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春秋時代,一步步數著光陰的足跡走來,我看見朱閣金闕立起於塵土中又化身為塵土,王侯將相叱吒於風雲間也湮沒為風雲,滄海桑田,無物常住,生命不過是一場明滅。生年不滿百,常懷千歲憂,也不過是向剎那裡求永恆,人心終有未甘。正因為不甘,所以有爭,有貪,有執著,有妄念,有種種等級與制度。君為臣綱、父為子綱、夫為妻綱竟成天理,君權、父權、夫權竟謂天命所授,至高者至權,至卑者至弱,女人就是這套體系中的至卑者。我看見那些冰雪般瑩潔的女子,高傲的,柔弱的,曠達的,任性的……或能躲得過戰火刀兵,躲得過名韁利鎖,卻都躲不過這一堵森森的牆。她們就俯伏在三綱五常的最底層——真的是最底層,即使尋常市井民家,引車賣漿者流,已經是社會底層了,然下邊還有墊底的,那就是他們的妻。
到元明時代,程朱理學被立為官學,綱常倫理成為絕對矩尺,「存天理,滅人欲」也就成了主流,移情移性的文學教育便被禁止,吟風弄月的文字書寫更要禁止——且慢,此話只是對於女人而言,男人即便筆涉艷詞褻曲,那叫小怡性情。女子無才便是德,這句話即出自明朝,它還有上句:男子有德便是才。男子有德,萬事皆足;女子無才,天下太平。於是,那從上古國風裡生長起來,到唐詩宋詞繁盛起來的,中國文學園林裡屬於女性的花田,到此生生遭遇一場酷烈的嚴霜,遍地枯敗,頓失生意。三百年間,即使偶有才女天賦出眾一枝獨秀,也還要努力俯下腰身,低調再低調,只因她是那文化生態下的異數。管道升,書畫成就極高,卻隱身丈夫趙孟頫的光環之下,傳世僅寥寥幾首詩詞,其中最出名的還是一首勸夫勿納妾的《我儂詞》,「你泥中有我,我泥中有你。我與你生同一個衾,死同一個槨」,只能寫得一往情深,連怨怒也無。
黃娥,「尚書女兒知府妹,宰相媳婦狀元妻」,表面的無限風光下是30年的天各一方,雖然博通經史,詩、詞、曲皆不輸於丈夫楊慎,但因長期獨居,怯於流言,故而隨寫隨毀,流傳出去的也多與丈夫作品相混,以至於真假莫辨。
更有甚者,元代女子孫淑,自己主動毀掉文稿,有家人勸阻,她說:「女子當治織紉組紃以致其孝敬,詞翰非所事也。」她不是故作姿態,而是發自內心。惟其如此,尤顯可悲。
萬曆以後的明朝,政治上呈現出混亂、動盪、無序的狀態,文化上則是傳統思想和新思潮並存,文學領域因之有了複雜而多元的繁榮。這是一個特殊的文學時期,雅正與鄙俗共生,張揚與頹廢共存,一面是詩、文等雅文學自詡牡丹真國色而矜持自賞,一面是小說、戲曲等俗文學如雜草般蓬勃生長遍地雜花,一面是道德教化貞節旌烈,一面是情色肉慾世俗趣味,一面是女子無才便是德,一面是女子才德不相妨——女性文學便在一片亂世景象裡扯雲堆錦地盛開起來。所謂盛開,這盛字可就特別重要:一是花期長,一直延續到清朝,今人動輒言「明清女性文學」指的就是這個時期;二是數量多,有研究明清文學的學者指出,世界上沒有任何一個國家的任何一個時期能比中國明清時代所產生的女詩人多,在這一段三百多年的時間裡,僅出版過專集的中國女詩人就有三千多位;三是經過男性文人的整理、出版與讚揚、傳播,女性詩詞文集成為當時普遍的熱門讀物,與19世紀的英國女詩人相比,中國的女詩人顯然幸運得多。
