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懷的《板橋雜記》集中記敘了她們的故事,記敘了她們的芳華,那亂世中的一抹絢爛……
懺悔心隨雲雨飛
——讀《板橋雜記》札記
文 | 張宗子
董說的《西遊補》中,冒充虞姬的孫悟空,混入一群青史上大名鼎鼎的後宮美女的小圈子聚會,耐性強忍,聽她們沒完沒了地拿床笫間的事互相調笑取樂,偏偏酒酣之際還要對詩。輪到猴子,被逼無奈,生生憋出一句:懺悔心隨雲雨飛。惹來女才子們的一陣哄笑。
這句本來不通的詩其實意思頗深,關鍵的是其中的兩個詞,「懺悔」和「雲雨」。照理說,懺悔應是針對雲雨而言,可惜此處孫猴子雖然頂了虞美人的「善詩」之名,西天路上也曾無數次用「通俗歌行體」自述生平,歸根結底還是個江湖粗人,更何況,超級童男子的齊天大聖從未有過桑間濮上的體驗,懺悔又從哪裡說起?結果就莫名其妙地誕生了上面的「名句」。
猴子的胡扯到這裡變得富有深意,原因無他,是因為余懷的《板橋雜記》。
一
《板橋雜記》三百年來久負盛名。在有關明季復社名士和秦淮名妓之浪漫傳奇的浩如煙海的詩文集中,《板橋雜記》蔚為風行,也為方家稱道。年輕時翻閱過一遍,印象不深,覺得還是三袁、李贄等更有意思。劉斯奮的《白門柳》初出,正趕上迷歷史小說,讀過之後很喜歡,其中寫冒襄和董小宛的部分,頗為細膩傳神。此後苦等《白門柳》後兩部問世,一等就是二十年。等到在紐約圖書館的書架上發現厚厚的兩本續集,始而驚喜,繼而漠然,搬回家去,卻再也提不起精神讀下去了。
回過頭來,想歷史上的這些雜事,還是直接讀當時的原始資料有味道。後世的學人,不乏爬羅剔抉之功,可是每人的品味不同,見解更是相差萬里,再精闢的議論,也代替不了歷史的真實。
《板橋雜記》分「雅游」、「麗品」和「佚事」三卷。「雅游」以由遠及近的推鏡頭的手法,從「欲界仙都」的金陵講起,一直深入到南曲名姬、上廳行首雲集的舊院和珠市,寫到妓家的屋宇佈置、迎客禮俗、賓主稱謂,佳麗們的歌舞訓練、衣裳裝束,以及秦淮燈船之盛和裙屐少年的紛紜笑謔。這一部分是研究民俗的好資料,余懷寫得精細而饒有趣味。如「舊院」條寫上等妓院:
舊院人稱曲中……妓家鱗次,比屋而居。屋宇精潔,花木蕭疏,迥非塵境。到門則銅環半啟,珠箔低垂;升階則猧兒吠客,鸚哥喚茶;登堂則假母肅迎,分賓抗禮;進軒則丫鬟畢妝,捧艷而出;坐久則水陸備至,絲肉競陳;定情則目眺心挑,綢繆宛轉。紈褲少年,繡腸才子,無不魂迷色陣,氣盡雌風矣。妓家,僕婢稱之曰「娘」,外人呼之曰「小娘」,假母傳聲曰「娘兒」。有客,稱客曰「姐夫」,客稱假母曰「外婆」。
「麗品」記下了二十餘位名姝的趣聞軼事,是《雜記》的精華,單說描寫人物的技巧和風致,猶有《世說新語》的遺韻。這裡只抄一則短小的,如「劉元」:
劉元,齒亦不少,而佻達輕盈,目睛閃閃,注射四筵。曾有一過江名士與之同寢,元轉面向裡帷,不與之接。拍其肩曰:「汝不知我為名士耶?」元轉面曰:「名士是何物?值幾文錢耶?」相傳以為笑。
「佚事」卷寫狎客和同人的雅集,可看作「麗品」卷的補充。「張卯」、「張魁」、「萊陽姜如須」,或幽默,或沉鬱,都是不可多得的文字。
明仇英《南都繁會圖》(局部),描繪了明代南京秦淮河一帶的市井風貌
二
余懷的「麗品」,寫李大娘、李十娘,寫卞賽、葛嫩、董小宛,皆十分用力,顧眉尤其受到重視,在書中獨佔兩則。較早的人物,如徐翩翩、馬湘蘭等,余懷未及得見,故而不論。我沒弄明白的一點是,余懷為何漏了名氣最大的陳圓圓和柳如是?是其中有需要諱飾之處,抑或別的隱衷?
