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融對於詩歌的思想,最直接的表現在他為貫休所寫的〈禪月集序〉中,全篇序文大致前半敘寫他對詩歌的看法,後半描述貫休行止以及他與貫休的交誼,其文曰:
夫詩之作者,善善則詠頌之,惡惡則風刺之,苟不能本此二者,韻雖甚切,猶土木偶不生於氣血,何所尚哉?自風雅之道息,為五言七言詩者,皆率拘以句度屬對焉。既有所拘,則演情敘事不盡矣。且歌與詩,其道一也。然詩之所拘悉無之,足得於意,取非常語,語非常意,意又盡則為善矣。國朝為能歌詩者不少,獨李太白為稱首,蓋氣骨高舉,不失頌詠風刺之道。厥後白樂天為諷諫五十篇,亦一時之奇逸極言。昔張為作詩圖五層,以白氏為廣大教化主,不錯矣。至於李長吉以降,皆以刻削峭拔飛動文彩為第一流,而下筆不在洞房蛾眉神仙詭怪之間,則擲之不顧。邇來相效學者,靡漫浸淫,困不知變,嗚呼!亦風俗使然。君子萌一心,發一言,亦當有益於事,矧極思屬詞,得不動關於教化?(後略)
綜合此段文字所述,可以整理出吳融於詩歌有三個重要觀念:
重頌詠諷刺之道
從吳融的三百零一首詩歌創作中,可以發現表現頌詠諷刺之道者,幾乎在各種題材中,皆有出現。如前文「寄贈酬答」一類提到的〈赴闕次留獻荊南成相公三十韻〉、〈寄尚顏師〉、〈贈方干處士歌〉等詩,皆是實踐「善善則頌詠之」的作品,如〈贈蛖光上人草書歌〉「篆書樸,隸書俗,草聖貴在無羈束。江南有僧名蛖光,紫毫一管能顛狂。人家好壁試揮拂,瞬目已流三五行。摘如鉤,挑如撥。斜如掌,回如斡。」在「登臨游旅」一類中更是不乏批評、諷刺之作,如〈金橋感事〉一詩,就是他對朝廷錯估情勢,輕率用兵之事,委婉的表達批判之意,也透露出他希望與外族和平共處的反戰思想;其它如〈華清宮二首〉、〈華清宮四首〉所表達的諷刺之意,更為強烈,如其〈華清宮四首〉之一:
中原無鹿海無波,鳳輦鸞旗出幸多。今日故宮歸寂寞,太平功業在山河。
詩中提到帝王出幸,實是諷刺安祿山亂起,明皇偕貴妃倉皇奔蜀,而晚唐僖宗也曾因黃巢之亂奔蜀,相似情境的重複上演,今昔對比,使得吳融的諷刺更加真實而深刻。 而「詠人、詠物」類中,〈平望蚊子二十六韻〉、〈賣花翁〉等詩,也都隱含深刻的諷刺,如其〈風雨吟〉詩云:
官軍擾人甚於賊,將臣怕死唯守城。又豈復憂朝庭苦弛慢,中官轉縱橫。李膺勾黨即罹患,竇武忠謀又未行。又豈憂文臣盡遭束高閣,文教從今日蕭索。(後略)
詩中對於官逼民反,將臣怕死,宦官亂政,朋黨為禍表達了他最深的憂慮,又對於忠良不行,文教不興的情況感到憂愁。 詩歌表現諷頌之道,可上追至《詩經》的傳統,吳融又特重「風雅之道」,顯示吳融具有儒家的宗經思想。在這樣的價值思想體系之下,又適逢晚唐的紛亂,吳融的詩歌確實能夠切合「善善則頌詠之,惡惡則諷刺之」的思想,表現相當搶眼。
尚實用教化之功
吳融強調詩歌諷上化下的實用價值,顯示他重視詩歌實用教化的功能,他重頌詠諷刺之道。而他在〈禪月集序〉中,提到白樂天的「諷諫五十篇」即指樂天的〈新樂府〉五十首,吳融美其為「一時奇逸極言」,這類諷刺的作品,正是白樂天自己最為看重的部分,吳融更同意張為將樂天列為「廣大教化主」,顯示吳融對於樂天詩歌能夠實現教化大眾之功能的讚賞,更有倣傚樂天之作,如吳融的〈賣花翁〉一詩對富貴人家壟斷春色的批判,正是模仿樂天〈新樂府-賣炭翁〉的題目和立意而作,內容則效樂天〈秦中吟十首-買花〉,且諷刺更為曲折委婉,卻又直指重心。