天傾西北,地陷東南,共工一觸一傾斜,莫非大地上的靈氣都流到東南去了?明清文學之盛,便偏重於東南一隅。想來是江南富庶之地,鍾靈毓秀,故而人文薈萃。比如太倉王氏家族、常熟翁氏家族、常州王氏家族、吳江沈氏與葉氏家族等,都是著名的文化世家,其中的女性作家更是集中而優秀,作品的數量與質量在全國占壓倒性比例。最為典型的是吳江沈氏與葉氏,也即葉小鸞家與外祖家,兩家是二而一的關係。
而葉小鸞,一個僅僅活了17年的女孩,在沈氏與葉氏家族中備受推崇,生前即被目為天才,身後更幾乎被尊為神。其詩詞,陳維崧評價為「如玉山之映人,詩詞絕有思致」,胡文楷說是「驕麗之文,涉筆便工」,陳廷焯《白雨齋詞話》以為「較勝於朱淑真」。其人,有絕世之姿,卻無妖冶之態,奈何芳魂早逝,當時名媛閨秀莫不感之慕之嚮往之,幾成「才女早夭」「紅顏薄命」在現世的形象化身——「嚮往」二字卻非虛話,以當時的女性婚姻觀來看,葉小鸞未嫁而亡正是「質本潔來還潔去,強於污淖陷渠溝」,紅樓夢裡女兒水做男人泥做的女清男濁說,以及女孩嫁人後珍珠變魚目的說法,正是由這種女性觀念發展而來的。明清文學一脈相承,葉小鸞的故事又廣為人知,曹雪芹的祖父曾與葉小鸞的兄弟交好,葉家留下的《午夢堂集》想必曹雪芹亦是讀過的,故而後人有推測葉小鸞為林黛玉原型的,倒也有幾分道理。
簪花初欲罷,柳外正鶯聲
生命的來與去,如雲出岫,如花落水,似是無心,又似是機緣,有莫可名狀的惝恍。
葉小鸞的出生地吳江,山水如畫,風物清嘉。江蘇本就文教昌盛,吳江更是多聞弦誦之聲,久負科名之盛。吳江葉氏,名門望族,明清兩朝中進士者8人,縱跨七代,所謂「七世進士」,在此之外的舉人、貢生更是濟濟簇簇。吳江沈氏,閥閱世家,中進士者有9人,僅萬曆年間同一輩人中即有5人先後中進士,被譽為「沈氏五鳳」。五鳳之中,沈琦、沈珫、沈珣是三個親兄弟科甲蟬聯,故而鄉里又另稱「三鳳」。這兩家名望既高,關係又密切,當時的人便把他們相提並論,評價為:「沈氏一門,人人有集;汾湖諸葉,葉葉交光。」
葉小鸞的父親葉紹袁,即是葉家「七世進士」之一,做過國子助教,官至工部主事。生有奇慧,博覽群書。少有才思,工於詩賦。為人散淡,不耐做官。因不齒魏忠賢擅權禍國,遂借母親年老為由告歸,堅決不肯再出仕,以隱居汾湖與妻子兒女歌詠酬酢為人生樂事。
葉小鸞的母親沈宜修,字宛君,是沈家「三鳳」之一沈珫的女兒。沈珫曾任山東東昌知府,廉潔自律,頗有政績。年老退休的時候,兗州士民攀車罷市挽留他,他改換衣服才得以悄然離開。沈珫好禪理,志趣不在文學,子女卻都鍾情於文學,在詩詞曲賦各領域皆有建樹。沈宜修,即是明代著名才女,沈、葉兩族女性作家群的核心人物。自宋以後文人稱道女詩人,動輒以李清照作比,其實大多相去甚遠,真正算得上相近者,當首推沈宜修。看她的小令《憶王孫》:「天涯隨夢草青青,柳色遙遮長短亭。枝上黃鸝怨落英。遠山橫,不盡飛雲自在行。」綿邈空靈,輕清俊逸,著實令人讚賞。
葉沈聯姻,吳江盛事。沈宜修嫁葉紹袁,更是白雪紅梅,風花偕老,如明代成化斗彩瓷的好,極艷,艷得照眼,卻又疏雅有致,教人歎息再沒有比這更好的釉上彩了。錢謙益的《列朝詩集小傳》中也說:「宛君十六于歸,瓊枝玉樹,交相輝映,吳中人艷稱之。」葉沈二人婚後,於人倫是夫妻,於感情是友朋,一個研讀書卷專心舉業,一個在旁陪伴切磋琢磨,可詩文酬唱,共賞煙霞,可考證品鑒,把玩金石,還可參禪論道,機鋒交捷,即使談的是柴米瑣事,也彷彿別有一種趣味——從他們自己的文字記載看,甚是和諧美滿。