按照當時有幸親近芳澤的圈內人的說法,晚明的藝妓,無論姿容體態,還是性情才藝,陳圓圓當數第一。冒辟疆在《影梅庵憶語》中回憶他初見陳圓圓時的印象:「其人淡而韻,盈盈冉冉,衣椒繭,時背顧湘裙,真如孤鸞之在煙霧。」不僅如此,陳圓圓的歌藝同樣人間少有:「是日演弋腔《紅梅》,以燕俗之劇,咿呀啁哳之調,乃出自陳姬身口,如雲出岫,如珠在盤,令人欲仙欲死。」
《影梅庵憶語》本為悼念董小宛而作,情深意切而兼文辭華美,被認為是悼亡文學的傑作。但即使沉浸在與董小宛八年繾綣生活的痛苦回憶之中,這位多情公子依然忘不了「陳姬」淡黃衣衫的輕柔身影,而且隱約流露出對數十年前那段未能成就的好姻緣的惆悵。
陳維崧在《婦人集》中說得更明確:「姑蘇女子圓圓,色藝擅一時,如皋冒先生常言:『婦人以姿致為主,色次之,碌碌雙鬟,難其選也。薰心紈質,淡秀天然,生平所覯,則獨有圓圓耳。』」
唯其如此,陳圓圓在明末清初的歷史上,掀起了比她任何一位姊妹都更加驚人的滔天狂瀾——至少在文人筆下如此。你看,被外戚田氏仗勢強奪的陳圓圓,沒來得及入宮獻給崇禎帝享用,就在田府迷倒了當時最有前途的「青年將領」吳三桂。可憐三桂好夢沒做幾天,「農民革命家」李自成殺進了北京。陳圓圓艷名遠播,即使是革命家也懂得往溫柔鄉里跑。圓圓被闖王搜出,攜歸「紅色司令部」,成了他的革命禁臠。
李老前輩橫刀奪愛,吳三桂「衝冠一怒為紅顏」,降了清兵,滿清的鐵騎長驅直入,剿滅了李、張不說,順手把殘明也收拾了。清朝定鼎北京,吳三桂鎮守雲南,陳圓圓跟隨前去,年久失寵,離開平西王府,削髮為尼。吳三桂反清失敗,身死長沙,陳圓圓自沉於五華山華國寺的蓮花池。
假如歷史上真有紅顏禍水這回事,陳圓圓就是最好的例子:朱由檢連點腥味都沒聞到,只因有納之為寵的可能,就落個身掛歪脖樹的下場;李自成百萬大軍,本來有做明太祖第二的希望,結果到死還是個流寇;吳三桂被滅族,而且永久戴上了漢奸的帽子。想想看,從妲己、褒姒到張麗華、楊玉環,誰有她「禍害」的人多!
