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民族的節日,萬歲!
生肖民俗
一、時間不是日曆,甚至也不是鐘錶。當下一個新年到來時,我們會把過去一年的日曆揉成一團,或者把日曆上美麗的畫片剪下來小心翼翼地保存,而把標注著時間刻度的那一部分扔進垃圾箱。鐘錶的遭遇是一樣的:當它們破損之後,時間的含義便從它們身上剝離掉了,我們會拋棄它們,而不論它們曾如何緊密地與時間相連。
這一切都在提醒我們:時間遠離日曆;鐘錶模擬時間但最終與時間本身亦相謬千里。我們只是用日曆標刻時間,用鐘錶模仿時間的流轉與循環,但它們卻只是時間的投影。
我們得在另外一些東西之上去琢磨時間的含義。譬如,稻穀之一熟,草木之一枯,布谷鳥的來與去,月亮的陰晴圓缺……時間最本質的含義在這些事物上流露得明明白白,沉澱得清清楚楚。當哀牢山雲絮奔湧的天空吐出了布谷鳥的第一聲呼叫,哈尼族人就知道了:新的一年來到了;當烏蘇里江湍急的水流裡撲閃出鮭魚洄游的第一道光影,赫哲族人便相信:又一年過去了。
這才是時間。這是時間最真實的形象。
日子與日子看似相同,但實質不同。這需要眼睛的觀察與心靈的穎悟,需要人與天地沆瀣一氣,用身體去沉浸,用性靈去把捉。在宇宙蒼穹之下在歷歷萬物之上對日子細細分辨。當時間本來隱藏著的刻度被一一辨識出來,當時間流程的節點被從所有的日子裡一一挑選出來,大化流衍的隱秘節奏,宇宙運行的美妙韻律,也就歷歷在目。那些相交、相和、成為界限的時刻,就是天地自然的“節”——節點、節奏、節律;而人對之投入、感悟、交激、體會,就是人的“節日”。
天地自然的“節”,就這樣化作人的“節”——歸於天地的節,是節令;歸於人的節,便是節日。
二、人類所有節日的起源,大致有四種:一、天時地氣交和之節點;二、神話、傳說、宗教;三、歷史事件與人物紀念日;四、國家、政府的行政規定。
西方國家的節日中,起源於後三者的,居多。
東西方的節日文化看來頗不相同。自鴉片戰爭以來,一個多世紀間的中國人,一直在致力於分辨中西方文化的異同。現在,我們又有了一個新的視角。
從節日文化看,西方重人事,古代中華重天道;西方在天幕之下搭建節日的舞台,人是這舞台的絕對中心;古代中華則將天幕本身當舞台,人是這舞台上的角色之一,而台詞腳本不完全由人寫就,人在台上得跟自然對話,跟天地對話,步著它們的韻律踩出法天則地的舞姿。西方文化重情感、娛樂,節日成為情感噴射的井口;古代中華則在節日容載“參贊化育”(《禮記》)的價值觀——天的作用是“化”,化生萬物;地的作用是“育”,養育萬物;人的作用是“贊”,助成天地之功;三者各盡其能而融為一體,是為“參”。
不過,事情不可絕對視之。有民俗學者就發現:復活節實際上就是春分,聖誕節也許內在地與冬至相關。但不論怎樣,西方節日文化的主流卻大致地迴旋於宗教、歷史、人事之間。古代歐洲人過帶著宗教色彩的萬聖節,近一百多年間的歐洲、北美人,過出於傳說的情人節,還過出於紀念人物與歷史的母親節、父親節、勞動節、退伍軍人節(紀念一次大戰結束)。
然而一切事情,到了近代中國,都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作這樣一個假想吧!一個瞭解中國傳統文化的西方人——假設一下,他就是那位偉大的德國詩人歌德!他曾經那麼熱情地讚美過一個陽光明媚的、童話般的中國:“……他們那裡一切都比我們這裡更明朗,更純潔,也更合乎道德。……他們還有一個特點,人和大自然是生活在一起的。……正是這種在一切方面保持嚴格的節制,使得中國維持到幾千年之久,而且還會長存下去。”——穿越時空來到20世紀末的中國,他發現了一張中國人的節日名單:春節、婦女節、植樹節、勞動節、青年節、兒童節、建軍節、教師節、國慶節。這位自稱“努力地讀完了能找到的與中國有關的所有書籍”的詩人,一定會在心中大大地驚訝:他所瞭解的中國人,似乎過的是另一種朝向的節日啊!對比兩種完全不同的節日譜系,他定會在心裡暗自推測:這個國家或民族,必是經歷了巨大的文明創痛和精神突變,否則,怎麼至於有如此強烈的斷裂呢?
