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雪盜忠骨
生肖文化
(一)奉旨公事 雍正10年(1732年)農曆十二月十七日。天色尚未大明,一陣急驟馳過的馬蹄聲輾碎了浙北水鄉石門縣城清晨的寧靜。這時,縣前街口“清心閣”茶館裡幾個趕早的茶客,聽得聲響從半翕著的門裡往外看出去,約摸有二十多個公差,當頭兩個彷彿還是官吏打扮的,打著快馬一直衝進縣衙裡去了。大家不由得悄悄議論開了:縣裡一准出了大事了。
石門知縣陳鐸睡夢中被著急的叩門聲驚醒,披衣起來開出房門,輪值的書吏在門外牙齒捉對兒打顫,聲音發抖:“老爺……府台大……大人……有奉旨公事蒞衙……你快……快出去。”
知縣大人已隱隱聽見外面堂上的陣陣羅皂,不知是臘月天寒還是驚恐,渾身只是抖瑟,不及細問匆匆穿戴起衣帽,飛奔趕上大堂來。堂上除了嘉興府尹,二三十個全是張弓佩劍的赳赳武弁。
並不等陳知縣行禮,嘉興府尹就說:“省撫李衛李大人接奉聖旨,著伊裡布守備親率營兵督辦本府會同貴縣著即處置逆賊呂留良呂葆中戮屍示眾事宜。”
陳知縣一聽是為了呂留良案子,一下鬆了口氣,抹了一下額頭沁出的密密細汗,連忙上前見過伊將軍,伊裡布盛氣凌人,只略點了下頭扳著臉孔當即開宣聖旨:
……呂留良父子之罪,罄竹難書,律以大逆不道……呂留良、呂葆中俱著戮屍裊示;呂毅中著改斬立決;其孫輩俱應即正典刑,聯以人數眾多,心有不忍,著從寬免死,發往寧古塔給披甲人為奴……
聖旨讀罷,嘉興府尹即對陳知縣說:“呂逆家屬俱已收監在押,不須分心,只是這戮屍的事,省撫李大人著落本府會同貴縣辦理,奉旨公事,貴縣不得有絲毫懈怠,請趕快集合本地精壯兵丁差捕帶路,逕去呂逆父子墳塋開棺剖屍,毋得誤事。”
陳知縣答應了,一邊趕緊吩咐安排早飯,一面集合全縣兵丁,沒有半個時辰,一行人馬從縣衙出來直奔西門出去。
天空裡陰霾密佈,寒風瑟瑟,細雨中夾著片片雪花。騎在馬上的嘉興府尹和石門知縣面色嚴峻,不過兩人心裡頭懸了足足五年多的一塊石頭已經掉落棗雍正六年爆出的“呂案”,是清建朝以來震驚全國的第一椿欽定文字大獄,“呂案”主犯呂留良家鄉石門縣自然更是風聲鶴唳,人人自危。作為地方官,這幾年終日提心吊膽,害怕隨時遭惹什麼干係,棗現在當今皇帝親自定了讞,說明此案已是了結,至於今天所謂剖棺戮屍什麼的不過是對死人開刀,走走過場而已,想來起不了什麼大風波。但是,這上差伊裡布奉了憲喻來監行此事,滿臉肅殺之氣,兩個州縣官吏只能做出十分小心謹慎的樣子。
雨雪越下越密,沒多時竟漫天飛舞起了鵝毛大雪,田野裡瞬時鋪起一層銀白。路也越難走。一行人馬並顧不得這些,滑滑淌淌在泥濘的鄉間小路上踽蹯前行。
這呂留良究竟是何等樣的一個人物?有什麼觸忤了清政府?他死後已是四十多年,雍正為何還要如此大動干戈伐撻連屍體都不肯放過呢?