譚鳳嬛繪《板橋雜記·續板橋雜記》插圖之卞玉京
曾經想和卞玉京唱一曲啼笑姻緣的大詩人吳偉業,無論為人還是政治大節,在同輩中都算是乾淨老實的。吳偉業的《圓圓曲》,氣韻風度直追白居易,在清詩中可以說是絕無僅有的一例。像「鼎湖當日棄人間,破敵收京下玉關。慟哭六軍俱縞素,衝冠一怒為紅顏」,像「嘗聞傾國與傾城,翻使周郎受重名。妻子豈應關大計,英雄無奈是多情。全家白骨成灰土,一代紅妝照汗青」這樣的句子,很難想像出自清初人之手。陳圓圓的女性魅力,陳圓圓的離奇遭際,竟能刺激一個詩人作如此發揮,不僅超越了他的個人才能,甚至超越了八百多年的時代局限。
後世文人當然不會放過陳圓圓,魯迅所說的那種「弔膀子」的詩詞,收集起來一定洋洋大觀。陳圓圓故事的演義,在個人的閱讀範圍,也碰到過幾種,其中最不堪的,卻是《鹿鼎記》。
《鹿鼎記》中,陳圓圓深居平西王府,心中惦念的情郎,卻是所謂「大難不死、落髮為僧」的李自成。要知道,明末名妓的文學藝術修養,斷乎不是如今的所謂「美女作家」所能望其項背的,論色論藝,也非等閒的歌星明星可比。見過無數貴介公子、風流名士的陳圓圓,能和大字不識、殺人如麻的李闖王擦出「愛情的火花」,那可真是活見鬼了呢。
魯迅評《紅樓夢》有一句名言:賈府的焦大,是不會愛上林妹妹的。為什麼?階級地位社會地位不同。其實這句話大錯特錯,要反過來說才對:林妹妹決不會愛上焦大,焦大卻可以「愛」上林妹妹,而且只要可能,他會不擇手段一定要把林妹妹「搞」到手。癩蛤蟆可以吃上天鵝肉,因為時代總會給焦大們一些機會:造反之後,起義成功——哪怕是暫時成功——之後,所有的人世變遷,運動,「文革」……
《鹿鼎記》讓陳圓圓愛上李自成——不是迫於權勢的順從,是發自內心的愛——荒唐一如讓林妹妹自願愛上焦大。清高的林妹妹躺上焦大的床,當然不是絕對不可能:要麼是焦大發了失心瘋,綁架了她;要麼是有朝一日焦大做了《白兔記》中的劉知遠。
不特如此,對陳圓圓,《鹿鼎記》還要直搗黃龍,非讓她生個孩子不可。這個和母親同樣美麗的女兒生下之後,金大俠才算從激動緊張中鬆了口氣。
《秦淮八艷圖詠》之陳圓圓像
三
聲名不亞於陳圓圓的柳如是,不以艷色為天下重。崇拜者說她是女中豪傑,紅粉隊裡的英雄。能詩善畫不說,最難得的是有一雙識人的巨眼。故事說,柳如是閱人多矣,單單看上了松江陳子龍。子龍詩詞名手,又是抗清志士,英風俊朗,一時無雙。柳如是攜了細軟,男裝打扮,夜奔子龍,以身相托。只是子龍以復明大業為重,婉拒了她的好意。
柳如是退而求其次,以二十四歲之危險年齡,毅然下嫁文壇領袖錢謙益。錢當時雖已年過半百,風流精神不減,而且官大財足,婚後為她修建絳雲樓,夫妻很享受過幾年幸福時光。
夜奔一事雖然痛快,總令人覺得太熟悉,幾乎就是紅拂李靖故事的翻版。小說家言,不足為憑。陳寅恪的弟子唐振常轉述老師的考證,實際的故事就沒那麼精彩:
柳如是早年為「吳江故相」周道登的姬妾,周死後被賣到蘇州為娼,以詩文字畫知名,被陳子龍納為外婦,同居多年,終以不見容於陳子龍的老婆張氏而離去。之後一段日子,柳如是周旋於江南名士之間,演繹過幾段情史,最後選中既有名望,又有地位,又肯予她以嫡配待遇的錢牧齋。
錢謙益才學傲世,為人卻是十分圓滑,官場上處處通達,小日子過得無比滋潤。太滋潤了,割捨就難,顧慮就多,緊要關頭,輾轉反側,拿不出犧牲的勇氣。乙酉之變,柳如是勸錢謙益以身殉國,錢摸了摸池水,感歎「水涼」,硬是不肯跳,柳如是「奮身欲沒池水中」,被侍兒拖住。