葉紹袁是那個時代很難得的男人,沒有大男子主義,沒有「女子無才便是德」的偏見,懂得欣賞沈宜修的好,既愛且敬,美之贊之,以有妻如此而為榮。他有一句很出名的話:「丈夫有三不朽,立德立功立言,而婦人亦有三焉,德也,才也,色也,幾昭昭乎鼎千古矣。」將女子的德、才、色,與男人的立德、立功、立言並舉,同列為三不朽,樹起一種新型的女性理想人格,蘊含著極為可貴的男女平等意識。葉紹袁的母親對沈宜修流連詩詞很是不悅,一聽說她吟詩即變臉作色。但有了葉紹袁的支持,沈宜修便有了相對開闊的空間,在持家之餘創作出大量詩詞,與妯娌、侄女、親戚姊妹吟詠唱隨。再加上葉沈兩族累世通婚,關係交錯連環,文化積澱深厚,漸漸地,便形成了一個以沈宜修為中心,包括沈氏與葉氏的家族女性創作群。
這個女性創作群,在沈宜修一輩的前後五代間,一共湧現出28位有詩詞及戲曲作品流傳後世的女性作家,僅沈宜修同輩就有9人,受之影響的下一輩則有12人。更為可貴的是,這個群體擁有一種開明的女性文學觀,不像前輩女作家那樣以為詞翰非女子事,避諱自己的創作。詩文於沈葉閨秀們就是生命的內在需要,如春風吹開桃李花,興之所至,自然而然。她們感風吟月,題花賦草,裁雲詠絮斗芳華,高興時也會停了機杼,罷了女紅,比賽作詩,看誰的句新,誰的韻險,誰能拔得頭籌,端的一派文士風雅。她們追求女子的才德並舉,也不諱言色,在詩詞中盛讚女子之美,對女色有自我欣賞與認可,並認為少女的春情、春心是生而為人的天性,書寫並歌詠之是一件賞心樂事。她們是遠離現世,自己建築了一方精神空間,在裡邊解放自自己,釋放自我。放在整個明朝乃至古代文學史裡看,你都難以想像會有這樣一個女子群落,這麼有獨立思想的一群女性,她們生在一個孱弱的時代,身體也大多孱弱,然而她們有超前的女性意識,思想不但不孱弱,反而健康明亮。
墨子見人染絲而發感慨說:「染於蒼則蒼,染於黃則黃。」每一個生命來到世上,都是一束潔白的絲,染蒼或者染黃,取決於世界賦予他的最初色彩。葉小鸞出生時,眼裡看到的便是家庭溫馨,父母和睦,人人愛讀書,個個能詩文,環繞她的是一群清雅脫俗的女子,真好啊。她張開清亮的眼睛看這一切,這一切便進入她的心靈,最後成為她的一部分,陪伴著她,直至生命的盡頭。
小鸞字瓊章,又字瑤期,是沈宜修的三女兒。6個月大時,被送到沈家,由舅父沈自征、舅母張倩倩撫養。沈自征是著名曲作家,其才不在大才子徐文長之下;張倩倩是沈宜修的姑表姐妹,也是當時有名的才女。張倩倩所生三子一女均早夭,故而沈宜修送小鸞給她做養女,小鸞也因此得到葉沈兩家的文化沾溉。週歲的時候,沈宜修歸寧,看到小鸞穎秀可愛,還聽到張倩倩誇讚說:「是兒靈慧,日後當齊班蔡,姿容亦非尋常比者。」這是預言小鸞日後能追上班昭、蔡文姬之才,而姿容也有非比尋常之美。小鸞的聰慧確實驚人,《離騷》那樣古奧的長篇詩作,她4歲能誦,並且教不數遍,即能解文意。之後,舅母又教她識字,隔日故意拿錯字試探,小鸞詫異地說:「非也,母親有誤耶?」這份天賦,就是今人所謂的神童恐怕也難望其項背吧?
