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一個討厭的鄰居,尾隨了六百年——吳鎮和盛懋

被一個討厭的鄰居,尾隨了六百年——吳鎮和盛懋

被一個討厭的鄰居,尾隨了六百年——吳鎮和盛懋

畫壇

繪畫史上的元四家裡,吳鎮就是個窮鬼。

他窮,卻窮得理所當然,一副落拓到底的樣子。他曾經這麼說過:

我欲賦歸去,愧無三徑就荒之佳句。我欲江湘游,恨無綠蓑青笠之風流。學稼兮力弱,不堪供耒耜。學圃兮租重,胡為累其田疇。進不能有補於用,退不能嘉遁於休。居易行儉,從吾所好。順生佚老,吾復何求也——寫詩沒有好句子,想做個浪子也沒有好腔司,種地沒有好身板兒,侍弄花園又嫌租金貴……說來說去,能做的也就是從心所欲罷了。

(《中山圖》)

吳鎮的畫,總是讓人覺得「老」,這是道家意義上對於寂寞和枯槁的審美推崇。他的畫顏色和造型都不是那麼豐富,一眼看上去,沉默,厭於表達,安於一隅,缺少一種挑動人感官的聲色。最能代表他特點的《中山圖》裡,一片山像是亙古永存般矗立在時間的盡頭,再沒別的。那些我們常見的用來增加活潑感的溪流,遊人,亭台,概不存在。他只用了非常有限的筆法,像是巴赫的十二平均律一樣強調平和的節奏——細看畫裡的點都像是幾何考卷,十分規矩也有點無聊的保持垂直。

他還畫了許多的《漁父圖》,性格也相似——好像有點「社交恐懼症」,一方面是覺得知音稀少,一方面也對推銷自己感到鄙夷和不適。讀了一輩子的書,寫非常好的字,畫了許許多多的畫,最後只能靠算卦為生。許多時候,人要證明自己的價值,就難免要做一些並不愉快的吹捧與自我吹捧,哪怕心裡覺得虛偽無聊讓人噁心,卻只能硬著頭皮去做——李白要是不受這個委屈,哪有什麼「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呢。吳鎮到了老年總算有點名聲,登門求畫的人多了,他也不怎麼買賬,很是惜羽。

(《漁父圖》)

過不去自己的坎,就只有挨窮。

連他老婆抱怨日子難過,數落他的段子都流傳了下來:

吳鎮跟當時有名的畫家盛懋住對門,盛懋家每天門庭若市,登門求畫的人來往不覺,而對門默默無名的吳鎮家則是門可羅雀。吳鎮的老婆就說了,你看看你,每天畫呀畫的,什麼時候能畫出盛懋的名堂來?被老婆罵得很沒臉面的吳鎮卻回答說,你看二十年之後,誰還知道什麼盛懋!

聽這個故事的時候,說故事的人想要說的,是好的藝術無法被短暫貧窮掩映的光芒。順帶的,引領一時風尚的盛懋也作為一個浮誇時代不值一提的消費品被小小貶低了一下。

卻沒想過,也許,配角也並非永遠長著一張廉價的塑料臉。

直到有天在華盛頓弗利爾美術館看畫,元人筆意的專門展。閒逛時一眼瞟見一張小小扇面上一位作者的提款,清淡兩個楷體小字——「子昭」。它像是米芾在韓幹的《照夜白》邊角里題的小小一個「芾」字,輕鬆雅致,挺拔低調,一下子就讓人心生好感——盛懋,字子昭。像是欲抑先揚的小說裡原先面目可憎的反派角色終於露出了一點苦衷,因為那兩個小字的謙逸,我才終於帶一點欣賞的眼光重新打量起盛懋來。

(盛懋《秋溪釣艇》)

那是他的《山水圖》,有機巧的構圖:一行飛鳥勾勒出近山的樹林曲折蜿蜒的S形,盛懋提供給你一個真實的如同從山上向下看去的視角,於是水,船,和遠山產生了一種立體的距離感。這幅畫裡有盛懋的特點:他愛用簡練稀疏的筆觸去勾勒山的輪廓。這大概是吳鎮不喜歡盛懋的一點,吳鎮喜歡的是平均穩定的用筆。