錢謙益老死,族人爭奪遺產,排擠柳如是,柳如是自縊身亡。
儘管可以說,柳如是在選擇歸宿的問題上相當世故,比如對陳子龍的格外垂青,就有人直說無非是看中陳的社會地位,即便如此,又有什麼可非議的呢?放在任何時代,都是情理之中的事。
柳如是的畫,我不懂,不敢亂說。柳如是的詩詞,雖也精緻可愛,譬如「向來煙月是愁端」之類,到底是一盞茶一壺酒的玲瓏,意思不深,技巧也只平平,沒有大家氣象。同時代人的讚歎,多是看在紅粉佳人的面上,這好理解。當今的大小名士「耳食紛紛說開寶」(王士禛《戲仿元遺山論詩絕句》),卻只能說是附庸風雅了。雖然,我佩服她的眼光和勇氣,佩服她的獨立特行,也佩服她最後的剛烈。
《秦淮八艷圖詠》之柳如是像
四
和清初三大文人扯上瓜葛的三大名妓,第二位是做了龔鼎孳的如夫人的顧眉。《板橋雜記》說,「顧媚,字眉生,又名眉,莊妍靚雅,風度超群。鬢髮如雲,桃花滿面,弓彎纖小,腰肢輕亞。通文史,善畫蘭,追步馬守真,而姿容勝之,時人推為南曲第一。」由此可見,論姿色,顧眉差不多可上比陳圓圓;論才藝,幾乎是柳如是第二。顧眉更迷人的一點,是她為人特別聰明,你盡可把所有「明眸善睞」,「花能解語」,「狐媚惑主」之類的形容全用在她身上,而不管其中的微言大義如何。顧眉又稱顧媚,不是沒來由的。過來人的余懷,乾脆把她的眉樓易名為「迷樓」,贏得一片喝彩。
大概是受了劉斯奮小說的影響,或是多年讀文學史的感覺,我一直覺得這位與錢謙益、吳偉業合稱江左三大家的龔孝升非常「猥瑣」。他是崇禎進士,明朝的兵科給事中,李自成打下北京,他居然肯受偽職。入清,臉也不紅地接著做官,一直做到禮部尚書,說起來連錢謙益還不如。錢還知道內疚,龔則似乎對先降盜寇,再事異族心安理得。最無恥的是,龔鼎孳把未能成仁的原因推到顧眉身上,「每謂人曰:『我原欲死,奈小妾不肯何!』」事見《明季北略》,小妾即顧眉。
然而混蛋的是,龔鼎孳生前死後,迄至現在,一直都聲望甚隆。
顧眉為人俠義,一次讀到朱彝尊的詞:「風急也,瀟瀟雨;風定也,瀟瀟雨」,大為歎賞,「傾奩以千金贈之」。清初志士閻爾梅因復明事遭難,顧眉藏他於側室,救他脫了大禍。顧眉去世,「吊者車數百乘,備極哀榮」,並不全是看她老公的地位和面子。
和柳如是的經歷類似,但比柳如是更剛烈的,是「身軀短小」、「慧俊宛轉」的李香。在《桃花扇》裡,李香被稱做李香君。李香君因《桃花扇》享譽古今,她企圖托付終身的四公子之一的侯方域,反而要靠一篇《李姬傳》勉強維持著自己相當可疑的名氣。
《桃花扇》的故事虛構成分多,但對於侯、李的定位大致準確。有人認為侯方域不像孔尚任寫的那麼窩囊,舉例說,他的《癸未去金陵日與阮光祿書》,直斥阮大鋮是閹黨的「乾兒義孫」,「萬一復得志,必至殺盡天下士」,很是義正詞嚴。不過在一些關鍵時候,侯公子常會「知識分子的軟弱病」復發。崇禎十一年(1638),陳貞慧、吳應箕等發表《留都防亂公揭》,圍剿阮鬍子,次年侯南遊,阮假托一「王將軍」拉攏他,意在他能出來勸和(《飛狐外傳》中鳳天南一路給胡斐好吃好喝,送他豪宅,想以此打消胡斐為被他害死的農家小兒報仇的念頭,即由此鋪張而來),侯本人尚在猶豫,李香卻能斬釘截鐵地勸阻他,指出陳、吳皆是高義之人,「奈何以阮公負至交乎?且以公子之世望,安事阮公!公子讀萬卷書,所見豈後於賤妾耶?」(《李姬傳》)
明朝滅亡,侯方域於順治八年(1651)應鄉試,中副榜,以一種不那麼難堪的「委婉」方式歸順了新朝。對此,乾隆時的詩人張問陶感歎道:
兩朝應舉侯公子,忍對桃花說李香!
