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2005年歲末 地點:上海師範大學人文學院
演講人簡介:陳炎,男,1957年11月22日生於北京,文學博士,山東大學副校長。發表論文逾百篇,出版《積澱與突破》、《文明與文化》、《反理性思潮的反思》等學術專著多部,主編四卷本《中國審美文化史》。目前正在從事全國教育科學規劃重點項目「《中國審美文化史》課程設計及軟件開發」、國家社科基金項目「儒、釋、道的生態觀與審美觀」等研究工作。
「儒家、道家與日神、酒神」,這個題目充分說明我這個人做學問「不守規矩」。(笑聲)我是搞美學的,而這個題目卻大大超出了我的專業範圍,幾乎涉及到中國與西方文明的方方面面。
大家知道,自「鴉片戰爭」以來,面對咄咄逼人的西方文化,不少中國學者開始對自己的文化傳統進行反思,並使得中西文化的比較成為一種「顯學」。這種研究的方法大體上可以分成兩大類:一是元素的比較,如某個文化元素西方有,我們有沒有?原因何在?二是思潮的比較,如中國與西方有哪些相同或相異的文化思潮,其背後有沒有共同的規律?今天我要做的,既不是元素的比較,也不是思潮的比較,而是一種結構性比較,是想從儒家、道家與日神、酒神入手,來比較一下中國與西方在「民族心理結構」和「民族文化結構」等方面的異同,借此向大家請教。
說儒家、道家支撐著中華民族傳統的心理結構,這應該是沒有太大異議的。而在西方,沒有儒、道兩家,我找來找去,在早期希臘文化中找到日神阿波羅(Apollo)和酒神狄俄尼索斯(Dionysus),並認為這兩種神靈崇拜在西方文化中的影響是至深至遠的,具有結構性意義。
大體說來,阿波羅和狄俄尼索斯的宗教崇拜都是父系社會後期、氏族制度解體、文明時代誕生這一歷史過程的產物。相比較而言,狄俄尼索斯可能比阿波羅更早一些,因為它的崇拜儀式中明顯地表現出對於逝去不久的母系社會的追憶與留戀。據考證,參加狄俄尼索斯遊行隊伍的人基本上都是女性。她們在特定的時候身披獸皮、頭戴花冠,吵吵嚷嚷、瘋瘋癲癲,完全沉浸在一種感性的肉體的陶醉之中。「希臘人以野外縱酒狂歡的方式來尊奉葡萄酒之神狄俄尼索斯,在此期間,女性崇拜者們通宵達旦地一邊跳舞一邊狂叫。」在這個活動的高潮,不僅會出現狂歡酗酒、裸體遊行之類的行為,而且還有生吞活剝鹿、牛等殘忍的舉動。
古希臘是文明的家園,令人心嚮往之。為什麼偏偏在這塊聖潔的土地上,會出現如此非禮無法的行為呢?為了解開這一謎團,大哲學家羅素曾有過一番推測,他說:正像許多開化得很快的社會一樣,希臘人,至少是一部分希臘人,發展了一種對於原始事物的愛慕。對於他們,理性是可厭的,道德是一種負擔與奴役。這就在思想方面、情感方面與行為方面引向一種反動。有大量的歷史材料證明,在那個進化得很快的男權社會裡,希臘城邦中受壓抑最深的,是那些沒有公民權力、沒有社會地位、沒有財產保障的女性。就是在這樣的情況下,據說是來自色雷斯的一種宗教很快在希臘平民中,尤其是婦女中流行了起來,這種宗教就是狄俄尼索斯崇拜。
從心理學角度來說,這種祭祀活動有點類似於所謂的「宣洩」。按照弗洛伊德的理論,人不斷攝取物質能量,物質能量轉化為生理能量,生理能量轉化為心理能量,心理能量在積攢到一定程度之後便要尋求釋放。如果一個人的心理能量得不到釋放,總是受壓抑,就會出問題,比如患精神病之類。一個人如此,一個社會也是如此。然而,從另一個方面看,在一個文明的社會裡,這種具有反文明色彩的信仰活動又不可能不引起人們的擔憂。於是,在希臘後期,尤其是進入羅馬時代以後,終於出現了官方對狄俄尼索斯崇拜的禁令。
狄俄尼索斯崇拜雖然被壓制了,但是心理問題仍然沒有解決,這時就出現了另外一種宗教,即阿波羅崇拜。和放蕩不羈的狄俄尼索斯不同,端莊寧靜的阿波羅渾身閃耀著智慧的光芒。據說,阿波羅有一種特殊的超出我們凡人之上的智慧,他可以預測人們的未來。看過希臘悲劇《俄狄普斯王》的人們都知道,在著名的得爾福神示所裡(Delphicoracle),有權威的男女祭司可以在一種精神迷狂的狀態中獲得阿波羅那神聖的預言。可以說,阿波羅的崇拜方式與狄俄尼索斯完全不同,它用理性的「昇華」取代了感性的「宣洩」。
「昇華」這個概念也來自精神分析學。在弗洛伊德看來,當人的原始慾望因不被社會接受而得不到直接「宣洩」的時候,就有可能轉化為一種被社會所接受的行為,即將其「昇華」掉。舉個不恰當的例子,比如在座的男士,如果喜歡上某個女孩,卻又追求不到她,怎麼辦呢?那就像但丁一樣,去寫本小說吧。(笑聲)
如此看來,日神和酒神是從同一現實生活中分離出來的兩種彼此對立的宗教情緒。葉秀山先生認為:「如果說,阿波羅神是光明、智慧、理智的象徵,狄俄尼索斯神則代表了玄暗、野性和放縱。」這兩種相反的心理驅動預示著西方人的「民族心理結構」在古希臘出現了分裂:一個極端是理性,一個極端是感性。
現在我們回過頭來看中國。與西方不同,中國古代沒有酒神和日神崇拜,但是我們有道家和儒家信仰。同酒神崇拜一樣,早期的道家思想也與母系文化之間有著影影綽綽的聯繫。我們知道,《老子》一書中有很多抱陰守雌、崇拜女性的內容,甚至有人認為,最早出現在金文中的「道」字,實際上是一個表徵「胎兒分娩」的象形字。我們還知道,「母」字在《老子》中出現過很多次,但查遍全書,卻只有一個「父」字,而且還是師父的「父」。我們更知道,老子所崇拜的理想社會,是一種極為原始的小國寡民時代,那個時代的人們「只知其母,不知其父」。為什麼要去追憶和留戀母系社會呢?顯然是出於對父系社會所代表的文明制度的不滿。所以,就同酒神崇拜一樣,道家反對禮法對人的約束與控制,主張回到無知、無慾、無我的原始狀態。究其原因,老莊在那套君君臣臣的關係中發現了不平等,在那種俯仰屈伸的禮儀中發現了不自由,在那些文質彬彬的外表下發現了不真誠。所以,他們要反抗對人的異化!
