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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負責任地說一句,薛姨媽要賣香菱,絕對不是替香菱著想。受氣也好,挨打也罷,薛姨媽根本不放在心上。她關心的,是家庭和睦,別被人笑話。
薛姨媽曾經很欣賞香菱。王熙鳳知道:「姨媽看著香菱的模樣兒好還是末則,其為人行事,卻又比別的女孩兒不同,溫柔安靜,差不多的主子姑娘也跟他不上呢」,所以正式收香菱為子妾。
但是,薛姨媽再欣賞香菱,也只有一個出發點,就是對兒子有益。薛蟠本人不好,香菱好,而薛蟠又「為要香菱不能到手,和姨媽打了多少饑荒」,薛姨媽也自然而然地以為,香菱做了薛蟠的屋裡人,可以給薛蟠以好的影響。
而實際情況是,「過了沒半月,也看的馬棚風一般了」,鳳姐說的「我倒心裡可惜了的」,也代表了薛姨媽的想法:挺好一個女孩子,不能給薛蟠以正面的影響,就沒有任何意義。
所以在後來,寶琴等人看待香菱為嫂(給她送的衣料是和寶釵一樣的),而薛姨媽和薛蟠寶釵看待香菱,卻如丫頭。薛蟠外出,寶釵邀香菱進園子跟自己一起住,薛姨媽馬上聯想到寶釵丫頭少、「不夠伏侍的,還要買一個丫頭來你使」,正是把香菱當成丫頭,而且是可以轉換主子、今天跟薛蟠明天服侍寶釵的丫頭。
既然是丫頭,再好也不能跟少奶奶比。就是侍妾、屋裡人,也不能跟少奶奶比。誰都知道,在夏金桂與香菱的衝突中,完全是夏金桂無理取鬧,香菱沒有任何過錯。但是為了家庭和睦、不被人笑話,只能犧牲香菱。難道能休棄剛剛明媒正娶回來的兒媳婦?
「打發」屋裡人,也是很平常的。看看《三言二拍》、《金瓶梅》等古代小說,裡面常常有類似的情節。一般而言,侍妾別嫁,會帶著自己的私蓄,有時夫家還會給一定的嫁妝或者說是遣散費。而薛姨媽要賣香菱,並不是打聽個可靠的人家,把香菱「發嫁」出去。卻是「快叫個人牙子來,多少賣幾兩銀子,拔去肉中刺,眼中釘,大家過太平日子」。
寶釵的阻攔,有保護香菱的成分,卻是打著「咱們家從來只知買人,並不知賣人之說」「倘或叫人聽見,豈不笑話」的旗號:是為了維護家庭榮譽,而不是考慮香菱的未來前途。
整個薛家上下,其實沒有人把香菱當人,留在這樣的環境裡,除了挨打受氣,也真沒有別的路。跟著寶釵做丫頭,「把前面路徑竟一心斷絕」,但也不是長久之策:寶釵也不小了,將來出嫁,難道還能帶著香菱?
但是香菱寧可留下,忍受打罵痛苦與不可測的未來,也不願意被賣,為什麼?
當然不願被賣。人牙子手裡的生活,她又不是沒經歷過的!
當初香菱還是英蓮的時候,就被人拐出來,「養在一個僻靜之處,到十一二歲時,度其容貌,帶至他鄉轉賣」,這「拐子」其實也是職業性的「人牙子」。
賈雨村官衙裡的門子,曾是葫蘆廟裡的小沙彌,「當日這英蓮我們天天哄他玩耍」。他曾向英蓮詢問,「他是被拐子打怕了的,萬不敢說」「我又哄之再四,他又哭了,只說我原不記得小時之事」。
人販子騙了孩子來,從五六歲養活到十一二轉賣,其中有多少虐待,我們可想而知。即使你想不到,從英蓮的「萬不敢說」也可以窺之一二。而這還僅僅是幼年女童。現在香菱已經儼然少婦,如果落到人牙子手中,再行轉賣,又不知會經歷多少侮辱。
而轉賣的結果,你還真以為會有個「霸道總裁」在等著受盡苦難的「傻白甜」嗎?《金瓶梅》中西門慶的四房侍妾,李嬌兒、孟玉樓是有媒有聘的改嫁,倒也罷了。被賣掉的孫雪娥,是落到娼寮之中,「進門不問長短,把雪娥先打了一頓,睡了兩日,只與他兩碗飯吃。教他學樂器彈唱,學不會又打,打得身上青紅遍了」。而另一個被賣的潘金蓮,乾脆沒有賣掉,就在中間人王婆(也就是人牙子)家裡住著,既與王婆兒子通姦,又「窩藏著養漢掙錢兒與你家使」,成為暗娼。
香菱雖然傻白甜,哪裡會對此毫無所知?在薛家固然痛苦,而一旦落到人牙子手裡,將是更痛苦、更沒尊嚴、更求死不能了。
黑夜的盡頭是黎明。但香菱的黑夜,是沒有盡頭的。她等不到她的黎明。她將在她的永夜裡「對月傷悲,挑燈自歎」,至死方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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