侯方域活了三十七歲,算是英年早逝,文集名為《壯悔堂文集》,我想他心中也許始終有一股不是滋味的滋味吧。
譚鳳嬛繪《板橋雜記·續板橋雜記》插圖之李香(君)
五
張獻忠殺人的傳說向來「膾炙人口」,魯迅雜文裡經常提到,我自己雜覽明清筆記,也時常和這位草莽英雄「邂逅相遇」。下面的一則,如果你不在乎其中的血腥味,是相當生動的:
張獻忠破廬州,監司蔡如蘅等被俘,張「出門外,黃傘公案,左右劍戟如林,叫帶過蔡道來」,蔡道不跪,「直兩頭走,以手摩腹,曰:『可問百姓。』八大王責曰:『我不管你,只是你做個兵備道,全不用心守城,城被我破了,你就該穿大紅朝衣,端坐堂上,怎麼引個妓妾避在井中?』蔡道無言可答,其妾王月手牽蔡道衣襟不放,張叫砍了罷。數賊執蔡道於田中殺之,王月大罵張獻忠,遂於溝邊一槍刺死,屍立不撲,移時方倒。」
讀過《板橋雜記》,這才知道,被張獻忠順便殺死的王月,也是秦淮河畔的著名人物,「皓齒明眸,異常妖冶,名動公卿」。張岱說她「善楷書,畫蘭竹水仙,亦解吳歌」(《陶庵夢憶》),當初「桐城孫武公暱之,擁至棲霞山下雪洞中,經月不出」。後來蔡如蘅仗勢欺人,花了三千金收買王父,硬把王月奪走。
蔡在對付孫武公時,何等強大有力,到大敵臨城,卻只會躲進井底,連張獻忠都看不起他。乞命不成,一聲不吭被人宰小雞一樣宰掉,遠不如王月那樣死得英雄。
我常常奇怪,以出賣色藝為生涯,「身為下賤」的妓女們,應該只知道「愛俏」「愛鈔」,應該早把禮義廉恥看透或拋開了,在她們所受的高級教育中,服侍男人,從肉體到精神上給男人以享受,應該是唯一的內容,老鴇們難道會給她們大講儒家的倫理道德?大講正確的人生觀,大講主義和理想?然而事實上,在國破家亡的時代劇變中,這些弱女子反而表現出令人難以置信的忠貞和剛烈。相比之下,滿肚子墳典索丘,滿腦子修齊治平,「心比天高」的社稷重臣和文壇泰斗們,一到關鍵時刻,只會邀寵獻媚,門庭上的旗子換得比內褲還便當。
袁枚說,「明季秦淮多名妓,柳如是、顧橫波,其尤著者也。俱以色藝受公卿知,為之落籍。而所適錢、龔兩尚書,又都少夷、齊之節。兩夫人恰禮賢愛士,俠骨稜嶒。」(《隨園詩話》卷七)
這樣的對比,當然遠非全部,僅僅是在本文限定的極小範圍。否則,我們如何對得起傅山、史可法、陳子龍、夏完淳、顧炎武、黃宗羲等等大義凜然的先賢。太巧合的一點是,秦淮艷史中本來最令人稱羨的三對「才子佳人」配,結果無一例外,都是女人在烏煙瘴氣中放出了一點光芒。至今還掛在文學史上的三大宗師,他們的學識愈高深,文章愈漂亮,愈讓後人在這段歷史面前感到尷尬。尤其是錢謙益,論學問和才氣,五百年來,可稱第一人。他若生在唐朝,和杜甫有得一比。愛才的人感情上難以接受這樣的事實,想出好多法子為他曲為辯解,「暗中聯絡,圖謀復明」云云,縱是出自陳寅恪先生的考證,我依然存疑。
譚鳳嬛繪《板橋雜記·續板橋雜記》插圖之王月
六
余懷在《板橋雜記序》中強調,他的這本書,旨在記「一代之興衰」,發「千秋之感慨」,然而他也知道,對於他的「惟狹邪之是述,艷冶之是傳」,別人一定會質疑荒唐,所以他在後文不惜筆墨,詳述了金陵自古佳麗地風月煙花的盛衰史,然後筆頭一轉,「鼎革以來,時移物換。十年舊夢,依約揚州;一片歡場,鞠為茂草。紅牙碧串,妙舞清歌,不可得而聞也;洞房綺疏,湘簾繡幕,不可得而見也;名花瑤草,錦瑟犀毗,不可得而賞也。間亦過之,蒿藜滿眼,樓館劫灰,美人塵土。盛衰感慨,豈復有過此者乎!」據此,所謂狹邪艷冶,恰恰就是興衰感慨之所繫。