但是,和那些酒神崇拜者不同的是,道家對文明的反抗卻沒有走向一種縱慾主義的極端。道家講究「齊物」,主張「天地與我並生,而萬物與我為一」,把人看作是自然的一個組成部分,在自然的懷抱中去求得一種精神的慰藉,以達到「莊周夢蝴蝶」——物我兩忘的境界;而不像狄俄尼索斯崇拜那樣,把人與自然對立起來,通過生吞活剝牲畜等行為,在人對自然的破壞中去證實人的感性存在。簡言之,道家是有感性追求的,但卻不像酒神那樣極端、那樣過分。
相反,同日神崇拜一樣,中國的儒家則有著維護既有文明的男權主義的傾向。如果說日神崇拜的出現,是為了防止縱慾妄為的酒神行為;那麼儒家信仰的出現,則是為了反對禮崩樂壞的社會現實。它們所維護的,是一種具有等級制度的男權文化。所以,同主張「牝常以靜勝牡」的老子不同,孔子認為「唯女子與小人為難養也!」不僅如此,作為人類文明的捍衛者,儒家也同日神崇拜一樣,注重理性的探索、精神的追求,有著超越感性個體的形而上傾向。所以孔子才會留下「朝聞道,夕死可矣」的名言。
但是,與日神崇拜不同的是,原始儒學在精神探索的過程中,並沒有把人的感性存在與宇宙的本原聯繫起來。儒家講究「愛人」,主張「入則孝,出則悌,謹而信,泛愛眾,而親仁」,把人看成是社會的一部分。儒家只是要把人的感性生命提升到一個社會的理性人的水平,把人的有限的生命融入到歷史的無限過程之中;而不像阿波羅的崇拜者那樣,去涉足神秘的彼岸世界。所以,孔子不去研究「怪、力、亂、神」等超驗主宰,而主張「未知生,焉知死」,「未能事人,焉能事鬼」。簡言之,儒家是有理想追求的,但卻不像日神那樣極端、那樣過分。
與「民族心理結構」相對應,西方的「民族文化結構」也出現了感性和理性的兩極化傾向,在感性的方面,是體育;在理性的方面,是科學。
無論是在文化結構中,還是在文化觀念上,「體育」在中國與西方都是有很大差別的。如果你問中國人為什麼進行體育活動?他可能會說是為了鍛煉身體,也可能會說是為國爭光。但是在西方人眼裡,體育不單純是為了鍛煉身體,也不僅僅是為了國家的榮譽。說到底,體育是對人的感性能力的開掘與探究,是一種肉體的沉醉。因此,凡是能夠考量人的感性能力的東西,無論危險有多大,代價有多少,西方人都可以設立比賽項目。
誰都知道,奧運會的第一個項目是點燃聖火,但卻很少有人知道,點燃聖火究竟意味著什麼?在古希臘最早的奧林匹克運動中,一些手持火炬的運動員從起跑線跑到宙斯神廟前的祭壇前,誰跑得最快,誰就有權點燃祭壇上的聖火。這一舉動意味著什麼呢?原來在古希臘的宗教觀念中神的力量是無限的,它可以從這一點跑到那一點,不佔用任何時間;而人的力量是有限的,人從這一點跑到另一點,必然要占一部分時間。從這一意義上講,佔用時間最短的人就是最接近神的人,他同時也代表了人在這個向度上肉體能力的極限。只有從這一角度入手,我們才能夠理解西方人的體育精神,才能夠理解為什麼一個拳王、一個球星、一個田徑運動員,在西方人眼裡會有如此崇高的地位。
今天如果我們去歐洲,可以看到三種橢圓形的建築。第一種是在意大利的羅馬或維羅那等地的古羅馬的建築殘骸。這是人和人、人和野獸搏鬥的「競技場」:場內的奴隸在廝殺,看台上的貴族在狂叫,這無異於一場變相的酒神儀式,一種被限定了時間、地點和人物身份的狄俄尼索斯表演……
在今天的南歐,在西班牙的巴塞羅那等地,我們可以看到第二種橢圓型建築,那是人與牛搏鬥的地方,叫做鬥牛場。我們或許還記得,早在狄俄尼索斯的遊行活動中,就有生吞活剝鹿和牛的行為。在這裡,這一細節被進一步擴大化、儀式化了。通過一番表演和搏鬥,勇敢的鬥牛士在觀眾面前將猛牛活活刺死,看台上的人們在歡呼吶喊,同樣進入了一種狄俄尼索斯式的迷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