民間傳說是因為這呂留良生前寫過幾首詩:“清風不識字,何心亂翻書?”、“清風雖細難吹我,明月何處不照人?”更還有一首《詠黑牡丹》詩:“奪朱非正色,異種亦稱王,敢把壺兒擱半邊,大明天子重相見。”不知怎麼就讓雍正皇帝讀著了,頓時龍顏大怒,馬上下旨按大逆不道從重對呂留良治罪。
但這民間傳說自然並不確實。原來,呂留良是明末清初的一位具有強烈民族意識的思想家,又是當時很有名氣的一位研究“程朱理學”的大學者。崇禎吊死煤山,明朝江山傾覆,作為明皇室宗親之後的呂留良自然亡國之恨耿耿在心。清政府幾次要他“出山”應試,被他拒絕,後來逼不過就索性披髮入山做了個“僧不像僧,俗不是俗,有妻有子,吃酒吃肉,不參宗門,不講義錄”的“和尚”。他死後四十多年遭罹的這場大禍,緣由卻是因為那個極天真好笑的湖南儒生曾靜,讀了留良評選的幾篇時文,竟發奇想,派自己的一個叫張熙的學生,拿了信去見當時的川陝總督岳鍾琪,說岳是岳飛之後,勸他起兵反清。岳鍾琪見信大吃一驚,連夜密奏雍正,於是釀成了一場罕人聽聞慘酷人寰的全國性文字大獄。
(二)剖棺戮屍 呂氏墳塋在石門縣城出西門二九多路程的集賢村,這隊使命奉旨公事的隊伍足足走了兩個多時辰才到集賢村,也顧不得雨雪正猛,當即尋來村裡裡正帶路指認呂氏葬園。集賢村百姓見了這許多人馬,嚇得家家趕緊關起門戶,有幾個膽大的探頭探腦想看個究竟,立即被那班凶神惡煞般的兵丁趕跑了。伊裡布如臨大敵,吩咐封鎖了村口要道,不准任何人進出。
集賢村裡正帶了這行人馬,戰戰兢兢走出村外半里多路,指著前面一派松林說:那就是呂氏葬園,留良先生父子的墳塋都在一處。三個官員往裡正指的看去,先見著不遠的雪地裡印著一泓彎彎流水,環繞起中間好一片松林, 林子雖被皚皚的白雪覆著,但枝頭樹梢仍掩不住露出一抹抹青翠欲滴的明綠,一頂木板小橋架在水面,人正好過去。嘉興府尹和陳知縣心裡不禁暗暗歎一聲:好個幽靜的去處!
伊裡布早已跳下了馬,兩個州縣官吏不得不也下了馬緊跟其後,一行人馬雜沓擁過木橋,伊裡布帶來的一班親兵早搶進墓地,四周嚴嚴把望起來。集賢村裡正帶了大家走進林子,指了右面兩個高墩回秉道:“這便是留良先生和他長公子葆中的墳頭。”
伊裡布三人聽得裡正的話立即叱道:“大膽!稱呂逆!”一齊趕過去踏看,果見中間這第一座墓塋前面樹的石碑上幾個隸書大字:明故遺民呂公諱留良之墓。再過右去四五丈地方那座墳前墓碑上的字是:故呂公諱葆中之墓。伊裡布、嘉興府尹、石門知縣三個會同審驗得實,只聽見伊裡布大喝一聲:“開挖!”後面緊跟的一班地方上兵丁頓時發聲喊,揚起鐵鍬齒耙,霎時兩座墓葬都被扒開。
伊裡布三個因為呂留良是元兇,因而都駐足在他墓前監看,紛紛揚揚大雪已把他們一身頂戴淋得稀濕,卻是一個都不敢分心。
墓葬四周挖起的堆泥漸高,就見墓穴當中浮出一具並未大壞的朱漆棺材,挖墓的兵士朝上望望,伊裡布也不等另外兩人言語,就下令:“給我劈開!”