雜記寫於余懷的晚年,成書時余懷已經七十八歲,但我們細讀全書,首先感到的是其中強烈的感情色彩。少年時的聲色犬馬,風流繁華,經過幾十年的沉澱,孕育出滿腹悲情,尋常的回憶緬懷中,沁入了一層故國離黍的憂思,使這本一腳踏在情色文學的邊沿搖搖欲墜的三卷小品,「昇華」為具有些微歷史滄桑感的名著。
但也僅此而已。至於說,余懷本書能夠把「江左風流的緬懷,政治的反省,歷史的沉思熔為一爐」,不免過譽。
余懷的文字好,寫人寫事簡潔可喜,略有張岱的韻味。事實上,讀余懷不可能不想到張岱,《板橋雜記》簡直就是《陶庵夢憶》和《西湖夢尋》的姊妹篇,都是在大變革後痛定思痛,借往事的緬懷抒發故國之思。兩人的身世相似,經歷相似,寫作的動機和寫作時的心態亦無二致。《夢憶》「載方言巷詠、嘻笑瑣屑之事」,《夢尋》則感歎西湖勝跡「如洪水淹沒,百不存一」,因此要把夢中「完全無恙」的西湖寫下來,「留之後世,以作西湖之影」。表面上看,張岱說得悠閒,似乎漫不經心的樣子,其實是為這些敏感的文字放一顆煙幕彈,骨子裡還是「與《采薇》、《麥秀》同其感慨」。
張岱年輕時是個超級玩家,美婢孌童,鮮衣美食,華燈煙火,梨園鼓吹,古董花鳥,無一不愛。年至五十,國破家亡,當年的紈褲子弟豁然夢醒,《夢憶序》說:「繁華靡麗,過眼皆空,五十年來,總成一夢……遙思前事,憶即書之,持向佛前,一一懺悔。」這一點,也和余懷相同。
台靜農說:「《夢憶》文章的高處,是無從說出的,如看雪個和瞎尊者的畫,總覺水墨滃郁中,有一種悲涼的意味,卻又捉摸不著。余澹心的《板橋雜記》,也有同樣的手法,但清麗有餘,而冷雋沉重不足。」
為什麼說余懷冷雋沉重不足呢?
張岱的二夢,寫故國山河,寫往昔社會,雖然筆下極有分寸,所懷所思,自然流露出離黍哀郢的悲涼。昔日的繁華,如今的敗落,作者的用意並不在這繁華和敗落本身,而是要通過這一對比,托出心中的愛憎。在文網嚴密的時代,曲折為文是身不由己的選擇。
余懷雖然活到八十高齡,對過去的緬懷似還停留在對輕裘肥馬生活的留戀上,興亡之感一不小心便退化為個人舊夢無法重溫的痛苦,寫到會心處,作者動輒忘了序言裡定下的基調,哀思全消,讀者只看到一個浪遊子的津津樂道。
事實上,國破家亡,本不是一個僅憑一筆空靈的好文字便可瀟灑為之的主題。一部南部煙花史,讓它承載如此沉重的責任,縱有如椽巨筆,也實在勉強,何況余懷!
七
張岱說「持向佛前,一一懺悔」,這裡的「懺悔」耐人尋味。一朝的勝衰,難道責任要一介平民的陶庵來擔負?他擔當得起嗎?如果懺悔是針對往日窮奢極侈的生活而言,又能和國破家亡扯上多大干係呢?太平盛世不照樣可以懺悔自己的愚行嗎?那麼,張岱懺悔的到底是什麼?懺悔的意思難道真是懺悔,而不是另外一種意思的托詞?顧左右而言他,是傳統,也是充足的理由。
《板橋雜記》並不懺悔,只有痛惜。但如果張岱可以言懺悔而意不在懺悔,余懷為什麼不可以不言懺悔而實懺悔呢?
