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老而神秘的鼠文化
在中國人的心目中,老鼠既是一種生物性的動物,又是一種人文性的動物。在人鼠共處的數以千萬年計的歷史長河中,鼠所扮演的文化角色並不是單一的,人對鼠的態度也不是單一的。一方面,鼠既是災難、疫癘、厄運、陰險、詭詐的載體和化身;另一方面,鼠又是一種生命現象,一種頑強生命力的象徵,鼠是開創世界、營造物質天地的文化英雄,一種靈性動物、報恩之獸,是財寶和財神、多子多孫和人丁興旺的象徵。
1990年10月,筆者在湘西調查土家族梯瑪巫師和由他們傳承的梯瑪文化時,在湖南偏遠的古丈縣斷龍鄉胡家坪村,見到一座造型奇特的大型石墓。在墓亭門楣上方,發現一幅“老鼠嫁女”大型石刻畫。
我們所見到的石墓上的老鼠嫁女圖長125厘米,寬18厘米,陰刻。圖像清晰,結構完整。畫面為十三隻形態各異的鼠和一隻公貓組成的送親隊伍,模仿人間嫁娶之事,極富喜慶情趣。畫面最右端是一隻大公貓,扮演的是貓新郎的角色。貓的前面便是浩浩蕩蕩的鼠送親隊伍,作直立行進狀,正向大貓走來。走在最前面的是兩隻大鼠,作執事狀,一隻手(爪)上拿著雞,另一隻手提著魚,正向貓新郎恭敬地致獻。那位貓新郎則喜形於色地躬腰側身,尾巴高翹,得意洋洋地伸出兩手,接受女方執事送上的陪嫁禮品。隨後是四鼠抬轎,嬌小的鼠新娘只從尖頂、裝飾一新的轎子窗口中露出半截身子。轎子後走著一隻大鼠,體型為眾鼠中之最大者。此鼠兩爪垂於胸前,昂首挺胸,儀表堂堂,一副雍容得意的神態。看樣子很像是鼠新娘的父親,也許它正為女兒能找到異類貓新郎這樣一個乘龍快婿而暗自慶幸呢!依次往後,三鼠吹喇叭,最後兩鼠一邊扛著狗牙旗,一邊打鑼。整個畫面動感強烈,體現了送親迎親這一特定場景的喜慶氛圍。
在我國,鼠婚故事的流布相當廣,幾乎遍及全國。
鼠婚體現了人與自然的協調關係以及人對鼠的亦敬亦恨和媚之逐之的雙重態度。人在與鼠的長期交往中,對鼠所特有的驚人的繁殖力和破壞力不解:小小的鼠居然會給人帶來如此慘重的災難,又因缺乏滅鼠的好辦法,便把鼠作為一種異己力量加以誇大,以為鼠具有某種超自然力,使之與人抗衡而立於不敗之地。於是便視鼠為神,企圖以敬鼠祭鼠祀鼠媚鼠之法,祈求鼠神不要禍害人間,並進一步祈求子鼠神的護佑,各種對鼠的信仰與禁忌便油然而生。以婚嫁的方式送鼠嫁鼠反映了人對自然(鼠)所採取的一種消極而無奈的帶有巫術色彩的協調態度。但中國人嫁鼠是有著明確的功利目的的。正如著名的民間美術專家王樹村所說的:“這一風俗的起因,是人們鑒於春節後正是老鼠繁殖季節,選定一天不點燈,為的是誘老鼠出洞,以便捕殺。老鼠嫁女年畫不僅是點綴春節吉利的裝飾品,也是一幅保護農產品、防鼠除害的宣傳畫。”鼠婚作品中大量出現的巨貓角色和鼠嫁貓入貓腹的情節,更是以直接的方式表達了農民滅鼠鎮鼠克鼠禳災的強烈願望。
在我國許多民族的神話渾沌時代,鼠是一位開創世界、營造物質天地的文化英雄。鼠的創世業績主要表現在以下幾個方面:鼠咬天地創世,把人類帶出渾沌,為人類引來日月光明,為人類偷來火種、谷種,教人耕種,幫助人尋找集居地,組成氏族部落,鼠又是某些氏族的祖先,等等。
傳說古時候,天地是一團渾沌,其氣不開,宇宙未成。這時候,出來一隻鼠,鼠是耗蟲,在夜半子時出來活動,把渾沌一團的天地咬了一個口,天地有了縫隙,其氣暢通了,宇宙遂成。子屬鼠,天開於子,鼠有創世之功。這個鼠咬天開的傳說見於清代廣陽子(即劉獻廷)的《廣陽雜記》,民間也有流傳。
鼠還有造人的傳說呢,只不過沒有成功!據流傳在四川、雲南摩梭地區的一則神話《老虎祖先》中說,天神格爾美造了天地萬物以後,曾經派天上的神兔子、豬和鼠到地上造人。可這三位天神全都藉故不去,兔子說眼睛痛;豬說造人太累;鼠呢,鼠平日最得眾神稱讚,它會打洞,會登高攀援,很有本領。可這一次它卻撒了一個謊,說老婆要生娃娃,走不了。天神格爾美很生氣,把它們趕到地上,鼠只能在夜裡偷偷出來活動。後來虎神來到地上造人,它與干木女神結成夫妻,成為摩梭人的祖先。