底下當時又一陣吶喊,其中二三個帶了斧子的就提起了對準棺蓋一陣亂劈,棺蓋破碎,高頭監看的三個人正伸長了脖子朝棺材裡看,忽然一下都打了寒噤,眼睛發直。去了蓋的棺材上面是蒙著的一整幅白巾,白巾上有四個大字:重見天日。
伊裡布三個相互瞧瞧,正開不得口時。猛地聽得松林高頭傳下來一聲悲亢的嗚嘯,隨即聽見一片驚鳥撲騰騰亂飛起來,簌簌抖落下許多雪團。
林下一班人無不驚疑,伊裡布十分警覺,只覺著眼前一道黑影晃過,“倏”地朝自己迎面疾飛過來,大吃一驚,急把腦袋一偏,就聽得身後“哎喲”一聲慘叫,看時,一個衛護親兵仰面跌倒了。瞅著其人面門上端正釘了一支袖箭。
墓前頓時一片大亂,嘉興府尹和陳知縣一個身子只瑟瑟打顫,伊裡布畢竟是個武官,一下就定了神,“嗖”地抽出佩刀,大喝一聲:“抓刺客!”
那班呆如木雞的兵丁這時一下驚醒過來,從墓穴中爬了上來操著兵器,壯著膽齊聲發喊散開在林間搜尋。一時又聽見林子深處忽然傳出幾聲慘叫,這夥人循聲趕去,就見幾個親兵已被殺死在地,雪地上面浸著一灘灘鮮血。伊裡布發瘋似地揮舞著佩刀狂吼:“搜!給我搜!”眾士兵不敢違拗,躡手躡腳搜索過去,一個兵士眼尖看見有一條嬌小的身影“倏”一下躍過了小河,等到喊時,那影子瞬間已消失在遠處的一個竹林裡。
好久,驚魂甫定的伊裡布才記起剖棺戮屍的第一等大事,瞥了瞥身邊兩個快軟癱在地的地方官,鼻子裡哼了一聲,急命兵丁下去墓穴把棺材兜底掀翻,留良父子的骸骨被拋得四處狼藉, 伊裡布不敢再多事,即命士兵取上兩具髑髏,自己用繩子拴好,親自提著,又命陳知縣留下幾個衙役處理被殺士兵後事,便匆匆上了馬。嘉興府尹和石門知縣看見伊裡布要走,互相瞧了一眼趕緊也跟著翻身上馬,頭也不回飛也似搶著奔回縣城去了。
事後,有人憑弔瘡痍滿目的這片墓地,寫下了十分淒涼的詩句:白楊瑟瑟草芊芊,長板橋東泣杜鵑。荒塚不容留朽骨,沈冤何竟到重泉?行人有淚揮秋雨,翁仲無言臥晚煙。難得河山光復後,比干遺墓表崇阡。
持續了五年之久的清朝第一椿文字獄大案最終二百六十多人受到牽連,或被殺戮、或被流放,連躺在墳墓裡已幾十年的死人也慘遭侮辱,在這一天總算劃了個句號。
(三)夜失髑髏
風緊雪驟,伊裡布一行人跌跌撞撞回到石門縣城已是傍夜時分,個個滿身泥濘,渾身透濕又冷又餓,又且驚魂未定。到了縣衙,陳知縣急忙吩咐書吏去劉復興菜館訂下幾桌酒席,招待伊裡布將軍一行和上司嘉興府尹。又吩咐底下燒下熱湯水給大家擦身沐浴。卻被伊裡布一伸手攔住了:“且慢!”