小鸞10歲這一年,正值父親葉紹袁高中進士,而沈家那邊,舅母張倩倩的病體每況愈下,小鸞因此被送返葉家。斯時天氣初轉寒,小鸞一人對著青燈夜坐,不知是暫時不能適應自己的家,還是內心擔憂舅母的病情。沈宜修前來探看,只見欄外風搖翠竹,其聲蕭蕭,簾前月明如晝,一室寂寂,小小的人兒已不知坐了多久。她便對小鸞說:「桂寒清露濕。」這既是應景語,也是委婉的說法,露寒濕氣重,久坐易傷身,要女兒早點歇息。小鸞應聲對曰:「楓冷亂紅凋。」才思殊為敏捷,對得也精巧工整,做母親的心裡便有幾分歡喜。後來,沈宜修還在為小鸞所做的《季女瓊章傳》裡提到這件事,說女兒有謝道韞詠絮之才。但那時小鸞已經亡故,所以在這段話之後,沈宜修又來了一句:「悲夫!豈竟為不壽之征乎?」其實,我在讀到「楓冷亂紅凋」時,心裡便已別地一跳,且歎且驚:10歲的孩子,大多還在懵懂玩樂中,她竟已能從時移物換間感知生命的凋殘,一個「冷」字,一個「凋」字,道出人世無常,何其清冷的況味,何其敏銳的體悟。
《春日曉妝》
攬鏡曉風清,雙蛾豈畫成。
簪花初欲罷,柳外正鶯聲。
這首詩下,有葉紹袁的註:「時年十二歲,初學遂有此等句,真是夙慧,豈在垂拱四傑之下?」垂拱四傑,即初唐四傑,王勃、楊炯、盧照鄰、駱賓王,武則天當政時期(垂拱,一般算作武則天的年號)名滿天下的四大才子,皆早慧。駱賓王7歲詠鵝的傳說家喻戶曉,盧照鄰少即被視為相如再世,楊炯、王勃則是被地方官舉薦至朝廷的神童。
葉小鸞此詩,清俊雅致,靈動活潑,讀來只覺得字如人面,那鏡裡紅顏朝霞初染,那一雙蛾眉出自天然,那鬢邊簪花是靈心裡的一點隨性,而那柳楊陰外婉轉鳴啼的黃鶯莫不就是她自己?啼音初試,卻已驚動一個春天,煙雨灑江南。
臨鏡花常曉,薰香韻自閒
生命成長的過程中,總有一些重要節點,如竹節,如木的分杈,如雞雛啄破蛋殼時的幾痕裂紋,可以清晰感受到突破與蛻變,有不可忽略的變化在內部迅疾發生著。
《己巳春哭沈六舅母墓所》
十載恩難報,重泉哭不聞。
年年春草色,腸斷一孤墳。
從題目中的「己巳」推算,當作於1629年,小鸞13歲的時候。沈六舅母,就是張倩倩,一個早逝的薄命紅顏。十載養育,恩同親生,她在小鸞心目中的份量不言而喻。如果說前邊的「楓冷亂紅凋」尚不過是透出隱憂,是對疾病和死亡隱隱的恐懼(事實上張倩倩一年後便去世了,小鸞用了兩年的時間平復心情,此悼亡詩大約是某次掃墓所做,故云「年年」),那麼這首詩就是直面死亡,是切身體驗過死神強悍的攫取力,發現生命盡頭是不可知的墜落,因而表現為腸斷,透露出深深的悲哀。「年年春草色」,落到她眼裡,是一片傷心碧——這是由內而外,情感給外物敷色。「腸斷一孤墳」,黃土無聲,親人的哭喚無有回應,細思量教人斷腸——這是由外而內,激發出更強烈的情緒。如此內外交加,感情真實而濃烈,令人讀來似能看見一張泫然欲泣的臉。