為了實現教化群眾的功能,詩歌的俚俗、白話是很重要的,吳融雖有尚實用教化的想法,也確實作有不少諷刺味道濃厚、具實用價值的詩歌,但若以詩歌語言來衡量其教化大眾之功效,吳融恐怕是微乎其微的。在其近體詩中,語言是相當雅化的,其著重聲律、用典等藝術表現技巧,是跟隨著晚唐文壇唯美文學風格而走的,詩雖不濃艷,卻十分的文人化,他與羅隱、杜荀鶴、聶夷中等人一樣生逢亂世,一樣內心矛盾痛苦,不同的是羅隱等人詩尚俚俗質樸,作品多激憤淺切而吳融作詩偏好典雅精工,表現出較多淒惻哀婉的情調,因此,實用教化的功能是較不明顯的。但這並不表示吳融全無語言淺白之作,其古體詩有些作品或字句的使用,就表現了俚俗淺白的風格,如〈首陽山〉:
首陽山枕黃河水,上有兩人曾餓死。不同天下人為非,兄弟相看自為是。
遂令萬古識君心,為臣貴義不貴身。精靈長在白雲裡,應笑隨時飽死人。
此詩用字平淺,無令人難解的用典或譬喻,直陳伯夷叔齊義不食周粟,餓死首陽山之事。「上有兩人曾餓死」、「應笑隨時飽死人」兩句,更是白話得不能再白話了,全詩借首陽山詠懷古人古事,表達為人臣者,當有貴義不貴身的精神。又如上文所引〈贈蛖光上人草書歌〉云:「篆書樸,隸書俗,草聖貴在無羈束。江南有僧名蛖光,紫毫一管能顛狂」,以及〈贈廣利大師歌〉:「化人之心固甚難,自化之心更不易。化人可以程限之,自化元須有其志。在心為志者何人,今日得之於廣利。三十年前識師初,正見把筆學草書」云云,皆是用字簡單,語句淺白之作。
作為一個儒家色彩濃厚的詩人,儒家強調聖人教化的思想,對吳融是有一定影響力的,正因為儒家的政治教化、經世濟民思想,讓吳融在面對江河日下的晚唐國勢時,始終沒有逃離,最後卒於翰林承旨任內。
重實斥詭怪之風
吳融在〈禪月集序〉中,又表示了對李賀「刻削峭拔飛動文彩」及「洞房蛾眉神仙詭怪」詩風的不滿,他認為「君子萌一心,發一言,亦當有益於事」,作詩亦然,怎能無關乎教化,因此,對於李賀「雙鸞開鏡秋水光,解鬟臨鏡立象床。一編香絲雲撒地,玉釵落處無聲膩」這樣靡麗香艷,又或者如「呼星召鬼歆杯盤,山魅食時人森寒。終南日色低平灣,神兮長在有無間」這樣神仙鬼怪之詩是十分排斥的。吳融較常表現的是個人的鄉愁旅思,其詩寫來淡泊清疏,含蓄的吐露淒涼的韻致,如〈雨後聞思歸樂二首〉其一:
山禽連夜叫,兼雨未嘗休。盡道思歸樂,應多離別愁。
我家方旅食,故國在滄洲。聞此不能寐,青燈茆屋幽。
全詩以聽覺的描寫為主軸,寫吳融旅途中聽聞山禽、細雨以及思歸樂,思鄉的愁緒就在這一連串聲響的催化下湧現,使他徹夜難眠。又如〈忘憂花〉:
繁紅落盡始淒涼,直道忘憂也未忘。數朵殷紅似春在,春愁特此系人腸。
此詩用忘憂花為題,卻寫滿腹愁腸,吳融的愁思,就在這強烈的對比中,傾洩出來。由此看來,吳融是多愁的,他對於身世飄零,報國無望的悵恨,反映在詩歌上,是將視野收束到自身以及身邊所見所聞的小天地,在這個小天地中,他表現淒涼、淡泊、自嘲、矛盾等情緒。不似李賀因功名不遂又多病苦吟,詩歌表現進入「鬼境」。 然吳融自己或因與創作「香奩體」的韓偓同榜,又曾同任翰林,又或許受文壇唯美風氣影響,也有一些較為艷麗的作品,如其和韓偓的〈無題〉三首、〈倒次元韻〉等。另外如〈賦得欲曉看妝面〉詩云:
朧朧欲曙色,隱隱辨殘妝。月始雲中出,花猶霧裡藏。