伊裡布一副上差的臉色,把兩顆髑髏遞給陳知縣:“在下臨行撫督再三面喻,著將呂逆父子剖棺戮屍之後首級梟示三日,現將這兩顆髑髏交付給貴縣,明日一早示眾城門,三日之後貴縣親押至省城面呈督撫驗審具奏。此是奉旨公事,又且今日發生了此等事情,可見呂逆餘黨猖獗,貴縣尤須小心,不要生出事來自取其咎。”
陳知縣小聲答應,接過兩具髑髏,當即傳來當衙的捕快都頭馮小青,鄭重交待:“這是干係著你我腦袋的,千萬千萬小心在意看好!待示眾三日交呈省撫,完事之後,我自好生賞你!”馮都頭接過兩具髑髏,說:“大人放心,小的自有去處安頓這物事,斷不叫有半點閃失。”
馮小青拎著這兩顆髑髏,當時就叫齊一班兄弟,說了情況:“這是晦氣東西想誰也不肯往家裡放棗而且大家下午都見著林子裡那人的手段,放到了家裡也不安耽。我有個放這東西的去處,斷不會出了事棗就在孔廟文壁巽塔高頭,縱你有飛天的本領,誰上得去那高頭?下面派四個弟兄輪值看守,只須捱過三天,堂上老爺已答應重重有賞,大家就辛苦這三天罷。”當下就派定了人,提了兩具髑髏去塔裡放了派人輪值守護不提。
石門知縣服侍過伊裡布和府尹安歇,方才回衙,想起白天情景,一顆心還止不住別別別的跳,當夜並不敢深睡,第二天窗紙才露白,就連忙起身,正要漱洗,馮小青也沒待通報神色慌張的闖了進來,陳知縣心裡當時吃了一驚,急忙問:“你……”還未等他說第二個字出來,馮小青哆嗦著秉道:“老爺不好,昨、昨晚上兩具骷髏頭不翼而飛……”
陳知縣聽了這一句,兩條腿打了個軟顫,身子險些癱倒了在地,倒是馮小青眼快手疾扶住了,陳知縣翻著白眼抖抖地問出一聲:“你且給、給我說……清楚!”
馮小青穩下神把事情回秉了一遍。原來,馮小青昨天接了陳知縣面喻,他是積年的捕頭,豈不知這椿公事的緊要干係?因此,把兩具髑髏親自去了孔廟文壁巽塔頂上放好了,下面派了四個弟兄看守,並吩咐買來酒肉大家一道吃,一直盤桓半夜看看無事才就回家去了。誰知今天還只五更時分,就被緊急的打門聲吵醒了,披衣開門一看是昨夜派定的兩個值夜弟兄神色惶急,告訴小青兩個骷髏頭統統不見了。馮小青聽了也不多問,套上鞋趕到孔廟,和幾個弟兄一起爬上文壁巽塔頂層察看,那兩具髑髏昨天昨天原是馮小青自己放好了的,現在果然不見了蹤影。又和大家細看寶塔四沿,只見厚厚的積雪並無半點印跡,再下了寶塔察看四周,一個曠野皆是白茫茫的一片哪裡發現有人踩過?馮小青和輪值的面面相覷:塔高七級,拔地七八丈,底下四個弟兄守著並沒有須臾離開一步此塔,如何就不翼而飛了?馮小青苦著臉說:“事情非同小可,我得趕緊到縣衙回秉大老爺。”
陳知縣聽著半天才醒過神來,跌腳叫苦不迭:“這……這……怎麼是好……”
馮小青不愧是積年的捕頭,心裡早打定了主意,見著自己老爺這副樣子,連忙去他耳邊輕輕說了自己打算,陳知縣呆呆看了馮小青半天,無可奈何地點了一下頭:“就按你說的去辦罷,只是千萬千萬小心,不能走露了一絲風聲,不然你我兩顆腦袋可都保不住!”