不要忘記,這張臉屬於一個年僅13歲的女孩。相對於她的年齡而言,這些文字太清冷,太悲涼,筆法也太成熟,寥寥四句勾畫出孤淒的畫面,托出的是一個關乎生死的大命題。
天縱英才,天也妒英才,思慮過甚者,如何能福壽延綿?紅樓夢裡的林黛玉,是死於那個顢頇的男權社會,死於賈府的利益集團,也是死於她自己。我倒毋寧她遲鈍一點,用今天的話叫神經大條,不要那麼聰明靈透,敏感多思。哪怕像傻大姐一樣癡癡傻傻也好,被打罵傷害了亦只是一場哭,轉眼看見香囊上的妖精打架便又破涕為笑,別人坑蒙哄騙撮弄假成親,風雲突變抄撿大觀園,事事似與她有關,事事又似與她無關,她只在自己的小宇宙裡過活,自在,隨心。
小鸞和黛玉,相仿的年齡,相似的早慧,同樣是早早失去至近的親人。不同的是,林黛玉失去的是生母,從此獨自寄居賈府,在一群關係複雜利益糾葛的人精之中討生活,非主非僕,不上不下,僅僅托賴外祖母那一點庇蔭,好不容易撈到個真心待她的寶玉,偏又是個空有皮相不靠譜的主兒,想讓她好心性也難。小鸞還好,她還有沈宜修——這是一個優秀的母親,知性,通脫,善與孩子交朋友,肯於解讀孩子的心事,在不動聲色中拂去10年的疏離——別詫異,她就是那時代的龍應台,願意隔了時空重新認識安德烈的一位媽媽。
沈宜修生有八子五女,除四女無有文字記載、八兒早早夭折外,其餘子女均有文采。其中,三個女兒葉紈紈、葉小紈、葉小鸞文名尤著。長女葉紈紈,字昭齊,「其相端妍,金輝玉潤」,善為詩詞,多寫春恨閨怨,故而葉紹袁將她的詩詞集題名為《愁言》。最動人的是一組《浣溪沙》,清婉可誦,譬如:「憔悴東風鬢影青,年年春色苦關情,消魂無奈酒初醒。 啼鳥數聲人睡起,催花一霎雨還晴,斷腸時節正清明。」次女葉小紈,字蕙綢,明代曲壇盟主沈璟的孫媳,端惠多才,有雜劇《鴛鴦夢》,被目為戲曲史上有作品流傳的第一位雜劇女作家。《鴛鴦夢》正與這三姐妹有關,容後再敘。
葉紹袁說:「余內人解詩並教諸女,文采斐睿,皆有可覽觀焉。」子女辭採出眾,皆緣於沈宜修教導有方。
沈自征說:「(姊)生平鍾情兒女,皆自為訓詁,豈第和膽停機,亦且授經課藝。當夫明月登台,則簫史共賦;飛霰集戶,則謝女呈篇。」葉紹袁前期多游宦在外,沈宜修不但操持葉家生活,孝養老人撫養孩子,還獨自承擔兒女的課業。她是葉家的靈魂人物,深愛兒女且重視教育。正是她,使庸常的生活有了詩意,有了一些閃閃發光的片段:明月登台的時候,她與葉紹袁賞月做賦,如傳說中的簫史弄玉那一對神仙眷屬;白雪紛飛的時節,她和謝安一樣考較兒女功課,孩子們亦如謝道韞彼時那樣紛紛獻上詠絮詩篇。
