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中國人的年夜飯不能少了哪道菜?自古至今的年夜飯誰唱主角?魚,年年有餘的魚。「魚圖騰」的幕後,隱藏著的實則是「龍圖騰」。中國人,不都自稱龍的傳人嘛。
中國人的年夜飯,家家戶戶都要燒一條魚,供著,節日過後才吃。取「魚」與「余」的諧音,象徵著「年年有餘」。這條魚需完整,有頭有尾,以表示做事要有始有終,才能功德圓滿。全家人的心願都寄托在這條魚身上了:它已超越一般食物的概念,而成為幸福生活的標本。
辭舊迎新之際,誰不希望家有餘糧、家有餘錢呢?誰不希望年年如此呢?由這個細節即可看出,中國人一直是一個生活在希望中的民族。它之所以有希望,僅僅在於它從不絕望;哪怕承受著苦難或貧困,也能跟一條象徵主義的魚相濡以沫,獲得心理上的安慰。這就是它的希望所需要的最小本錢。而希望本身,卻構成它最大的生命力。
在幾大古老文明中,似乎只有中華文明如魚得水、年復一年地延續到今天,每一道年輪都清晰得像刻出來的。如果沒有精神上的東西支撐著,很難保持這種週而復始、以不變應萬變的秩序。
根據傳統習俗,這條帶有禮儀性質的魚,最初用鯉魚,後來才推而廣之,用哪種魚都可以。
為什麼鯉魚是首選?因為中國人的信仰中,鯉魚最吉利。《神農書》裡有一「排行榜」:「鯉為魚之主。」還有人說:「鯉魚都是龍化。」黃河鯉魚,習性逆流而上,一旦躍過位於今山西的龍門,就搖身變成龍了。當然,此乃中國人為魚類所臆造的最優美的一個神話。
連理智的孔子都信這個。特意將自己的兒子命名為「鯉」。能說他不是望子成龍嗎?
鯉魚在中國,堪稱魚類的「形象大使」,年畫上描繪的大多是鯉魚,增添了喜慶的氣氛。我個人認為:躍躍欲試跳龍門的鯉,跟周遊列國的孔子一樣,可以構成古老黃河文明的圖騰。所謂「狼圖騰」,其實是舶來的,並非本土所有。符合中國人品性的,還是「魚圖騰」。
道家始祖莊子《逍遙游》,開篇即說「北冥有魚,其名為鯤」,根據其描述,此種神奇的魚比當代的航空母艦還要大得多,而且能化身為高飛九萬里的鵬鳥,絕對算壯志凌雲。這跟鯉魚跳龍門的傳說異曲同工,只不過更為豪放。
「魚圖騰」細化為「鯉魚圖騰」,就較接近後來佔主流的儒家思想了:達則兼濟天下,貧則獨善其身。學而優則仕,歷朝歷代的科舉制度,使「鯉魚圖騰」由夢想兌換為現實。龍門之上是官場。
「魚圖騰」,中國特色的「變形記」。不管老莊還是孔孟,本質上都屬於精英文化。來自於大眾,又時刻準備著脫離大眾,轉而領導大眾。「魚圖騰」的幕後,隱藏著的實則是「龍圖騰」。中國人,不都自稱龍的傳人嘛。
鯉魚之吉祥,還在於它見證了最早的「真龍天子」,黃帝。《河圖》:「黃帝游於洛,見鯉魚長三丈,青身無鱗,赤文成字。」據說鯉魚額頭有字,是魚中的帝王,或龍的化身:「額上有真書王字者,名『王字鯉』。此尤通神。」(見《清異錄》)
中國的神話中,能化而為龍的,除了魚之外,還有馬。馬也是「龍種」,正如鯉被封為「稚龍」(嬰兒期的龍)。因鯉魚有五色,古人還拿馬來相比:「赤鯉為赤驥,青鯉為青馬,黑鯉為黑駒,白鯉為白騏,黃鯉為黃雉。」跳龍門的黃河鯉魚,渾身火紅,屬於赤鯉,正處於「轉型期」。
孔子所謂「食不厭精,膾不厭細」,「膾」當指生魚片。中國人吃生魚片(猶如今之三文魚),很早的。切膾,越細越好,首先仍是鯉魚。尤其宋朝,用現撈上來的黃河鯉魚作生切魚片,因宋太祖愛吃而流行為東京汴梁的一道名餚。
「黃河鯉魚,是以壓倒鱗族,然而到黃河邊活烹而啖之,不知其果美。」(梁章巨《浪跡三談》)中州(今河南)一段的黃河鯉魚,在當時堪稱「頂級美味」。
它執掌牛耳之際,長江流域的武昌魚,尚且默默無聞,或根本上不了檯面。古人「寧飲建鄴水,不食武昌魚」。直到當代,毛澤東寫詩:「才飲長沙水,又食武昌魚。」武昌魚的身價才大大提高,今非昔比。
我以為黃河鯉魚與武昌魚,可分別作為黃河文明與長江文明的吉祥物。
從什麼時候開始,中國人春節時供奉的千年之有「魚」,不見得非用鯉魚不可?我猜測是唐朝。因唐朝皇帝李姓,與「鯉」諧音,而舉國禁止捕食鯉魚。
老百姓置辦年夜飯,當然也必須用別的魚類代替。否則是違法的,要吃官司的。鯉魚在唐朝,地位最高,真正跳進了人間的「龍門」,皇帝共命運,喻示著大唐之宏偉氣象。
《大業雜記》:「清泠水南有橫瀆,東南至碭山縣,西北八通濟渠忽有大魚,似鯉有角,從清泠水入通濟渠,亦唐興之兆。」後來,唐玄宗游漳河,亦曾見赤鯉騰躍,「靈皇之瑞也」。他老人家一高興,就給鯉封了個爵位:「赤公」,並且下令寫進「憲法」裡。
鯉彷彿成了唐朝李姓皇帝的「遠房親戚」,不僅無人敢虐待,在世俗中的知名度乃至榮耀,似乎列於將相之上。
直到李唐政權垮台後,鯉才重新成為食物,端上百姓的餐桌。
鯉,做皇親國戚的感覺,很好吧?
鯉,是否至今仍想「夢迴唐朝」?
在中國,鯉的命運,本身就像一小部額外的「史書」。通過它,甚至可以「解構」歷史,「解構」中國的圖騰。
它不僅是一條古典主義的魚、浪漫主義的魚,更是一條現實主義的魚,乃至象徵主義(後現代?)的魚。它自始至終都游泳在隱喻之中。光與影,形而下與形而上,共同製造了鯉的幻象,製造了鯉的喜怒哀樂。雖然它,作為實體,卻渾然不覺,逗留於江山與水草之間,根本不知曉自己所扮演的角色,以及「導演」是誰。
中國人的想像力,賦予了鯉以更多的背景、更多的情節、更多的內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