其主要手段,筆者認為主要有以下幾個方面。
第一,寫狐女說話,並十分注意模腔擬調,狀聲肖口,用人物獨有的語彙、語調和語氣等描繪出狐女的神態風姿。例如,她明明想拿別人尋開心,卻偏偏對別人說:「我為狐,請與客言狐典,頗願聞之否?」當那些一次次受她嘲弄、奚落的男客提出「罵人者當罰」時,她又問道:「我罵狐何如?」透過這些語句,我們似乎看到了她那徵詢的目光和狡黠的眼神,看到了她胸有成竹從容不迫的情態。再如,針對孫得言「何吝容華,徒使人聞聲相思」的戲言,「狐笑曰:『賢哉孫子!欲為高曾母作行樂圖耶?」「孫子」和「高曾母」這樣的詞語出自狐女之口,表現了她於俏麗的容顏中蘊含的一股潑辣勁兒:含笑的聲口加上一句「賢哉孫子」的罵語,使人彷彿看到了她那嬌嗔、戲謔的神態。
第二,寫出對話的動作特徵,借對話間接體現狐女的舉止行動。請看狐女說的一段故事:「昔一大臣,出使紅毛國,著狐腋冠,見國王。王見而異之,問『何皮毛,溫厚乃爾?』大臣以狐對。王言:『此物生平未曾得聞。狐字字畫何等?』使臣書空而奏曰:『右邊是一大瓜,左邊是一小犬。』」狐女不是無形的嗎?可讀了這段文字,我們好像看見狐女正邊說邊比劃,當空書寫著那個「狐」字。聯繫到當時萬福的左右分別坐著孫得言和陳所見兄弟,可見狐女的灑脫和詼諧,在人物的聲音裡表現了人物的動作,在時間藝術中體現空間特徵,這是蒲翁的高超才能所在。
第三,注意對話的邏輯聯繫,借對話間接揭示狐女的心理活動。由於狐女是無形的,作者無法直接描寫她正在想些什麼,也難於借助動作神態來顯示她的內心情感和心理狀態,這就得靠寫她的話。小說中的她的話並非憑空而發,一般都是針對別人的言行作出的反應。這種作出反應的過程,便是一個思考判斷的過程,寫出狐女的話與在場諸人對這話的反應,也就寫出了她當時的心理活動。比如,她講的那個「大瓜」、「小犬」的故事本來已經完結,可是被嘲弄的陳所見、陳所聞兄弟卻不服輸,發出了「雄狐何在,而縱雌流毒若此」的笑罵;於是狐女馬上說:「適一典,談猶未終,遂為群吠所亂,請終之。」接著便講了那個「馬生騾」,是「臣(陳)所見」,騾生駒駒,乃「臣(陳)所聞」的笑話。這個笑話,是聽了陳氏兄弟的笑罵之後利用諧音編造的故事,且與上一個故事有機銜接。再如,當孫得言說出「妓者出門訪情人,來時『萬福』,去時『萬福』」的上聯求對時,作者先寫「合座屬思不能對」,然後寫到:「狐笑曰:『我有之矣』……」接者,便說出了那句令人捧腹的下聯:「龍王下詔求直諫,鱉也『得言』,龜也『得言』。」本來洋洋得意的孫得言,聞後狼狽不堪。這裡,由於「我有之矣」一語是在「合座屬思不能對」之後說的,因此就生動地表現了狐女的機智和敏捷。
古今中外許多文學大家的創作實踐告訴我們,成功的人物對話,不僅僅是表達人物的識見,陳述人物的觀點,而且還要能夠表現人物的情態,蘊藏在人物心中的微妙的感情,暗示人物的動作。正由於《狐諧》的人物對話具備了這種動作性、心理性和情態性,因此,儘管狐女無形無影,但她機智調皮的情態,幽默詼諧的氣韻都是那麼具體生動,如在目前。
此外,為了刻畫狐女的性格,作者還運用了對比、陪襯、烘托等藝術手法。作品一開始便作了交代:萬福為了逃避任裡正役而躲到濟南來,正在他孤寂無依之時,狐女投奔了他,借給他「日用所需」。這雖是淡淡的幾筆,都表現了狐女對弱者的同情,從而定下了狐女性格中善良的基調。為了突出狐女的詼諧,作品還運用了對比的手法,多次寫眾人在狐女謙虛、精警的談鋒78面前,不是「舉座大笑」,就是「無不絕倒」,一個個無反唇的餘地。另一方面,儘管「眾知不敵」,還是「數日必一來,索狐談罵」,因為「狐諧甚,每一語,即顛倒賓客」。這又是運用了烘托的手法。蒲翁正是利用這些輔助手法配合對話描寫,成功地塑造了狐女這個美麗、善良、聰明、機智、幽默、詼諧的女性形象。
狐女當著人可以不露形容,這是她作為「異類」的「非人」的一面。但是,她的對話,以及對話中所包含的心理、情態和動作,又使人覺得「和易可親,忘為異類」。作者對狐女形象的塑造,體現了《聊齋》描寫花妖狐魅的基本特點。魯迅先生曾在《中國小說史略》中作過分析,評價很高。聶紺弩先生在《中國古典小說論集》中指出:「魯迅之所以欣賞此篇,不僅賞其得行文之樂」,更是因為在封建社會裡,「置酒高會,男女主賓歡聚一堂,觥籌交錯,談笑風生」的事是極不容易的,蒲翁敢於如此大膽描寫,正是一種極為可貴的民主思想。也可以這樣說,狐女這個形象, 是作為封建禮教的對立面樹立起來的,是作者民主思想的產物。但是,這類大膽突破封建禮教的女性,在當時的實際社會生活中,是很難存在的,所以她在蒲翁的筆下,不是「人」而是「狐」,而且是不露面顯形的「狐」。讀者只能「於無形」處聽「驚雷」,以領悟蒲翁所塑造的狐女形象的深刻含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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