這就要說到葉小鸞與母親、姊妹的閨閣生活,屬於女人的私密生活了。《列朝詩集》中記:「宛君與三女相與題花賦草,鏤月裁雲。中庭之詠,不遜謝家;嬌女之篇,有逾左氏。於是諸姑伯姊,後先娣娰,靡不屏刀尺而事篇章,棄組紝而工子墨。松陵之上,汾湖之濱,閨房之秀代興,彤管之詒交作矣。」閨閣生活是沉悶無聊的,但她們把它調劑得風生水起,充滿樂趣。花開了,就像專為她們的賞花詩而開;草青了,就像專為她們的踏春詩而青;月上簷頭,雲籠遠山,也像是要由著她們裁剪了放進文字裡似的。這一門風雅,絲毫不遜於芝蘭玉樹的謝家;三個女兒的詩篇,也遠勝左思的妹妹左棻。更為可喜的是,姑伯姊妹,妯娌親戚,女流們都摒棄女紅而專事篇章,汾湖之濱張揚起女性書寫的旗子,沈葉兩族的女性創作得到了很好的傳承與光大。
在葉小鸞的詩詞中,有「慈親命作四時歌」、「偶見雙美同母及仲姊作」、「寄昭齊姊」、「別蕙綢姊」等題,有詠花詩詞多種,有題繡扇、題畫扇、題畫屏、題山水畫等,還有除夕、元夕、端午、七夕、重陽以及春秋四時之作。祖母壽辰,更是上自父母雙親下到姊妹弟兄皆有祝壽詩進上,遙想那滿堂珠玉文采流光,小鸞雖然生性沉靜,身處其間也當有歡喜雀躍的小兒女態吧?
《浪淘沙 春景》
楊柳弄柔黃,縷縷纖長。海棠風醉艷紅妝。折取一枝歸繡戶,細玩春光。
春日對春妝,鶯燕笙簧。橫塘三月水流香。貼水荷錢波動處,兩兩鴛鴦。
楊柳柔黃,柳絲纖長,海棠艷紅妝,三月水流香,還有那鶯兒燕兒,戲水鴛鴦……春光不與四時同,好就好在這新,草木鳴禽都似是一枝飽滿的筆剛剛畫就,色澤鮮明,墨跡猶新。愛春光,愛這份新,其實也是愛嶄新世界裡的自己,一切似可重新開始,眼前似有無限可能。此時,心就像那荷錢下的碧波,由不得地便被撥動了。你看她,順手折取一枝,不曉得是柳條,還是海棠,總之是一枝春光,斜斜擎在手上。遠遠地,不知何處響起笙管之聲,隔了花陰裊裊傳來,細細,悠悠。
我喜歡這首詞裡的葉小鸞,因這才是13歲本該有的模樣。風雨不來,霜雪未侵,生命在自己的時段上有序地長葉開花,世界就只是個好,讓人安心。
這期間,小鸞隨父親到過金陵,李白「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的長干裡,王獻之「桃葉復桃葉,渡江不用楫」的桃葉渡,以及聲名遠揚的莫愁湖、鳳凰台等,一一遊歷,吸納江南文化氣脈的精髓。還隨祖母與母親到杭州天竺敬香,到西湖遊覽,詠《游西湖》一首:
堤邊飛絮起,一望暮山青。
畫楫笙歌去,悠然水色泠。
飛絮起,一靜;暮山青,一動。用字儉省,用色簡淨,描摹出一派蒼茫。笙歌散去,水色清泠,她卻怡然自得,有超然出塵之感。細讀,還顯出幾分禪意來。饒是怎樣的華年,怎樣的熱鬧,她也能一腳拔出,驟然跳進清涼世界——如此慧根,福兮禍兮?可知她文字裡曾經的悲涼並未完全褪掉,那些感悟許是化作禪味,成了她與佛境的一點交接?