(四)四娘埋骸 10年(1732年)農曆十二月十七日。天色尚未大明,一陣急驟馳過的馬蹄聲輾碎了浙北水鄉石門縣城清晨的寧靜。這時,縣前街口“清心閣”茶館裡幾個趕早的茶客,聽得聲響從半翕著的門裡往外看出去,約摸有二十多個公差,當頭兩個彷彿還是官吏打扮的,打著快馬一直衝進縣衙裡去了。大家不由得悄悄議論開了:縣裡一准出了大事了。
石門知縣陳鐸睡夢中被著急的叩門聲驚醒,披衣起來開出房門,輪值的書吏在門外牙齒捉對兒打顫,聲音發抖:“老爺……府台大……大人……有奉旨公事蒞衙……你快……快出去。”
知縣大人已隱隱聽見外面堂上的陣陣羅皂,不知是臘月天寒還是驚恐,渾身只是抖瑟,不及細問匆匆穿戴起衣帽,飛奔趕上大堂來。堂上除了嘉興府尹,二三十個全是張弓佩劍的赳赳武弁。
並不等陳知縣行禮,嘉興府尹就說:“省撫李衛李大人接奉聖旨,著伊裡布守備親率營兵督辦本府會同貴縣著即處置逆賊呂留良呂葆中戮屍示眾事宜。”
陳知縣一聽是為了呂留良案子,一下鬆了口氣,抹了一下額頭沁出的密密細汗,連忙上前見過伊將軍,伊裡布盛氣凌人,只略點了下頭扳著臉孔當即開宣聖旨:
……呂留良父子之罪,罄竹難書,律以大逆不道……呂留良、呂葆中俱著戮屍裊示;呂毅中著改斬立決;其孫輩俱應即正典刑,聯以人數眾多,心有不忍,著從寬免死,發往寧古塔給披甲人為奴……
聖旨讀罷,嘉興府尹即對陳知縣說:“呂逆家屬俱已收監在押,不須分心,只是這戮屍的事,省撫李大人著落本府會同貴縣辦理,奉旨公事,貴縣不得有絲毫懈怠,請趕快集合本地精壯兵丁差捕帶路,逕去呂逆父子墳塋開棺剖屍,毋得誤事。”
陳知縣答應了,一邊趕緊吩咐安排早飯,一面集合全縣兵丁,沒有半個時辰,一行人馬從縣衙出來直奔西門出去。
天空裡陰霾密佈,寒風瑟瑟,細雨中夾著片片雪花。騎在馬上的嘉興府尹和石門知縣面色嚴峻,不過兩人心裡頭懸了足足五年多的一塊石頭已經掉落棗雍正六年爆出的“呂案”,是清建朝以來震驚全國的第一椿欽定文字大獄,“呂案”主犯呂留良家鄉石門縣自然更是風聲鶴唳,人人自危。作為地方官,這幾年終日提心吊膽,害怕隨時遭惹什麼干係,棗現在當今皇帝親自定了讞,說明此案已是了結,至於今天所謂剖棺戮屍什麼的不過是對死人開刀,走走過場而已,想來起不了什麼大風波。但是,這上差伊裡布奉了憲喻來監行此事,滿臉肅殺之氣,兩個州縣官吏只能做出十分小心謹慎的樣子。
雨雪越下越密,沒多時竟漫天飛舞起了鵝毛大雪,田野裡瞬時鋪起一層銀白。路也越難走。一行人馬並顧不得這些,滑滑淌淌在泥濘的鄉間小路上踽蹯前行。
這呂留良究竟是何等樣的一個人物?有什麼觸忤了清政府?他死後已是四十多年,雍正為何還要如此大動干戈伐撻連屍體都不肯放過呢?