在盛懋和吳鎮之間,可以看見所謂宋人尚「法」和元人尚「意」的分歧——盛懋學宋人筆法,注重形態和造型的意趣,而元人,則進入了一種哲學的表達,更加看重「琢磨」之後對主觀審美的領悟和贊同——一個是聲色俱全的滿漢全席,一個是內斂沉靜的懷石料理。

盛懋的故事,缺乏吳鎮那樣跌宕起伏的勵志感,他像個高帥富,一路平順,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也許是這個原因,說故事的人才覺得他寡淡到唯一能做的便是個反派配角。

盛懋身世不貴重,但好像從來沒有受過窮。他父親便是受歡迎的畫工。出生小康之家,子承父業,盛懋畫當時人喜聞樂見的題材也很趁手——這就是為什麼他比吳鎮受歡迎的原因。打個比方,過春節,哪怕一家花店的白玫瑰再新鮮水潤,價格公道,你也會轉去鄰家買一盆不功不過的富貴竹。更多的時候,人們的審美是為功能服務的,哪怕是今天,《漁父圖》比壽桃仙翁受歡迎也並非什麼品格高下,而是現在的藝術品市場更看重審美上的逼格而已。

只是盛懋並沒有滿足於成為「暢銷畫」作者,他看見自己的局限,而有對於「不朽」的渴望。他開始畫那些不那麼受歡迎的題材,學習「文人」們作畫的「意境」。他拜趙孟頫的弟子為師,《山水圖》便是這後一種類型的作品。

反正我如果中了五百萬一定不會像盛懋這樣還學這學那,所以我對衣食無憂的情形下保持旺盛的好奇心和學習動力的人總是存了一層欽佩。不過我也懷疑,盛懋可能並不是那麼有錢。我們知道,他跟吳鎮住一個社區,從古到今,高尚社區平民小區都是以身份地位劃分的;要麼他是個暴發戶——吳鎮的祖上做過宋朝的官,也許留下個大宅子來,而盛懋家則是靠不差錢買來的。想要八卦盛懋到底有沒有錢,是因為在故事裡,被吳鎮看不起的盛懋在吳鎮窮到沒米下鍋的時候曾經專門送錢給他。盛懋也許心裡很愛重吳鎮的才華,只是「社恐」的吳鎮自己挺彆扭罷了。

想起來,在上博見過盛懋的《秋舸清嘯圖》。是元人愛畫的近山望遠山,中間一江水。盛懋用墨淡而濕,像輕鬆瀟灑的波爾卡,不承擔悲愴的主題——近處蕭蕭落木,遠處莽莽群山,中間江面的那條船上,一個熏熏然喝得緩了衣衫的酒鬼,讓人好像能夠聞到帶著一點酒味的水腥味。他用「文人」的意趣構思,用「畫工」的嚴謹下筆,不是天才特出的作品,可能也不是傳統上元代文人畫的典範,但作為一幅「好畫」,綽綽有餘。吳鎮和盛懋,因為審美趣味的不同,風格各異,所以並沒有什麼可比性。你總不能因為喜歡「柴六」而把《藍色多瑙河》貶為「垃圾」呀。

策展人促狹,盛懋邊上,便是吳鎮。所以吳鎮說得並不對,哪怕千百年後,他也沒有能夠甩掉盛懋,他們也還是比鄰而居。

有點替吳鎮惋惜,好像他錯過一段「高山流水」的際遇——鍾子期砍樵而遇見俞伯牙,聽懂了伯牙的琴聲,可也不見得他不能是個有錢人呀。就算鍾子期是個有錢人,卻也並不能因此減損他在藝術上的鑒賞力。難道俞伯牙會發現鍾子期家財萬慣而跟他絕交嗎?

說拿「有色眼鏡」看人,其實不止看窮人,也看富人。孟子說理想的人格是「貧賤不移,富貴不淫,威武不屈」,在現實的經驗裡,好像相信「富貴不淫「的人最少。好像富貴而有成就便是走旁門左道來的,就是吹噓,反正有錢人絕不勤奮聰慧。

而中國古代的有色眼鏡,專看「富而不貴」的人,盛懋這樣並沒有政治資本卻有點小錢的人首當其衝,最不適合當故事主角。不過,你可以在故事裡隨意潑墨,給人人都戴上不真實的臉譜,可流傳下來的作品會說話。

所謂「平心而論」,是這些幾百年前的紙創造的價值,保留的機會,也是窮人吳鎮和富人盛懋共同的不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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