那是後話,且繼續言說葉小鸞的人生。14歲能弈,此系圍棋。16歲,族裡有一位善琴的姑姑,對小鸞略加指教,小鸞一點即通,琴聲泠泠有韻——沈宜修用嵇康「英聲發越,采采璨璨」的話來形容那琴聲,又是讚賞,又是歡喜。家藏畫卷,小鸞無師自通,看得幾幅便知曉畫意,說來也是頭頭是道。賞之不足,她又自己動手摹畫,居然甚為相似。筆下落花飛蝶,亦帶幾分靈動風致。
「兒體質姣長,十二歲發已覆額,娟好如玉人。」《季女瓊章傳》裡,沈宜修如是說。及至長成,更是美若天人:「兒鬒發素額,修眉玉頰,丹唇皓齒,端鼻媚靨,明眸善睞,秀色可餐,無妖艷之態,無脂粉之氣。比梅花,覺梅花太瘦;比海棠,覺海棠少清。故名為豐麗,實是逸韻風生。若謂有韻致人,不免輕佻,則又端嚴莊靚。總之王夫人林下之風,顧家婦閨房之秀,兼有之耳。」《詩經》裡的頭號大美人莊姜,也不過是幾個比喻就打發了,這裡卻用了諸多描摹諸多贊語,我本以為是出於母親愛女之心,故而查了不少旁人的文字來驗證,結論是:有目共睹,葉小鸞的確容貌出眾。有人讚她「翠羽朝霞,同於圖畫;輕雲回雪,有似神人。」她的美不同於旁人,她不施脂粉,清水出芙蓉,也不妖冶作態,甚而至於不自知,就是說自身了無感覺,視若平常。她是豐麗的,因而說比梅花,梅花太瘦;她又是沉靜的,天生一種清氣,所以又說海棠太嬌艷。「王夫人」指的是有林下風的謝道韞,她與清心玉映顧家婦的比較,見本書謝道韞傳中。謝道韞自然是知性的,清談妙論間別具一種魅力,但大約是不夠漂亮吧;顧家婦應當是秀美有餘,而散淡清貴之氣不足。葉小鸞一人,身兼這兩人的林下之風與閨房之秀,遙遙想像,那該是怎樣特別的一個女孩?
小鸞之美,不容忽視,連父母長輩也禁不住稱讚她。葉紹袁曾說小鸞有絕世之姿,結果小鸞微含慍怒地說:「女子有傾城之色,何足貴也?父親何必把這說法加之於兒身?」另一個舅舅君晦也曾贈小鸞詩,詩中有「南國無雙應自貴,北方獨立詎為慚,飛去廣寒身似許,比來玉帳貌如甘」之句,小鸞也是不喜。在小鸞看來,自古人們評論女子皆以色為重,實乃出於一種玩賞心態,女子當以才德為上,唯才方可美之。她全不以美貌為意,反而看重才德,比之乃父的「婦人三不朽」更為進步,顯示出一種來自女性自身的覺醒,可說是具有超越時代的意義。
沈宜修對小鸞,以母親兼女性的眼光看,也是欣賞有加。一日晨起,見小鸞立於床前,睡面未洗,經宿的亂髮未梳,但風韻神致依然亭亭無比,沈宜修不由逗她說:「我兒常嗔怪別人讚你貌美,今日粗服亂頭,尚且如此之美,真所謂笑笑生芳,步步生妍矣,我見猶憐,未知畫眉人又會如何說你?」自從張敞畫眉的故事之後,畫眉已成夫妻閨房之私,此「畫眉人」指的便是小鸞那訂了親的未婚夫。
只可惜,畫眉不成,花落人亡,兩人竟是連一面也無緣得見。
陶令一樽酒,難消萬古愁(上)
英國文學史上有勃朗特三姐妹,中國文學史上有葉氏三姐妹,都是天才卓著的女性。葉氏三姐妹的生活年代比勃朗特三姐妹早了兩百多年,然所處時代給予女性的環境卻比後者優越得多。勃朗特三姐妹出詩集時只能署男性化的名字作為偽裝,等到夏洛蒂的《簡 愛》走紅才以本來面目揚名江湖,而葉氏三姐妹的詩詞曲卻是在當時就得到很好的傳播,三人的名氣也很高。若再做個細化的比較,會有一點點小驚悚,勃朗特三姐妹中兩人早亡,葉氏三姐妹中也是兩人早亡,且是在同一年。在勃朗特三姐妹身後,《呼嘯山莊》是經過了時間的磨洗才逐漸得到讀者認可的;葉氏三姐妹身後,由父親葉紹袁把她們的文字收進《午夢堂集》,在當時就大盛文壇。題外話,中國文化在近代被破壞以至斷裂前,比之歐洲文化何止先進一點半點?