民間傳說是因為這呂留良生前寫過幾首詩:“清風不識字,何心亂翻書?”、“清風雖細難吹我,明月何處不照人?”更還有一首《詠黑牡丹》詩:“奪朱非正色,異種亦稱王,敢把壺兒擱半邊,大明天子重相見。”不知怎麼就讓雍正皇帝讀著了,頓時龍顏大怒,馬上下旨按大逆不道從重對呂留良治罪。
但這民間傳說自然並不確實。原來,呂留良是明末清初的一位具有強烈民族意識的思想家,又是當時很有名氣的一位研究“程朱理學”的大學者。崇禎吊死煤山,明朝江山傾覆,作為明皇室宗親之後的呂留良自然亡國之恨耿耿在心。清政府幾次要他“出山”應試,被他拒絕,後來逼不過就索性披髮入山做了個“僧不像僧,俗不是俗,有妻有子,吃酒吃肉,不參宗門,不講義錄”的“和尚”。他死後四十多年遭罹的這場大禍,緣由卻是因為那個極天真好笑的湖南儒生曾靜,讀了留良評選的幾篇時文,竟發奇想,派自己的一個叫張熙的學生,拿了信去見當時的川陝總督岳鍾琪,說岳是岳飛之後,勸他起兵反清。岳鍾琪見信大吃一驚,連夜密奏雍正,於是釀成了一場罕人聽聞慘酷人寰的全國性文字大獄。
(五)民國後事 真是日月如梭,一晃一百多年過去了。這年正當農曆辛亥,一場孫中山先生領導的民主革命推翻了封建滿清皇朝,創建了民國。章太炎先生當年就趕赴遼東遍訪同鄉,查著了當時充軍去黑龍江的呂氏後裔,散居在東北各地一共四十二家。太炎先生大喜,便回京上書總統府,思想家呂留良一族沉冤得到昭雪,浙省還頒令留良入祀西湖“三賢祠”,一家子孫同時受到褒恤。
呂留良家鄉為紀念這位受冤的鄉賢,籌資建起了“呂公祠”,祠祭這一天好不熱鬧,留良刻像上方高高懸了一塊匾牌,白底黑字“重見天日”,完全是仿了呂留良第四個兒子海忠的後人拿出的留良巾書遺墨鐫制的,這幅巾書據留良後人稱是他們家太姑母從先祖墓中取得的,顯然就是呂四娘那個風雪之夜和祖父父親的骸骨同時取回的那幅無疑了。呂家子孫又按了傳言在發還的“友芳樓”呂氏故居庭園中“梅花石”旁邊挖出先祖的遺骸,重新遷墓安葬。一個歷史傳奇故事終於就此告了段落。
這姑娘便是呂留良的孫女呂四娘。在她幼時,雲遊到石門的獨臂神尼得知呂氏是明朝宗室之後,看著四娘聰慧解人,就收下她為徒,帶去峨嵋習學劍術,四娘在峨嵋聽得闔家罹了大禍的消息,便星夜趕回故鄉,可是全家老幼親人統統已被官府收監管押,又且官府四下布著鷹犬,密拿呂氏親屬甚至門生故舊,到處風聲鶴唳。因而,四娘只得浪跡江湖,一批相識的仁人俠士,勸她暫時隱忍然後徐圖抗清大計。這會,四娘得知“呂案”雍正已下了聖旨,便又連夜趕回家鄉,思忖搶先挖起父祖骸骨悄悄另葬,不料當她趕到祖父父親墳塋時,官兵也同時來到,她只好在林子中藏匿起身子,當親眼見到父親祖父墓塋被挖,骸骨暴露,再也止不住心頭悲憤,一聲悲號,對著為首的伊裡布就手“嗖”的一箭,隨即從樹梢飛身下來,幾個親兵發現向她圍來,被她用劍剌翻,看看官兵甚眾擔怕誤事便躍過小河,在一處竹林裡隱好身子,一直等到最後一批扛抬走同行屍體的官兵走了,她才淚流滿面地把祖父父親的骸骨仔細收拾起來,連同那幅“重見天日”的布幔一起用一個青布布囊盛好,悄悄趕回縣城來到自己故居“友芳樓”。