眉邊全失翠,額畔半留黃。轉入金屏影,隈侵角枕光。
有蟬隳鬢樣,無燕著釵行。十二峰前夢,如何不斷腸。
描寫清晨目睹女子前夜未卸的妝容,這種閨房繡閣才會有的旖旎景象,與「香奩體」是同調的。但是吳融的這類作品不到十首,數量相當有限。歷來論者多將吳融與韓偓、唐彥謙並舉,認為其詩風偏於綺麗,此論顯然有欠公允。另外,從其交遊中,也不難發現他重視文學當為現實服務的觀念,其所往來者諸如羅隱、皮日休、陸龜蒙等人,對於詩歌都是主張揭露社會黑暗、直陳時弊的,詩歌表現更是尚俚俗、質樸、淺切,而且對政治社會批判的態度,比吳融有過之而無不及。再看到吳融的詩歌,其用典常援引《詩經》、《史記》、《左傳》等書,可以推知其思想以經、史為主軸,而經學與史學又是最直接為封建政治服務的兩大部門,因此,吳融強調詩歌的頌詠諷刺、現實教化功能,也就不難理解了。
綜合以上所述,可以知道吳融是一個繼承傳統儒家思想的文人,認為詩歌要具有「歌頌」及「諷刺」的兩個作用,以反映國家政治的利弊得失和人民的生活疾苦,實現諷上化下的社會功能。也因此他反對脫離現實的神仙鬼怪、浮絕綺艷之作。
作品價值
吳融詩歌在題材上,呈現一個多元的面相,他有極其深刻諷刺的作品,也有極為輕淺浮靡的作品,更有許多悲秋傷春之作。其詩可以用「矛盾」二字加以概括。矛盾的情緒反映在他的詩歌上,使他的詩歌呈現多種樣貌,他為詩主張頌詠諷刺,實現教化,但是他批判諷刺、直陳時弊的作品,與同樣有這這樣觀念的羅隱等人相較,數量上卻略遜一籌,語言的淺切與尖銳也遠遠不及他們;說他詩風浮靡綺麗,與韓偓香奩體相較,吳融又不似韓詩軟玉溫香,露骨的表達男歡女愛;說他沖淡閒遠,他其實放不開他給自己背上的包袱,不如司空圖來的曠達。《四庫總目》說他「閒遠不及司空圖,沈摯不及羅隱,繁富不及皮日休,奇辟不及周樸」,就是這個道理。 而「矛盾」正是晚唐的時代特色之一,君臣的矛盾、臣與臣之間的矛盾、期望朝廷約束藩鎮又不希望戰爭的矛盾、仕與隱的矛盾等,吳融的詩歌就是這多重矛盾之下的產物。他以直切的筆諷刺時政,以清麗的筆寫個人情懷,以精巧的筆吟詠事物;他所以名聞當時,成為同輩謁之如先達,甚至在其遭逢貶謫時,仍有人向他行卷的原因,就是因為他各體兼備,表現不俗,更與整個時代脈動相合,足以成為時人師法的對象,這也正體現了他的詩歌無可取代的價值。
詩歌作品
《金橋感事》
太行和雪疊晴空,二月郊原尚朔風。飲馬早聞臨渭北,射鵰今欲過山東。
百年徒有伊川歎,五利寧無魏絳功?日暮長亭正愁絕,哀笳一曲戍煙中。
《華清宮》
四郊飛雪暗雲端,惟此宮中落旋干。 綠樹碧簾相掩映,無人知道外邊寒。
《途中見杏花》
一枝紅杏出牆頭,牆外行人正獨愁。長得看來猶有恨,可堪逢處更難留!
林空色暝鶯先到,春淺香寒蝶未游。更憶帝鄉千萬樹,澹煙籠日暗神州。
《寄貫休上人》
別來如夢亦如雲,八字微言不復聞。世上浮沈應念我,筆端飛動只降君。
幾同江步吟秋霽,更憶山房語夜分。見擬沃州尋舊約,且教丹頂許為鄰。
《子規》
舉國繁華委逝川,羽毛飄蕩一年年。他山叫處花成血,舊苑春來草似煙。
雨暗不離濃綠樹,月斜長吊欲明天。湘江日暮聲淒切,愁殺行人歸去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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