懺悔心隨雲雨飛。孫猴子的詩句終於可以用上了,由此還可以聯想到「嫖妓不忘憂國,憂國不忘宿倡」的名言。揆之陳子龍等極少數人,這句荒唐透頂的話居然無懈可擊。余懷的不自卑,大概來自於此吧。濕漉漉的翅膀從殘陽下的廢墟上躍起,不僅飛了,而且飛得好生漂亮,但要飛到何處呢?夕陽雖好,時光畢竟不多了。
我們也可以換一個角度想問題。中國的文人,不管他喜歡不喜歡,願意不願意,總脫不了政治的羅網。凡你能想到的,政治家及其僕從也早能想到,想鑽漏洞幾乎不可能。翻翻近三百年來的文字獄史,你就明白,個人的聰明在這張無所不包的羅網面前是如何微不足道。張岱已經很「寄情風月」了,所以能平安地做幾十年逸民;余懷只談風月,所以能以八十高齡善終。倘若也來一部《明史》什麼的,結果不用假設,萬古聖主康熙,他的兒子雍正,他的孫子乾隆,就是擔心後人或因過於漫長的太平和安逸的日子而喪失想像力,不惜冒唐突青史的風險,已經做給我們看了。
在一些特殊的時代,我們總能看見,才智之士如何把畢生心血耗在一些今天看來不太容易理解的題目上。清朝考據學的發達,前人已經把原因講得很明白了。近代學術大師陳寅恪,晚年在雙目失明的情況下,寫出八十多萬字的《柳如是別傳》,是他學術著作中篇幅最長者。陳寅恪自述寫作之緣起:「夫三戶亡秦之志,九章哀郢之辭,即發自當日之士大夫,猶應珍惜引申,以表彰我民族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何況出於婉孌倚門之少女,綢繆鼓瑟之小婦,而又為當時迂腐者所深詆,後世輕薄者所厚誣之人哉!」
這是大的動機,此外還有一個非常個人的理由:陳先生自述在一個賣舊書的人家意外得到一枚錢謙益常熟故園中紅豆樹所結子實一粒,從此「遂重讀錢集,不僅藉以溫舊夢,寄遐思,亦欲自驗所學之深淺也」。更因為「披尋錢柳之篇什於殘闕毀禁之餘,往往窺見其孤懷遺恨,有可以令人感泣不能自已者焉。」
可見學術著作中,像這樣不尋常的篇章,是可以當作「詠懷」一樣的文學創作來看待的。作者果然論的是錢文柳詩和錢柳姻緣麼?當然不是,錢柳之一切,不過著者澆心中塊壘之杯酒罷了,所有引證和發揮,都是特殊時代特殊環境中發明心跡的特殊手段。
正因為如此,《柳如是別傳》中的一些考證,我們最好不要太認真。比如考出柳如是原名「楊愛」,就很像偵探小說中的故事推理,好玩而已。在柳如是身上,陳先生看見的是從民族大節的忠貞,加上曠代大學問家眼中的紅顏知己;在錢謙益身上,看見的是易代之際一個知識分子的選擇的痛苦。就此而言,陳先生遠比余懷更有歷史感,也更沉重。
陳先生的「著書惟剩頌紅妝」就是這麼來的。柳如是之前,還有陳端生。余懷也好,陳寅恪也好,一個人的無限情思,從「記一代之興衰」,到表彰「民族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落到只能借秦淮艷史、巾幗裙釵來抒發,不亦悲乎!
二四年五月二十日
二一年八月十九日改
余懷、珠泉居士 著
《板橋雜記》著成於康熙三十三年(1694),全書三卷,記述明朝末年南京秦淮妓院及諸名妓軼事,但非簡單的香艷冶遊之作,其中寄托了作者沉痛的亡國之恨,即「一代之興衰、千秋之感慨所繫」。書中語言纖麗清雅,情致沉鬱悱惻,後世仿作雖多,均不及也。《續板橋雜記》為余懷《板橋雜記》續書,亦分三卷,記秦淮歌樓妓館及名妓軼事遺聞,筆風力摹原作,亦有可觀之處,但故國之思則遠遜前記。
明清美文彩繪本包括《青泥蓮花記》《憶語三種》《板橋雜記·續板橋雜記》《浮生六記》四冊,除情韻兼到的美文外,我們邀請了著名人物畫家譚鳳嬛女士繪製精美的工筆彩圖。譚鳳嬛女士師從馮其庸、晏少翔先生,以畫《紅樓夢》人物著稱,其畫作構思精巧,獨出新意,人物秀美婉約,線條靈動,既有傳統韻味,又潛藏著現代人對古典作品的閱讀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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