“友芳樓”已經被封好幾年了,呂四娘從後園躍身越牆進內,借了積雪映射的瑩光,打量著昔日這幢故居,但見雪中滿園掩徑的枯蒿衰草,門窗扃閉,蛛網塵封,心裡說不出來的一陣悲愴。看看一扇扇門都鐵鎖鎖了,上面貼著封條,便用劍尖撥開窗欞跳進屋裡,映進眼裡的是一片狼籍,滿屋積塵,四娘同時又想起自己的許多親人現在不知怎樣?禁不住起伏的情感,頓時嚎啕痛哭,空茫的大廳裡震顫著一陣陣淒切的迴響。
四娘觸景生情正在悲傷,猛地想起此行要做的事情,雖然已經把祖父和父親的骸骨收攏帶來,卻是少了兩尊頭骨,想是一定被官兵取走了,估計此時還在縣衙,若不趁夜間設法盜出,以後怕難為得多。於是,一抹淚水,束一束衣著,撿視手裡寶劍,正待翻身跳出窗去,陡然瞥見庭院裡一條黑影掠過,吃了一驚,連忙縮回身子,暗裡揣著袖箭,屏息凝神盯著窗外。
“四姑娘,四姑娘!”不料那條黑影在廊下窗前停住了,壓低了聲口朝裡面喚著四娘。
呂四娘一怔,悄悄朝外仔細看去,一張麵團依稀有些認得,卻記不起是誰了,並不敢貿然答應。
“四姑娘,我是馮叔,小時候我還抱過你的!”那人隔著窗低低解釋道。
四娘這才恍惚間記起來原來是自己父親的好友馮小青,在縣衙做捕頭的,可是現在他夤夜來這裡做什麼?又怎麼知道自己在這裡?心裡狐疑,不肯答應只是靜等著看馮捕頭如何動作。
“四姑娘,你看,我把留良先生和令尊的頭骨帶來了!你小心收好,我不能多留,咱後會有期!”這馮小青見裡面沒有應聲,輕輕說著,把手裡一個包袱放在了窗檻上,就轉身準備離去。
“馮叔!”卻在這時候聽得四娘一聲輕喚,馮小青回頭見呂四娘已站在了自己身後。四目相對,只聽得馮小青急促說:“四姑娘,想不到呂家罹此大禍!據傳旨朝廷以留良先生罪大惡極,認為銼屍不足蔽辜,不得留寸骨於人世,現今天祐令祖,降了這場大雪,又且被你一番驚擾,監行剖棺戮屍的伊裡布草草完事,你祖父父親的遺骸才未遭狼籍,正好知縣安排要我看管尊祖令尊兩具頭骨, 灌醉了底下一班人趁便盜來交你棗當時在林間我看見身影猜想一定是你,知道你心定找尋因此急忙過來。”
呂四娘盈盈一雙淚眼感激地望著馮小青說:“明日不見了頭骨,豈非連累馮叔?”
馮小青說:“也就李代桃僵罷了,亂葬崗裡胡亂尋它兩具充數就是,四姑娘不須為此擔心,尊祖令尊遺骸你趕快悄悄葬了棗落土時不忘替我一拜棗辦完事你速即離開石門,不可多待,切記!”說罷也不等四娘拜謝,一倏間已越過院牆消失了身影。
呂四娘目送馮小青越牆而去,俯身解開他留下的包裹,眼裡落進的果然是兩具頭骨,容不得再悲慟,馬上去原先下房中尋著一把鐵鍬,就在庭院裡那塊號稱江南四大名石之一的“梅花石”旁邊冒著飛雪挖了一個深深的大坑,又復翻身去屋裡找出一個大甕,含淚把父祖的骨殖裝了,埋進坑裡,填得實實。然後掃平堆雪,看看沒了痕跡,拭著滿臉的淚水哽咽著禱祝說:“父祖受此奇冤大辱,孫女四娘不孝,得知趕來已遲,現只能暫厝先人骨骸於此,待後歸葬。”
呂四娘做完這件大事,回首望了一眼故居,整束了一下身上衣著,翻越過院牆,瞬忽之間身影就消失在白茫茫的雪野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