研究《午夢堂集》的學者,使用了一個很有意思的名詞:午夢堂氣質。文字是有面孔的,文字也是有氣質的,我一向愛用氣息來辨識各人文字,但在這裡更傾向於氣質這個詞兒。不錯的,《午夢堂集》裡的文字,有一種迥然不同於其他文化家族的氣質,飄逸,清空,深致,知性。其中,以葉小鸞的詩詞最為靈異特出。在這部家族著作中,雖然父親葉紹袁是當世名家,雖然母親沈宜修被稱為「明代李清照」,雖然弟弟葉燮的《詩原》後來代表了清代詩學理論的頂峰,但都遮蓋不住葉小鸞的奪目光華。不獨當時人以小鸞詩詞為葉氏家族女性文字的代表,就是在對明朝詩詞態度嚴苛的清代評論家那裡,葉小鸞得到的評價也最高,被列入古代十大才女之一,認為比之朱淑真還稍盛。
這種午夢堂氣質,在葉小鸞的筆下很是觸目——說觸目,一是因為她的年齡,二是我以為與她的早夭有一定內在關係。是故,在這裡,姑且不說葉小鸞之死,先來看看在那少量與年齡相宜的作品之外,葉小鸞其他大量詩詞所體現出的普遍氣質。
《虞美人 看花》
闌干曲護閒庭小,猶恐春寒悄。隔牆影繞一枝紅,卻是杏花消瘦舊東風。
海棠睡去梨花褪,欲語渾難問。只知婀娜共爭妍,不道有人為伊惜流年。
杏花,在宋葉紹翁的筆下是何等熱鬧,充滿勃勃生機,以至於「春色滿園關不住,一枝紅杏出牆來」。到葉小鸞這裡,依舊是隔牆一枝紅,她的感受卻是「杏花消瘦舊東風」,何其淒清,何其孤寂。再看其他的花,海棠已睡,梨花也已褪下枝頭,想要問候一聲也不能。她們哪,只曉得盛開時爭奇鬥妍,不知道詞人繞著曲闌庭院遙遙趕來,正是擔心春寒料峭,深恐流年會折損她們的容顏。
為花惜流年,焉知不是借花惜自身?流年不偏不倚不情不仁地流過每一種生命,花因不知而安然,人因知曉而不安,多思使小鸞深刻,也使她悲哀。最後那一句小小的抱怨,分明帶著少女的嬌嗔,讀來卻感到一種哀傷。
《南柯子 秋夜》
門掩瑤琴靜,窗消畫卷閒。半庭香霧繞闌干。一帶淡煙紅樹、隔樓看。
雲散青天瘦,風來翠袖寒。嫦娥眉又小檀彎。照得滿階花影、只難攀。
小鸞詩詞多佳句,「淡處見濃,閒處耐想,足以供人咀味」。其輕巧尖新處,隱隱然有步李清照之風,故而當時也有人稱她「當代李清照」。你看,只因李清照名氣太高,宋以後動輒被人拿來作比,其實甚不可靠。
葉小鸞(1616~1632) 明末才女。字瓊章,一字瑤期,吳江(今屬江蘇蘇州)人,文學家葉紹袁、沈宜修幼女。貌姣好,工詩,善圍棋及琴,又能畫,繪山水及落花飛碟,皆有韻致,將嫁而卒,有集名《返生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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