事實就是這樣:半個多世紀以來,中國人所過的節日,與自己的傳統幾乎沒有關係。在恢復清明、端午、中秋、重陽四個節日的國家法定地位之前,與世界上其他國家相比,中國近代以來的節日譜系與自身傳統形態的差異,可能是最大的,是最缺少自身文化傳統的。
三、有兩把利劍,斬斷了我們的節日傳統。
出於對遭受西方列國欺辱的沉痛反思,“五四”以後新文化運動對於中國傳統文化的自我批判,最終發展成嚴苛的文化自戕。辛亥革命後,民國政府曾計劃把傳統節日改為公歷慶祝,為此,不惜採取強硬的行政干預。到了什麼程度呢?——誰賣年貨,就把誰的店舖砸爛!
在稻穀之一熟裡體驗漫長一年的開始與結束,多麼本真、多麼純粹的時間感知啊!而今現代化可令稻穀兩熟或三熟。全球氣候變暖,讓那些把目光沉浸在天空裡的人們,望穿雙眼也等不到候鳥帶來的訊息;而冬眠的動物們終於也變得無所適從了,在冬日裡早早醒來,紊亂了數萬年的生命時鐘。古老的宇宙時間被顛覆了。
一個多世紀以前,西方現代性用鴉片戰爭切斷了中國的文化自尊,讓中國人在倉惶之間,把文明的步調比照於西方文化來設計;一個世紀以後,西方現代性又以高科技、信息社會、全球化,進一步搶佔中國文化殘留的空間。
在中國社會調查事務所的一份調查裡,有57.1%的中國男性認為:“中國傳統節日停留在吃、穿等物質層面,而外國節日更注重精神的交流。”另有60.7%的女性認為:“外國節日輕鬆自在,中國傳統節日過得累。”
是什麼把中國傳統節日竟變成了吃和穿?又是什麼把中國傳統節日變得不再有精神交流?甚至變得連輕鬆都尋不到了?古人清明插柳、賞青追遠的那番韻致呢?而重陽登高,茱萸系臂,菊花簪發,放目蒼崖的那番高遠呢?端午節沐蘭湯、佩香囊、纏彩縷、食五毒餅、划龍舟、打馬球的那番情趣呢?上巳節佩蘭、祓禊、踏青、游春的那番情懷呢?而至中秋,人與月色清風相伴,抬頭望月,低頭思親,品香茗美酒,賦詩詞賞菊花的那番空靈雅意呢?
不是傳統缺乏意義;而是傳統在歷史的羊腸小道上磕絆與迂迴時,不幸丟失了意義。中秋節變成了月餅節。精美的、光彩照人的天價月餅、黃金月餅,將月光的清輝消蝕一空;一個淳樸的節日,被商品經濟變得虛誇浮華,變得面目模糊,變成一個可疑而庸俗的商品促銷者!中國傳統節日的價值性生存,在歷史彎曲的隘口裡,被消費主義再使出最後一記重拳,終於抽去了它殘存的一絲遊魂。
同樣的事情,在少數民族地區大量發生。2007 年的哈尼族新年“昂瑪突”節,雲南元陽縣新街鎮擺出了600桌長街宴,蜿蜒逶迤,蔚為壯觀。各級各部門的行政官員及社會各界代表,亮出手中的入場券,魚貫入場。菜餚十分精美,整齊劃一,數量、品種都是同一制式。原來,長街宴的菜食並非出自民間,而是鎮政府花了每桌200元的價錢,把生意給了當地餐館。
此時,“昂瑪突”的真正擁有者,那些面色黝黑的哈尼民眾,卻被圍在“長街宴”黃色的警戒線外,不時地踮腳,朝裡張望,看看熱鬧。
他們成了旁觀者。他們失去了慶祝節日的資格。而“長街宴”的發明者,正是他們的祖先。
本來的長街宴呢?——豐收後的哈尼人,將自家飯桌拼接起來,每家捧出幾道菜,眾人喝酒談天,說古道今,追誦先祖功績,祈求寨神護佑,互道祝福。席間,年輕人擊鼓而歌,興起而舞,編織村社互助相愛的親情網絡。
一個純樸的民間節日儀式,被取其形,抽其魂;之後,便成為一道奢華、浮躁的風景,成為一張推銷地方經濟的虛偽的視覺名片。
儀式變成了空殼。但是,節日終究是一個民族軀體上那條最綿長、最有韌性的紅線啊!它承載了多少文化的精魂?然這悠遠的珍稀的價值,卻正在變得脆弱、輕忽,也許,一扯就會斷。
所以,在新年到來之時,這樣的祈禱和祝福,應當在天地之間,沉沉響起:我們民族的節日,萬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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