世界許多民族都有自己的創世文化英雄。如北美印第安人的郊狼凱歐蒂、雷鳥,北亞西伯利亞的烏鴉,澳洲的渡鳥,非洲阿散蒂人的蜘蛛阿南綏,古希臘的普羅米修斯,芬蘭的萬奈摩寧,中國的伏羲、黃帝、鯀等。這一世界性的開創文化的神話人物,具有大致相似的性格特徵。文化英雄與創世神、造物神、人類始祖既有密切的關係,又各有獨具特色的文化品格。從世界範圍來看,文化英雄大致可歸納為五種類型:原始型、孿生子型、半神或天神型、普羅米修斯型、傳說人物型。中國的鼠文化英雄和上述北美印第安人的凱歐蒂,北亞的烏鴉、非洲的蜘蛛等等一樣,屬於同一類型,都是動物形態的原始型。
鼠作為開創文化的神話人物,具有文化英雄神話的鮮明特徵。
第一,鼠文化英雄是中國各民族神話時代的產物,是原始部落對人類尚未誕生或正在誕生的洪荒遠古的追憶。神話中說,在人類誕生以前,存在著一個以獸人為主角的時代。那時候,沒有宇宙,沒有太陽和月亮,也沒有人。文化英雄的任務就是要把漆黑的渾沌咬開,把人從另一個世界中引出來的;創造了宇宙,還要給人營造一個適合於人和動物生活的環境;因此,要為人從另一個世界中偷來日月、火種、谷種。鼠所扮演的正是這樣一個文化英雄的角色。
第二,在從動物到人,從自然到文化的歷史進程之中,作為文化英雄的鼠所扮演的是一個中介者的角色,在天與地、神與人、人與獸、生與死、聖與俗、自然與文化之間,鼠起著兩個世界溝通者的作用。
日月、火種、谷種既是自然物,又是文化物,在創世之初,通常保存在另一個世界的天神、玉皇、王母娘娘、布袋和尚、大肚羅漢、惡神、巨獸手中;也有說保存在“番邦”(另一個世界)那兒。要獲取這些自然物和文化物,要通過鼠這個中介者從他們手中偷來。
第三,人類要獲取上述自然物和文化物,常常得到鼠和其他動物形態的文化英雄的幫助。在這類故事中,鼠、雀、螞蝗、斑鳩、老鷹、燕子、啄木鳥、蜘蛛、蒼蠅、貓頭鷹、金蛙、牛和狗,等等,都扮演了文化英雄的角色,人和整個動物世界都處在相互協調和相互溝通的關係之中。
第四,作為文化英雄的鼠,具有聖與俗截然不同的雙重性格。一方面,鼠參與創世,為人類走出渾沌,跨入文化的門檻出過力,做過一些好事;鼠的這類活動無疑帶有神聖的特點。但另一方面,鼠的偷吃糧食、耍滑偷懶的本性,即使在創世活動之中,也暴露無遺,充分顯示了它的世俗本質。從本章所舉的例子可以看出,鼠咬葫蘆,鼠用尾巴把人帶出洞穴,鼠為人咬開雲牆,找來太陽和月亮,鼠為人偷來火種、谷種……這一切都是有代價的,那就是要給它吃糧食,讓它嘗新,人如果忘了,它就要到處咬到處啃,就要偷糧,把人種的糧食糟蹋乾淨。我們還記得在摩梭神話《老虎祖先》裡,天神讓鼠神到地上造人,鼠撒了謊,說老婆生娃娃,去不了,因而鼠被打落凡界,白天不得見人。在河北承德故事《貓、鼠和太陽》裡,貓鼠說好要一塊去救太陽的,但由於鼠耍了滑,兩面三刀,沒有成功,因此鼠以後白天不敢見太陽了。新疆察布查爾流傳的一則錫伯族神話《老鼠、蛇、蚊子、燕子和人》,說古時候洪水淹沒大地,天王阿布凱厄為了不使生靈絕種,造了一條大船,從所有的生靈中選出一公一母,放到船上。鼠在船上閒不住,東竄西鑽,啃這咬那,把船底咬了一個大洞。
為人類從另一世界偷來谷種,是中國鼠文化英雄所獨有的特徵。這類神話故事在我國的稻作文化地區十分豐富,流傳極廣,帶有鮮明的地域特色。筆者在浙江民俗學家劉曉華的幫助下,把浙江地區市區縣級二三百冊民間故事集成資料本粗略翻閱了一遍,發現其中的九十多則鼠故事中,鼠為人偷谷種的故事就有二十多則,占將近三分之一。我國南方的民族地區、台灣地區的這一母題神話也很特色。有一些故事說,人原來有谷子,只是由於犯了錯誤,谷子才被天神收走,人才不得不請鼠文化英雄去把谷子偷回來。這種原罪模式也是其他民族文化英雄神話中所常見的。
這類鼠文化英雄神話故事常帶有推源的性質,解釋與鼠有關的許多生物現象與文化現象的由來。例如:鼠是怎樣咬開渾沌的?人是怎樣從象徵渾沌的葫蘆、金鼓、巖洞走出來的?鼠是怎樣把日月、火種、谷種偷來給人的?稻穀是怎樣來到人間的?鼠為什麼排在十二生肖之首?各地為什麼有鼠雀嘗新之俗?貓為什麼捕鼠?鼠為什麼白天不敢見太陽?鼠為什麼呆在人的住家不走?鼠為什麼偷吃人種的稻穀,成為種田人的禍害?一些地區的谷子為什麼長得像老鼠尾巴那麼小?鼠為什麼有鋒利的牙齒?鼠死為什麼不閉眼,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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